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教育應著重在“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

記者:最近關于幼兒少兒意外傷亡、被拐騙、失蹤、家暴傷殘等新聞事件層出不窮，您是親子教育專家，對此現象有什么看法?

陳禾:各種慘案或悲劇的發生，絕不是家長愿意看到，也不是關心不夠、保護不到位的結果。片面指責家長養兒不教或保護不到位是不公平，也不符合事實的。現在這類嬰幼兒、少兒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家庭問題，也是社會問題，需要得到全社會的廣泛關注。我從事的是親子教育研究，所以從家庭教育的角度說說我的看法。

有人說中國缺乏親子教育專家，這是不對的，目前中國家庭教育專家比任何國家都多，著作更是不可勝數，但我在接受家長咨詢時常常得到這樣的反饋，家長不愿意讀這些著作。他們的理由是，讀了得不到任何幫助。為了找到原因，我讀了很多本家庭教育著作，總結下來的結論是:大部分的著作是抄抄寫寫來的，談的多是理論，這樣的文章讀起來當然會讓家長覺得乏味無助;也有少數部分著作寫的較好，但發行量又很有限，也沒有人來推薦或評介，所以家長沒有機會讀到。

家長必須接受親子方面的教育，他們對目前已經發生的問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沒有經驗可以借鑒，因此必須獲得專業的指導。那么誰來指導他們?又需要給他們提供怎樣的指導?

就我的角度來看，我認為親子教育應著重在“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

記者:問題不是明擺著的嗎?為什么還要去“發現”?

陳禾:“明擺著”的并不是問題，而是“問題”造成的“結果”。比如說吧!孩子失蹤、被拐賣、意外造成的傷殘或死亡，這些已經發生的事實都是“結果”。那么，這些事件為什么會發生?是家長保護不到位嗎?不，家長時時都在保護著孩子呢!如果把“保護不到位”看成“問題”的緣由所在，那么解決辦法只能是加強保護了，如何去加強呢?讓每位家長給孩子請個保鏢么?這顯然行不通。撫養孩子不能像養寵物鳥，把他關在籠子里，每天提著出去遛彎兒。孩子不是寵物，他要長大，要找同伴游戲，要去上學，要到處遛。在這些成長的過程里，他可能會遇上危險，可能會遇到騙子。所以，我們的孩子必須有自我保護能力，必須知道如何避開危險，能夠應對突發的事件。所以，我們要求家長有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樣，他們才能引導孩子學習、進步、成長。

記者:那就是說，家長教育的的目的是讓家長學習一套功夫，然后去教導自己的孩子?如果是這樣，在學校里直接教給孩子不就行了嗎?

陳禾:能力的培養和學習做蛋糕不同，做蛋糕需要的是技術，可以傳授，有人教一下，就能學會，就可以派上用場。但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不光是技術，它包括了個人的價值觀、教育理念、知識和智慧、同理心、獨立思考、溝通技巧等等思想與手段的交集運作的結果，這些都不是短暫的教育或學習可以奏效的。親子教育關注的不只是孩子，更關注家長，特別是母親。因為孩子的價值觀和同理心，都是從嬰幼兒開始，經過長時間的耳濡目染逐漸影響下積累形成的，而知識與智慧的增進，獨立思考能力，都取決于家長提供的生活空間和引導方式，不先端正家長的思想言行，就沒法教育好他們的子女。舉個簡單的例子:孩子不好好吃飯，吃飯時拖拖拉拉，媽媽端著碗追著喂，利誘威脅，直到孩子把飯吃完。這個問題絕對不是飯菜好不好吃，它反映了嚴重的教養問題，若家長沒有正確的教育理念，也就發現不了問題，問題都發現不了，解決問題更是從何談起。

記者:您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像美國家長教育專家托馬斯·戈登博士那樣，推動一個“效能家長訓練”?

陳禾:的確有這個必要，但又不能照搬那一套。托馬斯·戈登博士主張通過父母訓練，使親子之間的溝通更為順暢，因而消除了親子摩擦、發脾氣和說謊的情況，讓家庭之間更為溫馨，父母可以有效地教養出更有責任感的孩子。他的訓練包括三個層次:第一，在教育兒女的理念上，家長首先必須確立“這是一場雙贏的戰爭”的觀念。在處理孩子的教育問題上，重點在親子的有效互動，無論結果如何，父母和子女都是贏家，沒有輸家。第二，在教育兒女的手段上，家長必須“傾聽”孩子的陳述，充分了解孩子的想法、做法和對事件的理解和感受，進一步領會并接受他的感受，然后引導他面對難題、自己制定處理辦法。第三，在引導兒女解決難題的策略上，家長必須堅守一項原則:只提供各種解決方案和可能后果供孩子參考，不加上個人的評價或做出建議，無論如何，都要讓孩子自己作決定。

托馬斯·戈登博士認為家長做到這三點，就可以保證家庭和諧，孩子會對自己的決定負責，這樣，孩子即使犯了嚴重的過錯，也會逐漸改變。但中國的家長即使學習并有效實施了這樣的教育方式，也并不能解決家庭不和諧的問題。

記者:為什么在中國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陳禾:中國家長的身上都戴著兩個“枷鎖”:第一，私有意識:將孩子視為個人私產，于是占有欲逐漸形成過度的關心與呵護，將養育孩子視為人生最大的、唯一的投資，急功近利，緊緊盯著孩子前進腳步，因而忽視了時代的變遷和孩子個性及能力的發展。第二，品牌意識:將孩子的成就視為彰顯本身豐功偉績或能力超群的標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將自己的意愿或追求的目標轉移到孩子身上，替孩子決定一切，漸漸地，孩子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獨立思考能力。

同時，和美國家庭相比，中國家庭缺少了一個共同價值——宗教信仰。撇開宗教信仰本身不談，我們只引用事實:美國大多數家庭都信仰基督教，孩子一出生就由牧師主持洗禮和命名，從小接受宗教傳布的價值觀，因此，家庭教育都在這一套統一的價值系統下運作，解決親子間的矛盾或沖突，需要的只是“技術”的掌握和運用。

托馬斯·戈登博士的家長教育是針對美國家庭設計的。在他看來，“家長教育”就是:尊重孩子的獨立人格，以民主、平等和公正的信念作為家庭中親子互動的基礎，這是家庭的核心價值;通過訓練，使父母親掌握積極有效的溝通技術，包括積極傾聽和雙贏的矛盾與沖突的處理策略;父母親在子女教育上，采用引導，而非訓導的教育方式;在孩子處理難題時，只提供參考性建議，不告訴孩子該怎么做。

他認為:父母親能活用這三個教條，并用來輔導孩子，使孩子能自己負起解決困難的責任，那就是“效能父母”。換句話說，家長所缺乏的只是親子互動中的“技術”，只要技術掌握到位，問題就解決了。從這三點來看，我們中國家長的問題就復雜得多，而這些因素嚴重干擾著家庭中的親子互動。

記者:中國家長在親子教育中主要存在哪些問題呢?

陳禾:首先是家長制的權威意識:傳統家庭的家長制意識至今依然主宰著中國家庭的運作，民主、平等和公正價值依然不能成為家庭中親子互動的主導思想。直到現在，許多家長依然把“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這類《弟子規》的教條來要求孩子，他們并不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只有像古代資訊不流暢、經濟發展滯后的社會才能立身，而在近日競爭激烈的民主社會，一個沒有個性、無創新能力、無主見的人，即使溫文爾雅，品德高尚，只會處處碰壁，于是逐漸形成內心自卑而憤世嫉俗。家長若不從自身尋找原因，從改變自身做起，那么任何教養技術都難于發揮作用。

其次是子女私有的產權意識:由于宗教信仰的關系，美國的父母認為孩子是“上帝的恩賜”，養育子女是奉上帝的意旨，是一種神圣的職責，因而盡心盡力只是在更好地完成人生責任。中國一般父母沒有宗教信仰，在生兒育女上費盡心血，因而有著要求子女反哺、感恩的心，尤其是在獨生子女的家庭，在“養兒防老”思想的驅使下，刻意強調“孝順”、“感恩”，這樣，在教育孩子的時候，難免夾雜著太多私心與主觀愿望，讓孩子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以致局限了教育的效果。

第三是對子女成才過高的期待值:中國家長將子女的發展與成就看作個人成敗與未來名聲的依存關系，對孩子過高的期待值，促成過度的關切，以致緊抓不放，將培育子女當作實現個人理想的戰場。這樣，孩子逐漸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人生的發展方向。為了達到父母設定的指標，符合父母的期待，孩子自小就壓抑自己的本性、隱藏自己的心思與愿望，不敢也不愿和父母交流，缺少互動，為未來的親子沖突埋下一顆顆未爆彈。

第四是急功近利的育兒手段:望子成龍、急功近利的思想，遏制著中國家長學習及接受新教育理念的能力;教育理念過時或錯誤，教育子女只要目的，忽視過程，這樣即使學習并掌握了教養技術，實施起來也只是徒具形式，不會產生效果。家長們都堅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自然規律，但卻不依照“自然規律”的發展條件，不給“瓜”或“豆”自然生長，一味拔苗助長，緊盯收割，結果制造的問題孩子，已經不是“教養技術”所能發揮功效了。

第五是學習資源的缺乏:在美國，教育專家多數是兒童心理學家或神經學醫生，他們通過長期的實驗教學、心理咨詢與輔導服務，積累了豐富的案例和臨床經驗，最后寫成的親子教育著作，都是實事求是，先引導家長發現自己的問題，再提供實際可行的建議。這些專家，也經常在雜志、電視專題節目或社區家長座談會上和家長分享自己的研究心得。相比之下，中國雖然不缺乏親子教育專家和著作，但一般都大談理論，而提出的主張，往往和商業利益捆綁，失去了可信度，對家長的幫助不大。

不少中國的父母親還有另外一項無奈。由于職業關系，父母親或者離鄉背井在外地工作，長期離開孩子;或者早出晚歸，忙于工作，和孩子缺少互動。這些父母將撫育孩子的任務交給長輩或保姆，那么，他們能不能做個有效能的家長呢?孩子會不會因為親情的缺失而產生另外一些問題?美國的情況大不相同，到外地工作通常攜家帶眷，一般職業女性在孩子出生后選擇“停薪留職”或干脆辭職，做個全職媽媽，(下轉第19頁)(上接第2頁)在孩子長大進入幼兒園后，才重新回到工作崗位。

所以，中國的家長教育的著重點應與美國不同。中國家長能不能做個“效能家長”，關鍵在于:第一，認識自我，了解自我，接受自我，然后才能思考自己處理問題的做法是否可行;第二，認識孩子，了解孩子，接受孩子，然后才能思考孩子可能采取的做法是否可行;第三，以正確可行的教育理念和價值觀來分析、判斷問題，思考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第四，引導孩子以有效可行的策略和手段來處理問題，讓孩子自己作決定，培養孩子的責任感。

但這四點并不是“藥方”，只是一個家長必須具備的能力。這項能力是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必須具有的思想依據，但要應用到位，要真正解決問題，還得學習一套“基本功”。

記者:您說的“基本功”是一套技術嗎?

陳禾:是的，光懂得道理，紙上談兵可不行，必須融會貫通，掌握解決難題的一整套可行有效的技術，才能在生活實踐中應用到位。這項“基本功”其實就是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5個步驟，這5個步驟就是認識、了解、接受、關懷、愛護。

第一，認識。認識事件的發生、經過的情況和已經產生或可能產生的后果。這個認識過程必須在不夾帶價值判斷，不攙和個人的偏見或愛惡等情感。做不到這一點，就會忽略了真相，影響了接下去幾個步驟的順暢運作。

第二，了解。了解造成這次事件的原因，包括觸發事件的原始動機、孩子的想法和想達到的目的，以及造成的后果和影響。這個過程同樣要求真求實，不能憑空猜想，不能依靠經驗或偏見來個想當然。孩子作任何事情，都有個“動機”，找出“原始動機”，才能有的放矢，發揮教育效果。

第三，接受。接受既成的事實，一方面是孩子對自己的行為、想法和所造成的影響、后果等的接受，不跳避、不找借口或狡辯;另一方面是家長對孩子的行為、想法和所造成的影響、后果等的接受，不回避、不護短。若不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實，否認或狡辯，那就無法進行下一步的“解決問題”了。

第四，關懷。不掩蓋事實、跳避責任，開始思考解決問題的辦法，對孩子來說是關懷自己的成長，對家長來說就是關懷孩子的教育。家長引導孩子說出他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不是直接教孩子怎么做。如果覺得孩子的辦法不夠完善，可以引導他認識更多的選擇，但無論如何，都別直接指示孩子如何做。只有讓孩子自己決定做法，他才會對結果負責。

第五，愛護。“愛護”不是說愛孩子或袒護孩子，而是指向好的發展改變。在孩子方面，出于自尊自愛，珍惜自己的前途，所以努力改變自己，放棄錯誤的行為或思想;在家長方面，出于關愛孩子，督促孩子改變自己，給孩子鼓勵加油。這樣做，“問題”也就解決了。

這五個步驟，一般家長都很難做到，這也就是為什么我主張家長必須接受教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