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拳石”不能證雪芹書箱為偽造
從2009年年初開始,各家紅學網絡上,關于所謂曹雪芹書箱真假的問題又被很多人提起來。其中,有一個傳為某專家主偽的意見引起了我的興趣。
此觀點認為書箱是偽造的,核心證據是什么呢?正如紅學研究者于鵬所言:
問題的核心是與補天有關的“一拳石”出于富竹泉的詩句,此詩被其外孫冒充曹雪芹詩中,而號稱曹雪芹書箱的箱子上偏偏有這個“一拳頑石”。
(筆者按:但是,于鵬后來回信說:“一拳石”、“一拳頑石”雷同必假無疑的邏輯,和劉世德先生無關,詢問過劉先生本人,并未提及此事,經查最先提起此事的為復旦大學陳詔教授。)
毫無疑問,真假爭議的核心邏輯,即主偽方認為已經被證明是作偽的《廢藝齋集稿》中的傳為曹雪芹詩句的“愛此一拳石”,與所謂雪芹書箱上的“一拳頑石下”句子,兩者太雷同了。他們認為“一拳石”是偽造者臆造的,一拳石怎么可以補天去呢,這不可能是曹雪芹的用詞。由此“一拳石”可不可補天,有沒有典故,成了爭議的關鍵點。
那么,“一拳石”在乾隆時代前有沒有典故?如果沒有,那按照常識邏輯推論大致可以得出因為兩者巧合得太蹊蹺了,一者偽造,另一者也是偽造。不過,經過筆者考察,發現“一拳石”來源其實很早,并非一定是后人隨意胡編亂造的。如宋人王奕《石塘歌呈吳侍郎》:
誰剜太素一拳石,石殼皴皺涵芳塘。
瑭中清淑族查滓,積成土塊如浮航。
三千界分有南贍,休王帝伯更皇王。
堯衢漲作九年潦,秦火煎成百沸湯。
入昏出曉烏兔浴,韜風蓄電蛟龍藏。
巫姒鑿開通浩浩,女媧煉熟補蒼蒼。
三山縹緲出塘外,人云此是蓬萊鄉。
誰令海乾白石爛,黑風吹散天風裳。
黿腥蜃穢贔贔立,蝦螺鰍鱔生毫光。
西江老子一口吸,噴作萬頃澄汪汪。
何當長嘯挈斗柄,與君塘上酬酢傾天漿。
還有,唐人白居易《哭崔常侍晦叔》:
頑賤一拳石,精珍百煉金。
名價既相遠,交分何其深。
中誠一以合,外物不能侵。
遙迤二十年,與世同浮沉。
晚有退閑約,白首歸云林。
垂老忽相失,悲哉口語心。
春日嵩高陽,秋夜清洛陰。
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
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
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
惠死莊杜口,鐘歿師廢琴。
道理使之然,從古非獨今。
吾道自此孤,我情安可任。
唯將病眼淚,一灑秋風襟。
首先看王奕《石塘歌呈吳侍郎》中的例子,首句有“一拳石”,中旬有“女媧煉熟補蒼蒼”呼應,應是一拳石補天的意思了。其次,白居易《哭崔常侍晦叔》中“頑賤一拳石”句子,正好涵蓋了所謂曹雪芹書箱上“題芹溪處士句”中的“一拳頑石下”的意思。
此外,清代泰山石刻有“一拳石”題刻,此石刻為董則俞題:“一拳石,關中董則俞題。”此題刻位于岱頂大觀峰東,摩崖高60厘米,寬40厘米,大字徑26×24厘米,楷書體。
于此可見,“一拳石”是有出典的,僅僅因為書箱上的“一拳頑石下”和富竹泉的詩句相似就推斷其必假無疑,在邏輯上出了問題。其實,僅僅憑有“一拳石”文字就認定為一個作者,邏輯是不通的。
總之,因此“一拳石”文字而質疑書箱乃為后人偽造的提證,難以成立。
二、依據“紋樣”判定書箱之偽造不能成立
早在紅網上再次掀起討論此書箱真偽問題的開始,就很多人拿朱家晉的文章《漫談假古董》來判案,認為朱家晉的證據已經很充實了,那就是因為書箱內壁出現了近代從日本進口的“紋樣”詞匯。
但是,仔細審查朱家晉先生的論文,其主張曹雪芹時代不可能有“紋樣”這類近代詞匯,其實缺乏文獻普遍考察的依據,文獻依據有很大的猜測性。怎么見得乾隆時代就一定沒有“紋樣”詞匯?依據是什么?朱家浯先生的論文里毫無涉及。
經過考察,筆者發現早在唐代中國民間就有“紋樣”的說法,而且入了正統文人的體用中。這個“紋樣”的文獻,來源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刻的《全唐詩》里。其中,《全唐詩》張籍卷《酬浙東元尚書見寄綾素》:
越地繒紗紋樣新,遠封來寄學曹人。
便令裁制為時服,頓覺光榮在病身。
應念此官同棄置,獨能相賀更殷勤。
三千里外無由見,海上東風又一春。
此詩中出現了“紋樣”,意思正合乎書箱內壁所謂“為芳卿編織紋樣所擬訣語稿本”等句中之“紋樣”。此“紋樣”的文獻,即可直接否定朱家晉先生所謂“紋樣”詞匯是晚清以后從日本進口的武斷觀點。
再如,翁方綱(1733~1818年)《復初齋詩集》卷八“藥洲集七”:
薛石刻寧攙定石,梅花版更換松花。
蠶頭曲腳封紋樣,小隸風流自一家。
還有,《清續文獻通考》卷三八五“實業考八”:
均為重要原料,以苧麻為主,多銷上海及揚子江流域。廣東制品稱國內第一,揭陽、潮陽為最重要。抽紗夏布一種,紋樣精巧,為他省所無,向得免稅出口頗多,江蘇湖北所產均遜。
這些例證,足以證明乾隆時代到清末期,依然頻繁使用“紋樣”一詞,所謂“紋樣”一詞為晚清以后才從日本舶來的觀點,實乃武斷。因此據此“紋樣”乃晚清時才舶來的遽斷而主張乾隆時書箱上出現“紋樣”詞匯必是當代人偽造之論,邏輯失據,不能成立。
也許有人辯解說,唐代有“紋樣”,未必清代就有。筆者認為此論不確,邏輯上說,歷史不是從唐代凌空邁過清代直接進入近代的,所以,文獻流傳必須經過乾隆時代。而且,《全唐詩》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父主持刊刻的,在乾隆時代就一直延承下來,足以證明曹雪芹時代使用“紋樣”等詞匯,順理成章。
因此“紋樣”而主張曹雪芹書箱內五行文內四次出現“紋樣”詞匯必是當代人偽造之論,持之無據。
此外,朱文中其他兩個詞匯的源流考,也存在關鍵舉證不力的硬傷。如“印刷”一詞的源頭,朱文云:
近代漢語中有不少常用的詞,譬如“美術”“圖案”“印刷”等等,人們已不覺得當初它們來自日本,可是翻閱雍正、乾隆時代的書,絕找不到這些詞?!坝 薄八ⅰ边@兩個字,雖然當時也是連在一起用的,卻是“刷印”而非“印刷”,所以說詞匯確有它的時代性。
其實,眾所周知,印刷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豈有“印刷”這樣眾所熟悉的詞匯是來源日本呢?譬如,宋人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八“技藝”中,即有“印刷”一詞:
常作二鐵板,一板印刷,一板已自布字。
也許有人辯解說這與當代印刷的使用含義有差異。那筆者還有更近《紅樓夢》創作時代的例證。經筆者翻檢,康熙御批即有一例。御批中,既有“刷印一千五百部”之“刷印”,也有“印刷”表達。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五月有一御批,內容如下:
知道了。詩集多印刷些進來,板不必進呈,交與蘇州制造處收著。
以上是康熙帝給江寧巡撫宋犖《奏謝溫旨褒獎折》關于《御制詩集》印制裝訂等有關問題的手批,否定了朱家晉先生所謂“印刷”是晚清以后從“日本進口”的武斷判案。
其次,朱文中舉例的“老身”為日本外來詞一說,也失察。朱文云:“清人的敘事文中,從未出現過‘老身’這個詞,只有戲曲的對白或獨自中常見。”這是朱家晉為了證明《瓶湖懋齋記盛》(該文此處為“前數日,雪芹回,見君名帖;欣然謂老身日:與君知交。”)是后人“偽造”而舉出的證據之一。其實,“老身”一詞在清代敘事文中仍流行,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
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
由此可證,“紋樣”、“印刷”、“老身”等,都不像朱先生所謂“清朝晚期從日本來的進口詞”,這些詞匯并非近代舶來品。因此,朱先生等認為曹雪芹書箱乃當代人偽造之說,不能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