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2009年12月,河北省文聯成立就60年了,在慶祝文聯生日的前夕,我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去拜訪了文聯的老領導、老作家——徐光耀。去之前,我聽說,徐老個性很強,又兼現在年紀大了,不輕易見人了,好多活動領導都請不來,好多時候記者都采訪不到。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冒昧地給徐老打電話,說有三事,一是送一張在此前的一個活動上我與徐老的合影,一是送一本我寫的鐵凝作品研究的書,還有一個公事就是河北文聯成立60周年,我代表文聯去看望老領導。徐老同意我們去,并痛快地說“就今天下午來吧”,我很高興,下午就帶著一份生日蛋糕興沖沖地去了。
彼此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但最后,我們幾乎是被徐光耀老師的家人給轟出來的。因為一談之下,忘記了時間,近一個小時過去了,對一個84歲高齡的老人來說,盡管是閑聊,但也已很累了。非常理解家人對徐老健康的關注,因為,短短一個小時的談話,我深深地體會到,只要這些前輩健康地活著,對于我們后輩來說就是安慰,就是活的歷史,就是我們與歷史之間相連接的血脈,有他們在,我們就有與歷史直接對話的契機——他們的只言片語,他們的大師品格和大家風范,對我們既是歷史的警示,又是現時的激勵。
這種強烈的歷史感緣于徐老和我聊天時所涉及的下列話題:
一、文聯
徐光耀從1981年開始調任河北省文聯,任河北文聯黨組書記兩年有余,又任河北文聯主席十一年,領導并見證了河北文聯的13年風雨歷程。徐老對位置從不上心,他的文聯書記、主席都是堅辭不掉而“硬著頭皮干”的,但領導知道,只要把他“摁”在那個位置上,即便是他最初不樂意,工作上也絕不會偷懶的,為此,領導把他在文聯一“摁”,就是13年。
回顧這不平凡的13年,徐光耀謙虛地說:“我在文聯的時候很平靜,既沒什么大成就,也沒什么大過失,大家都主動努力工作。”徐老在文聯的工作經歷,貫穿了整個八十年代,那時,改革開放伊始,正是我們進行社會主義新時期建設的摸索階段,社會面貌日新月異,文聯人以冷靜的觀察、熱情的寫作和理性的組織工作,積極介入社會發展洪流,積極引導生活和人生,為那時的社會發展起到了文藝滋養和文化宣傳的雙重作用。我理解,徐老這樣說是為了不突出自己的成績,而是要突出文聯整體的作用。
徐老對工作細節印象最深的就是學“鄧選”——“上級號召我們學鄧選,于是我就組織大家學鄧選,還學得不錯!”徐光耀首先是一個作家,但他同時又出身軍職,他以部隊作家之身領導文聯,必然是既要心盡作家之責,又要力盡公家之職;任文聯書記、主席之時又值花甲之年,老驥伏櫪,壯心不已,自是不用揚鞭便可以自奮蹄的。
二、文學
我知道,徐老同意約見我這個文聯的“小同志”,除了都是文聯人以外,可能還與我對文學的熱愛和研究有關。他看重的還是文學本身。談話當中,他看著我送他的鐵凝研究的書,說起了鐵凝。他說,“其實我對她在文學上也沒什么具體幫助,只是鐵凝把我看作啟蒙老師,是因為我認可了她的第一篇小說《會飛的鐮刀》。”在河北作家中,孫犁、梁斌、田間、徐光耀、鐵凝,等等,似乎可以構成一個序列,老少作家之間傳幫帶但前輩又絕不居功,由徐老身上可見一斑。
徐光耀之所以是徐光耀,最主要的還是他自己在文學上的成就。他的小說《小兵張嘎》及由此改編的電影,從誕生至今,已成為幾代人心目中的經典。徐光耀的可貴還在于他藝術生命的長青,他在74歲高齡創作的散文集《昨夜西風凋碧樹》,再次續寫輝煌,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2005年,《徐光耀文集》被作為一種別致而隆重的紀念,在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出版。翻開厚厚的五卷本文集,無論是《平原烈火》的金戈鐵馬,還是《小兵張嘎》的英雄傳奇,筆下展開的是一幅生動的“從戰爭到和平”的歷史長卷。
但他對自己的文學創作很不滿意,他誠懇地說,他的作品只是記錄了當時激烈的社會生活的表相,還沒有觸及人們靈魂深處的思想。他說,“你看,孫犁的小說就有思想,哪怕是短篇,多少年后再讀也能讀出味道,因為那里面有思想。”徐老接著說,“孫犁說他晚年出文集,早年寫的文章都不需要修改,這就是自信,這自信來自他作品中的思想,只有思想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我有點不自量力地說,“我對孫犁小說的感覺是一個‘潤’字,但您的作品我更能聞到一股硝煙味。”徐老點頭表示同意,“是啊,那時把打仗看成樂趣,我就是一個‘戰爭販子’——一輩子歌頌戰爭。”我順勢問起他對戰爭的看法,引起了他的一番回憶和感慨。
三、戰爭
以舊式的說法,徐光耀真的可以說是文武雙全——拿得起筆,也扛得起槍,而且,他的確可以說是“身經百戰”。徐老記性很好,而且是個有心人,他說,“說‘身經百戰’可不是吹牛,在1944年時統計過,那時自己就已打過大大小小73仗,之后又參加過的戰役不下二三十次,前后加起來不下百次。”接著他興致勃勃地跟我們講起了他幾次死里逃生的經歷——在晉縣的一次戰斗中,肩頭的棉襖被日本鬼子打開了花,子彈貼著耳朵飛出去了;攻打保定定興縣城南關時,他臉前防護用的磚頭都被對面的國民黨軍打碎了,頭上落了一層土——這兩次都是敵方的狙擊手瞄準他的頭,而他居然幸運地連傷都沒負!徐老樂觀地說,在上百次戰役中,他只是中過敵人的瓦斯,而且這瓦斯可能敵人放的時間長了,有點兒失效,只有眼睛又紅又癢了一天,之后就沒事了,所以自己從不認為這是負傷。
是啊,是上天眷顧這位身經百戰的河北漢子吧,是還要賦予他另一項更加神圣的使命——以后還要讓他用筆記錄下這段苦難而光輝的歲月——所以才對他格外佑護吧。
我問徐老,他在戰爭中對于死亡有恐懼嗎,他說,“看得多了就不怕了,有一次睡在一堆干草上,旁邊背過來一個傷員,放在我身邊的草上,等我半夜醒來,一摸他身上已經涼了,當時也不覺得害怕,只覺得又犧牲了一個同志。”
又問起他今天對于戰爭的看法,他頗有感慨。他說,現在一提起戰爭就是殘酷的,不人道的,破壞性強的,所以不論什么戰爭都應該反對。文藝界也用這個觀點,國家也沒批評這個觀點,因為現在是和平時期,和平穩定是第一的,贊美和平是必需的。而我當兵的時候,反戰在八路軍中是不允許的,那時宣揚的是英雄主義,宣揚不當亡國奴,爭取民族獨立和民主自由的的正義戰爭是要歌頌的。八路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強,這是光榮傳統,要立功,當模范,當戰斗英雄;當時八路軍始終處于敵強我弱的態勢,如果不是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我們是打不贏的。
就這樣,徐光耀在戰爭中成長,在戰爭中成熟,在戰爭中學會了樂觀、理解了正義;樂觀和正義又被他寫進了他光輝的作品中,賦予在他筆下的人物(比如小兵張嘎)身上,鼓舞著一代代中國人,從不曾放棄過奮斗——今天,我們可能不用再浴血泊、臨生死了,但文藝作品中現代軍人形象許三多的“不拋棄,不放棄”,不正是當年的革命精神在今天的演繹嗎?
面對像徐光耀這樣的前輩,這樣的從戰火硝煙中走出來的老作家,看到他們老邁而矍鑠或盡量矍鑠的精神狀態,我們心疼又敬佩。想到生命流逝之速,更增應爭分奪秒而未的慚愧。徐光耀們,是我們未曾遠去但就要遠去的歷史,也是我們文化傳承、精神永緒的一個個清晰的文化和歷史的坐標。他們在戎馬倥傯中,過的是“滾在刺刀尖上的日子”,一切還都來不及細想,所謂“沒有思想”也是情有可原的。現在,我理解了,“要有思想”,這是一代革命老作家對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的要求,也是他們對我們今天的文學藝術所提出的希望。今天,站在60年歷史的節點上,回望他們,我們滿懷敬意;面對他們,讓浮躁的我們平靜下來,沉淀下來,努力實現他們的愿望吧。(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