“硯者,研也,可研墨使之濡也。”(《釋名》)自古以來,硯就是研磨工具。硯因其形凹下像瓦,又名硯瓦;又因為形狀像臺,也通稱硯臺。
古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乃士人利祿之途的敲門磚,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是也。此類表達雖然屬實;但在講究含蓄的文人雅士看來也頗為露骨庸俗,故有唐庚“硯田無惡歲”的詩句。民諺“但留方寸地,好與子孫耕”則一語雙關,道出了農業文明語境下安身立命的根基——耕田、硯田。由于讀書、賦詩、作文須臾不離硯臺,所以無論蒙童學子還是騷人墨客無不以守硯自標高格,有鑒于此,古代文人學士將其與紙、墨、筆一起,統稱“文房四寶”。
“文房”之名起源于蒯上朝。當時所謂“文房”,是指國家典掌文翰之處。唐宋以后,“文房”則專指文人書房而言。南唐后主李煜,喜好文學,收藏甚豐,今見其所藏的書畫皆押有“建業文房之穎”。北宋雍熙三年,翰林學士蘇易簡以筆墨紙硯“為學所資,不可斯須而闕”,撰《文房四譜》五卷,分筆譜二卷,硯、紙、墨各一卷。各卷分述敘事、制造、雜說、辭賦諸事,博收約取,內容詳贍。故文房從此有“四譜”之名。南宋初,葉夢得撰《避暑錄話》謂“世言徽州有文房四寶”,故《文房四譜》又稱《文房四寶譜》,以筆、墨,紙、硯為文房所寶用。
硯究竟起于何時?文獻記載:“硯與文字同興,予黃帝之代也”,“從前黃帝得玉一紐,將其治成墨海,并在其上篆文曰:‘帝鴻氏之硯’”(《文房四譜》)。這也許是最早的硯和硯銘。
百年的考古成果,為我們探究古硯這一我國古代獨特的文化現象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可靠的佐證。早期的“硯”形制很簡單,只是一塊圓形石頭或長方形石板,附有研石,似乎還屬于研磨器或調色器;人們經過長期實踐,使“研”的用途逐步單一化,形成“研墨者日硯”的共識。
1980年,臨潼姜寨遺址一座多人合葬墓出土一套完整的彩繪陶器的工具,其中包括石硯、石蓋、磨棒、黑色顏料(氧化錳)以及陶質水盂等5件。硯為石質,近方形,面和底均平整光滑,硯面中部略偏處有圓形硯窩一個,直徑7.1厘米、深2厘米;硯蓋為扁平梯形,長8厘米、寬6.4厘米;研棒為柱狀,一端為圓頭,另一端斜面,出土時,放置于硯窩內;水杯為灰色陶,形似喇叭,柱狀杯身,大口小底;顏料形狀不規則,整體呈黑紅色,主要成分為氧化鐵(Fe2O3)。姜寨石硯的發現,將古硯的歷史上溯到五千年以前。
此后不久,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又出土一套石制研磨石、研磨盤。研磨石呈圓柱狀,下部平面光滑,是用來磨碎天然顏料的研具;研磨盤十分粗糙,呈三角狀,由天然石頭鑿磨而成,研面有圓形凹,凹內十分光滑,和我們現在使用的硯臺很相近,與研磨石配合使用,也是彩繪陶器的工具,距今約7000年,比姜寨石硯還早兩千年。
除此之外,在西安半坡、寶雞北首嶺等地都曾發現仰韶文化時期的研磨器,這些研磨器上都有槽臼,槽臼內還殘留有研磨顏料的痕跡。凡此種種,都雄辯地證明新石器時代已經廣泛使用研磨器具。不過,史前研磨器無一例外,均屬繪畫工具,而非書寫工具。
現能見到的最早專用于書寫的硯是1975年在湖北云夢縣睡虎地4號秦墓中發現的石硯,硯和研墨石都用鵝卵石打磨而成,使用痕跡和墨跡明顯,為戰國晚期之物。硯通體外方內圓,線條流暢,原始簡約,質樸精美。不過,那時的墨為天然礦石,因而硯還需用研棒輔助,才能將墨磨細。這段時期內,先賢們對硯的形制、品質進行了不懈的改進,除一般石硯外,還出現了陶硯、銅硯、漆硯等。
硯在漢代已普遍使用,這一點已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眾多考古發現所證明。
1955~1956年,廣州華僑新村工地發掘的40座西漢墓中,發現了石硯8件,出土時有的硯面和研石還附有顏料,形狀各異,系采用圓而扁的石料磨制而成。
與此同時,廣州東郊發掘西漢晚期木槨墓出土燧石硯一件,硯面還有許多墨跡;洛陽一漢墓中也發現一方漢石硯,為圓形三足,同時發現一研石放在硯上。
1956年,安徽太和縣李閣鄉農民取土時發現一完整石硯,圓形三足,蓋有透雕雙螭首形象,蓋、底均有刻畫花紋;同縣另一農民開荒取土,也得一石硯,缺蓋,亦為圓形三足。無獨有偶,同期在廣州東郊發現的東漢壁畫墓中,也出土漢代陶硯一方,圓形、三足,并有漏斗形高蓋。由此度之,西漢末至東漢,石硯多為圓形、三足、平面、有蓋,并有簡單的刻畫花紋,
與南海之濱、中原腹地遙相呼應,在上世紀末的絲綢之路后期考古和搶救性發掘,在西陲敦煌,漢代古硯也屢有出土。
“979年在敦煌馬圈灣烽燧遺址出土兩方石硯,一方圓面方座,徑3.4厘米,座3.4厘米×3.4厘米,硯高1.5厘米;另一方青色細砂,略經加工,呈方形圓角,一面有墨痕,長寬各4厘米,高2厘米。后又在該遺址采得研木一方,為研墨輔助工具,通高0.8厘米,上部為橢圓形,四角翹起,硯面有裂紋,留存墨跡。上述幾方硯臺,雖材料粗糙、造型簡單,未加任何裝飾,但因陋就簡,就地取材,注重實用,則一方面是處理大量軍情信息所必需,另一方面,也真實反映了漢代屯田戍邊士卒雖戎馬倥傯、烽火不息,但仍樂觀向上的軍旅文化生活。
1988年,在敦煌南湖林場一漢代墓葬的搶救性發掘中又獲得一方石質三熊足硯。硯體呈圓形,直徑12厘米,高2.5厘米。下有等距三足,均為圓目怒齒熊頭造像,精雕細刻,小巧玲瓏。惟妙惟肖。硯外緣有一圈下陷小臺,似為蓋蓋的合口,出土時蓋已損壞。外緣還均勻分布一周等距離的水波紋。該硯磨杵石質,雕刻為“C”狀虎形,虎背有斑紋,虎頭、虎身、虎尾十分逼真,力大兇猛,虎嘯生風。
此前,收藏界根據所見的三國至晉初的一方青瓷三熊足硯,認為蹄足硯初制于西晉,洛陽、廣州、安徽太和出土的三足研以及敦煌熊足石硯的發現則徹底顛覆了這一結論。同時,國家文物局專家組確認該三熊足石硯是為適應古人席地而坐的習慣制成的,是漢代硯臺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1996年,這方熊足石硯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當然,絲路敦煌出土各種形制的漢代古硯與西漢移民拓邊的戰略不無關系。從西漢武帝始,至漢哀帝建平二年(前5年),敦煌除相當規模的軍事力量外,朝廷還先后把大量的獲罪官吏、田卒及刑徒遷入敦煌。這批數量眾多的移民成為中原文化向西陲邊疆傳播的使者,拓邊百年后,敦煌就出現了張芝、曹全、汜勝之、侯瑾等一批著名的書法家、農學家、文學家。上文介紹的熊足石硯就更多滲透著中原文化的特點,且與烽燧遺址出土石硯一樣,很可能就是墓主人生前從中原帶進的,而且伴隨了其一生。
另外,漢代陶硯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其中,最為罕見的當屬收藏于巴黎切魯努斯基美術館的十二峰陶硯。其山形硯硯面的前部塑造有十二山峰,山峰呈連綿狀。內左右兩峰下,各有一負山人像,三足為疊石狀,塑造極為有力。觀其硯形、山形、水滴,特別是人像的塑造和風格,似為西漢文物。而其結構的奇特,從未見諸任何著錄,實為陶硯中的孤品。
東漢還造一種獸形鎏金的銅硯盒。安徽肥東、江蘇徐州東漢墓中各出土1件這樣的銅硯,硯蓋作獸身形,硯面部分由石片鑲成,獸身通體鎏金,還鑲嵌著各種寶石、紅珊瑚等。制作精巧,極為美觀,為漢硯中的珍品。
作為華夏文明傳承的重要載體——硯臺,從最初僅注重實用到實用與工藝美術造型兼顧,經歷了史前、三代、秦漢等漫長歷史時期的發展。其間曾誤入歧途,一味追求高貴而不追求實用,使用水晶、翡翠、金、銀、美玉等材質,如1976年在殷墟婦好墓出土的一方玉硯,三邊鑲框,底部雕刻鸚鵡,就是硯材貴族化的反映。然而,硯的主體使用人群畢竟是手頭并不闊綽的士階層,以稀有貴重材質造硯,價值高昂,常人只能望而興嘆。這種缺乏民間文化藝術滋養的貴族硯注定要被擠出書寫工具的隊伍。有趣的是,即使像婦好這樣有權有勢的人也無法左右自新石器時代就奠定的古硯發展方向,最終還是石硯以其特有的文化內涵廣泛普及于民間,并躋身帝王官宦、名流顯達之家,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道獨特亮麗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