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孟秋,日本“中日書法師生紀念碑顯彰訪中代表團”一行百余人來河北省訪問。我作為河北省人民政府副省長,同當時任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的啟功老一起參與了這次大型書法外事活動。
一
書法師生紀念碑,就是指這次外事活動前新建于保定市古蓮池舊址的“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
張裕釗(1823-1894),字廉卿,湖北武昌人,是我國晚清著名學者和書法大家。他曾任清內閣中書,后致力學術,曾在多處書院講學傳藝。其中在保定蓮池書院講學并執掌教務達7年之久(1882-1889)。他的書法造詣極高,獲得一些評論家的好評。譬如康有為在《廣藝舟雙輯#8226;述學第二十三》中對張裕釗的書法就大加贊揚,稱“其書高古渾穆,點畫轉折皆絕痕跡,而得態逋峭特甚,其神韻皆晉宋得意處……乃大悟筆法”。《清史稿#8226;文苑傳》稱張裕釗書法“精于八法,由魏晉六朝上窺漢隸”。由張裕釗撰書的河北省南宮市之南宮碑(全稱為“重修南宮縣學碑”)是其晚期作品。他在碑文中對已過時、腐朽的科舉制度大加撻伐,認為只有廢除“其弊已極”的八股文,才能“志氣所動,人蹶而興”;碑的書法則字體結構里圓外方,挺拔勁健,盡顯張裕釗書法的精深造詣。辭書稱南宮碑“字文雙美,鐫刻亦精,拓本風行海內”。這次日本書法訪華團的重要活動之一就是到南宮市瞻仰、觀摩張裕釗所撰書的南宮碑。
宮島大八,字詠士,生于1866年,日本著名學者和書法家,是張裕釗的日本門生。宮島自幼愛好書法藝術和中國傳統文化,17歲時就對張裕釗的學識和書法成就十分仰慕。21歲時(1887年),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保定蓮池書院拜在張裕釗門下,專心學習中國傳統文化和書法,并追隨張裕釗先后到上海梅溪書院、武昌江漢襄陽鹿門學院。1893年,宮島曾短時間返回日本,不久,再次來到中國襄陽拜謁張裕釗。當時,張已遷居西安,宮島隨即溯漢水、越秦嶺,經過三個月的艱險行程,終于同恩師相聚于長安古都。師生親密相處,宮島儼然成了張家的一員。1894年,張裕釗病逝,宮島悲痛萬分,慟哭不已。在周全地料理完恩師的喪事之后,宮島返回日本。他返日后遵循張裕釗遺訓,創立了“善鄰書院”,致力于中華傳統文化特別是書法的教育,弘揚張裕釗學術和書法成就,其弟子多達5000余人,成為日本有很大影響力的書法學派。宮島大八實際上是張裕釗書法在日本的第一代傳人。此次日本書法訪華代表團團長上條信山老先生乃是宮島大八的優秀門生。代表團百余名成員都是張裕釗、宮島大八書法流派的門生和繼承人。
上條信山作為張裕釗、宮島大八書法的傳人,出任在日本當代書法界有很高聲譽的“書象會”的會長,并曾任東京大學教授。他對張裕釗、宮島大八極為尊崇。出于對先師們的愛戴和中日友好情結,于1985年提出在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定市蓮池書院舊址興建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當時年近八旬的他曾三次赴保定商談有關建碑事宜。此事很快獲得中方同意并開始啟動。保定市隨即成立了建碑委員會。日方則成立了規格很高的“張廉卿、宮島詠士師生紀念碑協贊會”,該協贊會領導成員包括日本前首相三木武夫、前外務大臣小坂善太郎、前農林大臣赤城宗德、前厚生大臣野呂恭一以及日本學界、新聞界和藝術界的一些名人。
紀念碑于1986年建成于保定市古蓮池中園小西苑內。碑體主材為墨玉石,碑身高丈余。她淳樸大氣,剛健文雅,成為中日書法界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
二
日本書法訪華代表團一行在上條信山團長率領下于1986年8月20日在保定市蓮池書院舊址參加了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的盛大揭幕儀式。中國書協啟功主席等和河北省外事旅游辦公室、省書協與保定市政府負責人以及日本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大和滋雄等出席了儀式。代表團當日下午抵達河北省省會石家莊市,晚間由省政府及有關部門負責人會見并宴請。8月21日,代表團懷著崇敬的心情到南宮市瞻仰張裕釗撰書的書法精品南宮碑。隨后又到全國歷史文化名城正定古城參觀了隆興寺內的龍藏寺碑等書法珍品。當晚,日方代表團舉行了答謝宴會,招待中方參與此次書法交流活動的人員。
在兩次宴會上,我代表河北省政府作了講話,提到中日友好交往源遠流長,唐代時,鑒真和阿倍仲麻呂(中文名字為晁衡)等人是兩國友好交往的杰出代表;到近代,張裕釗、宮島大八等人又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貢獻。中日書法師生紀念碑在張裕釗和宮島大八共同生活與從事學術活動的保定市古蓮池建立,是中日文化界友好交流的一件盛事,此碑是紀念碑,也是友誼碑,里程碑,它將作為中日友好交往的重要歷史見證。這次紀念碑的落成及揭幕正值中國教師節來臨前夕,這也正好體現了中日文化中尊師重教的優良傳統。希望通過師生紀念碑的建立和這次兩國書法界的友好交流活動,進一步促進中日文化交流,促進中日友好事業更加健康向前發展。
上條信山團長在兩次宴會上也講了話,他激動地說:“我多年夢想建立的師生紀念碑終于落成了,而且舉行了盛大的揭幕儀式,這真是太令人高興了。紀念碑建立在先師們生活工作和學習過的保定市古蓮池,這是日中兩國人民友好交往的最有說服力的見證。”他對河北省和保定市對于建立師生紀念碑給予的積極支持表示誠摯的謝意。
8月21日晚,日方答謝宴會結束后,舉行了兩國書藝交流的盛大筆會。
筆會開始前,曾有人提議,先由與會人士每人寫一個字,拼成一幅集體創作的大型書法作品。對此,啟功老表示堅決反對,他提出應該由與會的書法家及有關人士各自撰書作品,并在中日間進行交流。啟功老的意見得到筆會組織者的贊同。在那個年代,文化活動中有時還會不恰當地強調集體創作,自覺不自覺地抑制了個人才能的展現。啟功老之所以堅決反對一人一字集體創作大幅書法作品的做法,實質上是對這種偏頗的一種杯葛之舉。
這次大型筆會,由于有中日兩國若干書法精英參與,所以引來省會眾多書法愛好者前來觀摩助興。筆會在大廳開始后,中日兩國書法家同時在十多個臺面上揮毫潑墨。一時墨香馥馥,書韻濃濃,贊聲嘖嘖,笑語輕輕,大廳內洋溢著中日書法界的友好情誼,氣氛十分友好而熱烈。
筆會中,啟功老,上條信山會長,中國書協副主席陸石,中國書協副主席、河北省書協主席黃綺,中國書協常務理事謝泳巖,中國書協秘書長劉藝,在省會的著名書法大家旭宇等諸多書法界人士,均興高采烈地揮毫書寫了若干幅書法精品。
筆會中,上條信山老會長為我書寫了橫幅一幀,上書“心豪”二字,上條信山行筆疏曠有力,放達不羈,并顯現其師祖張裕釗“高古渾穆”之書風。
遵從書會之約定,我在書會中也涂鴉一幅,曰“筆會增友誼,書藝長精神”。
河北省外事旅游辦公室副主任王元全程參與、組織這次書法外事活動,并同省外旅辦與省書協有關人員把這次活動組織安排得周全妥貼,井井有條。
三
在此次書法外事活動中我有幸同啟功老進行兩次交談。啟功老思維敏捷,思想活躍,十分健談。談話中涉及諸多文史內容。他得知我原在大學從教,同時也可能覺得我在文史方面也略有涉獵,因而越交談越興奮,談得很是投機。
那次筆會結束時,大會工作人員告訴我,在筆會進行過程中,啟功老主動提出并當場為我撰書一幀條幅。
約一周后,筆會活動工作人員將裱好的啟功老所撰書贈我的條幅送至辦公室。打開條幅細細品賞,就覺得這幀條幅充分顯示出啟功老的書藝卓爾不群,別具一格,她清秀峻拔,瀟灑飄逸,比比突顯仙骨,處處透著靈氣。
條幅正文為:“趙北燕南一日留,四郊荒壘起高樓,繁榮那得如今速,改革欣逢好郡侯。”上款書“祖武同志兩正”;下款書:“一九八六秋 啟功”。
又過兩日,秘書劉金凱同志又拿來已裝裱的啟功老另一幀條幅,并轉述說,那日筆會后啟功老回到房間后,可能是感到筆會現場所書的那幀條幅有不足之處,又欣然命筆重寫一幅;原來的那一幅被他揉成紙團丟到廢紙簍內。工作人員覺得啟功老書藝超群,不忍丟棄,撿出后又加以裝裱。所不同的是,這個“副件”沒有加蓋印章,而且個別用字也有所不同。經仔細對照,發現除上下款相同外,正文有三字不同:
“趙北燕南一日留,四郊荒野起高樓,繁榮那得如今速,改革端憑好郡侯。”還有一個細微處,就是這個“副件”上款中的“祖”字顯出有重描的痕跡。
我原工作過的河北農業大學,上世紀八十年代整理出版了《御題棉花圖》一書,書中圖文并茂地概述了棉花種植、采收、加工的全過程,書中文字部分由乾隆皇帝書寫,可以算得一部書法佳作。我于1990年3月,托我的好友北京師大趙濟教授(趙同啟功老同居一棟家屬樓內)轉贈啟功老《御題棉花圖》一冊,并附短函一紙。函中提及1986年秋在石市共同參與書法外事活動和筆會一事,對啟功老慨贈墨寶表示感謝。聽說啟功老收到后甚是喜悅。
2005年7月,啟功老在北京仙逝。在報紙簡短報道中聞知此噩耗后我曾黯然神傷。每憶及這位國學和書法大師當年的音容笑貌及揮毫神態,令人感慨萬端,并引發無盡思念之情。每吟賞啟功老所撰書之條幅時,內心總會涌起一種難以言狀的惆悵。
對于啟功老撰書贈予的條幅,我只予以收藏,決不以其謀利。并已告知子孫,只準用作學習、臨摹、欣賞、收藏,決不準出售、拍賣。這要作為一個家規,一代一代地傳至后世。
四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曾以大學負責人和學者身份到日本進行專業考察及學術交流,期間接觸到眾多日本各界友好人士。到省政府工作后,也曾多次接待、會見過一些日本訪華團體。通過同廣大日本人士的接談和查閱有關資料,了解到中日兩國人民在各歷史時期的友好交往及動人情景;經過這次中日書法界的盛大友好活動更是感悟良深。我深深領悟到中日兩大民族的友好情誼,是植根于兩國人民的心田的,是融會于兩國人民血液之中的。
日本學界許多人都提到,就文化層面而言,中國是日本的母國。雖然在近現代有過一段不幸的歷史,但兩國人民以文化紐帶所連結的友好情誼也沒有中斷過,也是不會中斷的。包括這次中日大型書法界友好交流活動在內,每次在中日外事活動中都能聽到日方人士對過去日本軍國主義所發動的侵華戰爭能夠有所反思,有所認識。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反思和認識還會逐漸加深。當前,日本極右勢力還不時發出一些不利于中日友好的雜音,但絕對不是廣大日本人民的主流意愿。日本極右勢力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行,只能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中日友好的參天大樹豈會被幾只螞蟻所撼動。
作為中國公民,我們也應該以維護中日友好大局為己任,為同一衣帶水鄰邦加強友好合作和友好交往貢獻力所能及的力量。對于歷史問題,當然要尊重史實,嚴肅對待;同時,也應以更加開放、寬容的心態來看待雙方的協商、討論、交往與合作。費孝通老先生有名言曰:“各有其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在中日交往中特別是中日文化交流中,是不是也可以順著費老的思路去想,去做。
愿中日文化界、書法界友誼之樹根固葉茂,花艷果碩;
愿中日人民友好的參天大樹萬古長青!(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