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 崽 現居上海,曾發表小說、散文作品。
一
表哥捎來信,讓劉其幫他到江城去跑一趟。劉其很高興,心想,利用暑假能去旅游一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劉其知道表哥有本事,短短兩年時間就成了暴發戶。五年前表哥頂替了舅舅到縣社上了班。三年前,他承包了家電商場當起了小老板。表哥承包時,還沒完全取消計劃經濟,貴重和稀罕的物品,還得靠計劃內指標從上往下撥。人們的生活漸漸富裕了,家中就想添些現代化設施。特別是那些要結婚的年輕人,為了趕時髦,縫紉機、自行車、洗衣機就成了首選。有條件的還想購臺黑白電視機。
晚上七點鐘,表哥騎著摩托車送劉其去火車站。表哥給劉其了九張十元的紙幣。那九張紙幣,讓妻子分別縫在劉其胸前的衣服里。表哥還拿了十張一元的紙幣,讓劉其放在口袋里零用。表哥的細心讓劉其的自尊多少有點受損。
表哥左吩咐右交待,出門在外不可與人發生口角;也不要隨便與陌生人搭話;路上一定要小心謹慎。表哥的指示非常詳盡,連哪個口袋裝的錢在車上用,哪個口袋的錢是下了車買盒飯吃的,連上公廁的衛生費,他也交待得一清二楚。
車晚點了,半小時后才進站。站臺上早已亂了秩序,表哥拉著劉其從后往前擠。劉其被擠得喘不上氣來,他挺直腰,發現四周都是人臉,無數張陌生的臉在眼前晃動著,劉其的心惶悚不安。
車門打不開,車上的人叫嚷著下不來,下面的人猛推猛擠也上不去。表哥有經驗,拉著劉其往車窗下面沖。劉其沒到窗下,就聽見討價還價的爭吵聲。表哥把捏在手中的十元錢舉過頭頂,有人看見了喊叫道:“快過來,我們拉你上來。”
表哥把錢塞給他們,窗口內就伸出了四五只長長的手臂,表哥把劉其向前一推,有人抓了他的襯衫,有人拉了他的手臂,表哥用雙手推著劉其的屁股。劉其被提著推著越過了人頭。劉其還沒有回過神,就被塞到了過道上的人縫中。劉其挺著胸,直直地站立著,前后左右都沒有多余的空間。劉其仰頭向上一望,行李架上都橫躺著人,低頭向下一看,座位下也睡著人。
八點的火車,八點半也沒開動。購了票走不了也沒人賠,沒買票擠上去也是白乘。反正擁擠得再也塞不進一條腿,乘務員進不來也懶得檢票。幾十年窮怕了的農民們,農閑時都想跑到沿海城市去發橫財。
車上的廁所派不上用場,干凈的都站滿了人。熱水爐煙煤熏人,站在旁邊的人睜不開眼,很快被熄滅了。車頂有四只吊扇,兩只已休克。天氣炎熱,憋得大人小孩嘔吐的嘔吐,脫水的脫水。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起,汗味、尿味、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能使人生病,衛生條件相當惡劣。叫聲、哭聲、呻吟聲從沒間斷過。劉其乘的是直快列車,出了站卻越走越慢,臨時停車越停越久。
窗戶全敞開著,外面的樹葉紋絲不動,天氣極其的悶濕,外面大自然的熱風根本賽不過車廂內的熱氣。臨時停車,窗口就掛滿了撒尿拉屎的孩子,風一吹,臭氣熏人,罵聲不絕。各種方言混在一起,奏出了一曲世紀大合唱。
第四天晚上七點鐘,劉其帶著一顆疲憊的心,被拖進了江城火車站。火車按表哥預計的遲到了七個小時,本該中午進站,卻拖到了傍晚。四個晝夜,劉其背上的汗衫已變成了又硬又厚的外套。
劉其隨著人流踉踉蹌蹌來到出口處,看到的是密集的人群,聽到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嘈雜聲。劉其的眼睛掃來掃去,四周都是白亮亮耀得睜不開眼的霓虹燈。一撥接一撥的打工仔,睡眼惺忪從狹窄的出口處向外迸擠。車站上迷漫著霉氣,以及人體散發的酸腐氣味。這真是個糟糕的季節,氣候悶濕、揮汗如雨。
劉其的耳朵和眼睛都承受不住眼前的情景,恍惚中他仰頭尋找著自個的名字。擠來擠去,找來找去,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接站的人像潮漲潮落,一會聚成一大片,轉眼間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劉其送走了一撥又一撥,始終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劉其站在出口處心急火燎,失望和煩躁不時地沖擊著他。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茫茫人海,一個個陌生的人臉,哪一個是他所要尋找的對象?劉其腦海里一片空白。異鄉永遠是異鄉,對不滿十七歲的外鄉小伙子來說,永遠有一段距離。
困意不住地在劉其的腦子里打晃,劉其的忍耐力已達到了極限,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擺在他面前最要緊的,是盡快找到一張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二
劉其摸摸口袋,袋內還有六十五元錢。劉其走出車站來到了燈火輝煌的街上。白天烤熱難當,一到晚上,就叫人透不過氣來,一陣無力的風吹來,越發叫人感到又悶又熱。
劉其跑了幾條街,進出了十多家招待所,都是客滿為由拒絕了他。劉其帶著一身的疲憊,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他只認識招待所、賓館之類的字眼。賓館有空床,價格不僅昂貴,還要出示身份證。劉其沒有身份證,發證機關還沒允許給未成年人辦證。劉其的心情糟糕透了,他無法理解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和小店老板。他找來找去,卻沒能找到一家便宜的能收留他的賓館,也沒有一張廉價的床位能供他休息。除了罵聲和責問聲,他什么也沒得到。
不遠處有家賓館,劉其決定走進去碰碰運氣。劉其帶著一絲希望憨頭憨腦闖了進去,大廳涼爽的空氣跟外面熾熱的世界截然兩重天地。
服務臺小姐是從鄉下招來的,也許她們的弟妹還不如劉其,但她們早已適應了城里的生活,學會了以貌取人,還擺出一副南腔北調的架勢。她們見劉其渾身骯臟,一下子就來勁了:“客滿,客滿。”
服務員很兇模樣,拒絕了劉其的詢問。劉其失望地轉過身,發現大廳有排沙發,走過去坐在上面,長長地出了口氣。
保安從衛生間出來,服務員向他指了指劉其,保安沉下臉走了過來。劉其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揪住了肩頭上的襯衫,保安鐵青著臉把他提了起來。劉其的臉一下子白了,蠕動著嘴唇什么也講不出。保安把他推出了賓館。劉其站立在街上,沮喪的心情把他的瞌睡已消耗殆盡。
四天的長途旅行,劉其確實給累慘了,胸悶、缺水,還有點中暑,胳膊腿都是火辣辣地酸疼,簡直不像長在他身上的。劉其在大街上拖著疲憊的身子,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巷口。迎面出來個中年婦女,劉其的出現把她嚇了一跳,她見劉其還是個孩子,問他有什么事。劉其先向她打聽周圍有沒有招待所,得知附近沒有招待所,又向她打聽了去火車站的方向。他們的對話,被站在不遠處的駝背老人聽見了。老人來到劉其面前,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想找個住宿?”
劉其對老人很反感,想必這臭老頭也是笑話人的。老人卻靠上來,壓低聲音道:“我那里能住宿,你愿意去嗎?”
老人鬼祟的行為,讓劉其警覺起來。表哥吩咐過,出門不要與陌生人搭話,社會上好人少壞人多。劉其借著路燈上下打量著老人,見他不像壞人,改變了態度:“大爺,沒有身份證可以住嗎?”老人左右瞅了瞅,點點頭。“大爺,住一晚,多少錢?”劉其摸著口袋。“憑良心給,我不會與你計較的。”老人爽快地講后,轉身朝巷口深處走去。老人的話給劉其留下了幾分好感,心想,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劉其估算了一下,睡一晚給他二十元,明天伙食費花去十元,還能節約三十五元。回去表哥不要,就去買雙皮鞋。學校有幾個干部子弟,他們可牛勁了,春天穿運動鞋,夏季穿塑料涼鞋,秋天穿皮鞋,冬季穿暖鞋,使他們這些窮孩子既羨慕又嫉妒。
劉其把二十元錢放在上衣口袋里,把四十五元錢掏出來放到了布鞋內,用腳丫邊走邊踩,踩得讓錢緊貼鞋底露不出半點痕跡。
老人在前面一聳一聳地走著,寬大的短褲在枯瘦的腿上直晃蕩。劉其尾隨其后,如影隨形。老人拐了個彎,把劉其領到了一座五層樓前。老人推開底樓一間房門,劉其探進頭,發現房內很簡陋,沒打算進去。老人見劉其猶豫不決,忙勸道:“在我這里過夜,不比招待所差。你沒有身份證,身上又這么臟,賓館是不會接待你的。房內有吊扇,進來就涼爽了。”
劉其遲疑地站著,看著門口臨時搭建的廚房,心中一陣難過。老人見他拿不準主意,對著他的耳朵說:“你快來,我去給你拿替換衣裳,你脫下這身臟衣服,我幫你去洗。你沒聞見都有味了嗎?保管明天讓你穿上干凈的。”
老人的話讓劉其好受感動,劉其脫掉外衣,在水管上沖了個涼水澡,然后換上了老人的背心和大褲頭。劉其坐在沙發上,屋頂上有個吊扇在均勻地旋轉著,他仰起臉涼爽地喘了一口氣。
廳內的窗,被外面搭建的廚房覆蓋著,窗臺下放了張掉了漆的方桌,四個高低不同的座凳擺放在下面。家里的貧窮讓劉其心寒。心想,這哪里是住家,簡直就是廢品站。桌下堆放著瓶瓶罐罐,還有許多廢棄的物品。窄窄的木床緊靠著臥室的那面墻,床上鋪著滿是洞的竹涼席,床下堆滿了撿來的廢舊報紙和工地上使用過的水泥袋,其中還夾雜著很多破鐵爛鍋。
老人在外面幫劉其洗衣裳,洗凈后搭在了繩子上,抹抹手,提了盆呼哧呼哧走了進來。劉其感到內疚,低頭做著深呼吸。老人放下盆,打量著劉其問道:“明天早晨,在這里吃飯嗎?”老人的提醒,讓劉其猛然間想到晚飯他還沒有吃。
“你還沒有吃飯?”老人向桌上掃了一眼說,“好吧,我去準備。”
老人端著桌上的盤子下廚房忙活了。飯菜的氣味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飄了進來,驅散了劉其的疲憊,增添了劉其對飯菜的食欲。不一會兒,老人端來一盤青菜,一盤煎小魚,還有一盤青椒炒肉絲。老人把筷子遞給劉其,又端來了一碗米飯。飯菜是晚上剩下的。劉其沒有講究,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只是米飯少了些,拳頭大的碗,幾口就下了肚。劉其還想來碗米飯,發現老人扇著芭蕉扇并沒有誠意。他咬著嘴唇,起身續杯茶,吃著剩余的菜。
劉其吃完菜,老人拿了盤碗出去清洗,劉其在沙發上坐著有些發困。老人咳嗽著走了進來,劉其突然清醒了許多。老人隨手關上門,用一把鐵鎖鎖在了搭扣上。老人的細心讓劉其的臉霎時發青,他不明白大熱的天,老人為何要關門上鎖?
劉其突然醒悟,這老家伙是不是怕我半夜跑了不給錢?要么怕我溜走時,偷了他家的東西?劉其憤憤地用眼神橫掃著家中的一切,并沒發現有值錢的東西,連一樣都沒有。
老人見劉其喝下杯里的茶,讓他進里間休息。劉其心中很不樂意,悻悻地走過去推開門,一步就跨了進去。劉其進去后,發現臥室的燈與客廳的燈一樣,光線嚴重不足。家中還迷漫著一股霉味。這樣的環境令劉某十分沮喪。
老人咳嗽著走過來,從外面把門拉上,又上了把鎖。劉其很生氣,在地上有力地擰了擰腳尖。由于疲倦,他仰起脖子嘆了口氣,心才稍寬了一些,他嘀咕道:“隨他的便,不做賊,還怕他不成,睡上一覺,天亮后就走人。”
三
劉其向床邊走去,床上掛著頂舊蚊帳,白色的蚊帳已變成了灰色。劉其撩起蚊帳,床上順溜溜躺著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在她身邊還蜷縮著個熟睡的男孩。劉其不知所措,腦袋一緊,腦漿都快迸了出來。劉其原有的困意全跑光了,感覺自己好似變成了甕中之鱉、釜中之魚。
劉其驚得“嗷”的一聲,向后退了一步,眼瞪得好大,雙手捂著胸前,頓時覺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
床上的女人被驚醒了,抬眼瞄了劉其一眼,懶洋洋地說:“上來吧!”劉其驚愕地盯著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地木呆。女人努力睜開眼,見他還是個半不大的小伙子,吃驚地瞪大了眼,不由得氣餒。女人沒有起來,依然保持原來那慵倦的姿態,出于禮貌,她勉強擠出點笑,然后向右邊挪一挪身子,指著左邊的半個床鋪,示意劉其上去休息。劉其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地傷害,隱隱感覺有種上當受騙的不安全感。
女人仰頭看見劉其站著一動不動,不耐煩地說:“不要老站著,快上來呀!”
“天哪!”劉其在心里叫著,我怎能與她睡在一張床上?劉其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劉其突然想到了六十五元錢,伸手一摸,錢還在。剛才洗澡時,他把錢和匯票從鞋里摸出來,放進了短褲口袋里。
劉其再次看女人時,女人向他微笑道:“上來早些休息吧。”
劉其轉身向門口跑去,瘋狂地搖著門。他要出去問一問老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門咣咣咣地響了幾下,劉其沒能拉開門,一時間沒了主意,心想,他們會不會對我起殺心?劉其懼怕了,無助地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女人在床上捏著嗓子也哭了。女人的哭把劉其的心凝住了,使他更加害怕。小男孩被吵醒了,哇的一聲也跟著哭了起來。小男孩的哭聲裹夾著女人的哭聲,在劉其的耳邊繞來繞去。老人在外間也沒閑著,他的哀嘆聲伴隨著咳嗽聲,高高低低覆蓋住了女人與孩子的哭聲。
女人的哭很有威懾力,驚得劉其閉上了嘴。他擦把眼淚,望著床上的女人,傻頭傻腦不知怎么回事,間歇似地默想:“我沒招她,也沒惹她,更沒有欺負她,她為何要哭?”不知為啥,女人哭得很悲傷?劉其像丟了魂似地不時抽回眼看看。小男孩邊哭邊爬了起來,劉其這一看,讓扯開喉嚨有強烈表現欲的小男孩頓時啞了聲。
女人獨自哭了一陣,抹把淚止了聲。女人坐起來把小男孩抱在懷里,思忖了一下,對劉其說:“你不愿做那種事,我也不會強逼你。”女人說后,低頭抹著眼睛,劉其發現她的眼淚還沒有終止。女人噙著淚說:“你到床上休息,我們到下面去打地鋪,既然來了,就是客。”
女人放下孩子,下了地,拉過床鋪上的浴巾往胸前一束。轉身抽出豎在衣架后面的竹涼席,麻利地鋪在了地上,拽了個枕頭扔在上面,抱起小男孩,把他放到了地鋪上。小男孩很懂事,睡下后斜著腦袋望著劉其。劉其發現女人長得很標致,標致的女人再加上麻利的動作,讓劉其的心和腦都含混不清。
女人朝他走來,劉其嚇了一跳,女人伸手把他拉起來,說:“我們都是好人,沒有人會傷害你的。”女人說后,用毛巾給劉其擦淚。劉其沒勇氣看女人,兩條腿硬梆梆僵硬了。女人擦去劉其臉上的淚,說:“不要怕,上床去睡吧。”
劉其被女人的話感動了,慌怵怵點了一下頭,向床邊走去。
女人走過去睡在小男孩身邊,解開胸前的浴巾,抽出一半搭在兒子身上,一半搭在自個身上。
劉其的屁股接觸到床,便輕輕坐下,兩條蹲麻的腿立刻感覺輕松。
女人很快入睡了。老人的鼾聲,也一聲接一聲從外面傳了進來。街上的車明顯少了。外面的世界很安靜。
女人醒來,發現劉其兩腿搭在床邊睡得正香,便抱了孩子輕輕走了出去。
八點剛過,劉其被客廳的哭喊聲驚醒。清醒后的劉其揉了揉眼,敏感地用手摸著身板下的口袋。錢還在,匯票也在。劉其收回手,輕輕噓了一口氣。
“聽話,兒子。上午和太爺到公園去釣魚。”
“我不去,我要和媛媛紅紅他們一起到幼兒園去。”
“好兒子,咱沒錢,等有了錢,媽會送你去讀書的……”
……
劉其聽著外面的對話,心底醞釀成了一杯酸水。劉其看出了他們很窮,沒有想到他們連孩子入園的費用都拿不出。劉其所有的感官都充滿了同情,外面每一句對話仿佛都在震撼著他的心。
女人見劉其起來了,忙把洗臉水、毛巾、香皂準備好。劉其洗漱后,女人已準備好了早餐。早餐是大米稀粥,一個茶葉蛋,兩個菜包,還有不咸不甜的江城小榨菜。劉其邊吃邊用了余光窺視著給兒子縫褲的女人。
女人有一米六五左右,一張雪白的臉,干凈得沒涂任何胭脂。上身穿件乳白色短袖襯衣,下身穿條黑色的短裙。劉其隨了短裙向下移動,目光落在了女人雪白的腿上。劉其打量著她的光腿,在心里對自己說:“城里女人的皮膚保養得就是好,風吹不著,太陽也曬不到。”
女人抬起頭問道:“你來江城做什么?”劉其說:“我來江城找人。”女人感到好奇:“你以前來過嗎?”劉其說:“沒有,第一次。”女人擔心道:“沒有來過,你能找見?”劉其說:“講好的,火車站碰面。”女人眨了下眼問道:“我看你還是個孩子,今年有多大了?”劉其感到了蔑視,理直氣壯地說:“十七歲。”
女人似乎有些慚愧,口氣中透出一股悲涼:“十七歲,也還是個孩子。”劉其直盯盯地瞅著她,不服氣地叫嚷道:“十七歲,怎么還是個孩子?”女人見劉其似乎有些生氣,認識到她的話傷了他的自尊。苦笑著,沒再搭茬。劉其主動問道:“你怎沒去上班?”女人苦澀著臉說:“下崗了,到哪里去上班?沒有地方要我。”
劉其沒聽懂。他認為城里人都有工作,像鄉下的農民,人人都要去種地。劉其并不知道,最近幾年各大企業都面臨著轉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接軌,大大小小的企業正面臨著新的考驗,落伍的企業一家接一家被社會淘汰。沒有工作的失業工人、待業青年還有成千上萬。
女人見劉其對城市不了解,便問道:“你是從鄉下來的?”劉其點了點頭。“你們吃的糧食,不需要到市場上去買吧?”劉其感到吃驚:“我們種的糧食吃不完,每年還要往糧站去賣,不賣來年就不好吃了。我們光吃新糧,不吃隔年的陳糧。”女人羨慕道:“你們真好,有地種,有糧吃。”劉其對女人的話莫名其妙:“種地有什么好?老百姓都不愿意在家種地,有本事的人都跑在外面。你以為當農民好?反正我不想在家種地,將來考上大學也來做一做城里人。你們城里人多好,要什么有什么。”
女人低下頭,保持了沉默。劉其卻多嘴多舌:“你們家就三口人?”女人不情愿地說:“原來四口,現在三口。”劉其好奇道:“那一口到哪里去了?”女人毫無表情地說:“他犯了命案,槍斃了。”劉其聽后,驚出了一身冷汗。女人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傷心地說:“你都看到了,上有八十的老爺爺,下有四歲的兒子,全扔給了我。我一個女人家能負擔得起嗎?男人沒了,好比房子沒有了大梁,上有老下有小,沒糧沒錢又下了崗。像我這樣活著,生不如死。”
女人見劉其盯著她,便低下了頭。女人低下了頭,淚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然后滴到了胸前。聽了女人的話,劉其突然想到大人們說過的話,女人要是缺了男人,就像斷了一條腿,怪可憐的。
“沒有糧食,我回去給你送些。那算不了什么?說錢嗎?我可幫不上你。”劉其看到女人臉上被淚水打濕了,勸慰道,“你不要哭,為點糧食哭,不值得。到了秋天,老百姓都憂愁著陳糧沒法處理。你不相信,跟我去看一看。”
女人發現劉其既單純又天真,便對他產生了好感。他們就這樣一問一答,交談了起來。劉其給女人談了他們家鄉的風土人情,談到高興處,還說起了他們的老師與同學,以及這一路的所見所聞。
女人也給劉其講了江城的歷史變遷,還有她們以前那倒閉的該死單位,以及她的同事和家人。女人說:“現在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是我丈夫的爺爺,他的親生父母,文革時下放到農場,后來發大水被山洪沖走了。那年我丈夫才五歲,他奶奶整天以淚洗面,由于長期處在悲哀之中,在我丈夫九歲那年,她也撒手離去了。我丈夫跟著他爺爺一起生活。老人失去兒子兒媳,后來又失去老伴,對孫子就格外地寵愛。我丈夫初中沒上完就混到了社會上。多次入獄,又屢教不改。去年幫人打群架,失手犯了命案。他死后,家中就斷了經濟來源。上有老下有小,我總不能把他們都餓死吧!”
女人說著,郁結在胸中的熱淚又滾出來。劉其看到她長長的睫毛里,又沉甸甸地淌下顆顆淚珠。劉其的鼻腔酸酸的。劉其看到這張白凈的臉上,以及那雙可愛的眸子里充滿的痛苦,頓時心如刀剜。劉其從來沒有這種感受,這種感受成了劉其的心理負擔。
“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好難過。”
聽了劉其的話,淚珠從女人眼中快速掉落。女人的淚很猛,也很有力,沖刷得劉其心里涼爽爽的。
太陽從門外照了進來,女人無意間看到了劉其腳上那雙臟鞋,猛吃一驚,心想,這雙鞋穿在年輕人腳上太寒酸了。女人猶豫似地盯著劉其的腳面,一時拿不定主意。劉其見女人的眼盯著他那雙臟鞋,羞澀地縮回腳。女人嘆氣道:“你還沒有長大,還不懂生活。”傷感又一次觸到了女人的心事,眼淚再次從女人眼眶內甩落下來。女人說:“也許人們都瞧不起我,可我也是迫不得已。誰不想活得高尚些,誰愿意活在鄰居們的譏嘲中?現實嗎?他爺爺退休后本來是有退休金的,可那家工廠倒閉了,五六年了沒有領到一分退休金,連醫藥費也沒地方報銷。”
女人抹著眼淚,發現了劉其專注的目光,臉兒緋紅,但她并沒有回避,她似乎也喜歡劉其那天真的同情目光。女人帶著憂郁而堅定的神色說:“你回去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像樣的大學。有了文憑,你才算有本事的男人。這次出門你都親眼見證了,無論是在車站還是在列車上,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賓館招待所也一樣,沒有身份的人,是會遭到輕視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劉其深受感動。無意間他摸到了那張匯票,驚慌失措地站起身,說:“我得走了,不能誤了正事,有時間我還會來看望你的。”
劉其一時沖動,掏出五十元錢放到女人手上。女人張大嘴,懷疑似地望著他。先是不明白,愣了一陣,拉住劉其的衣角,把錢塞回他的襯衫口袋里。劉其要留,女人不要,兩個人拉扯了一會兒。女人見劉其很倔強,變臉道:“你又沒做那種事,我不能收你的錢。”劉其有些生氣:“吃了飯總該付錢的。”女人聲調快活地說:“小兄弟,你不是說回了家,要來給我送糧食嗎?”劉其說:“送糧食是送糧食的事,吃飯住宿總該是要付錢的。”女人認真地說:“不要固執了,出門人沒有了錢,有多么可憐。你第一次來江城,東南西北還摸不著,沒有錢寸步難行。拿著錢快去找人吧。你有心幫大姐,將來參加了工作,掙了錢再來給我。”
女人說后,兩眼落到了劉其那雙布鞋上,那雙鞋被腳汗潤濕又被灰塵玷污。她飄然進了臥室,拿著一個鞋盒出現在劉其面前,解釋道:“這是給我老公買的,下午買回來,晚上就被抓走了。現在放在家也沒有人穿,就送給你。”
劉其懵了,他不敢想象這會是真的,但他不能接受。女人見他不肯接受,不再與他商量了。蹲下身子,抓起他的腳踝,把臟鞋扔到了一邊,把新皮鞋拿出來穿在劉其的腳上。
女人的善良與真誠,一時裹挾住了劉其的心。女人給劉其穿上新鞋,抓著他的腳在地板上拍了拍,又仔細地看了看,昂起頭快樂地說:“我一看,就知道你和我老公穿一個鞋碼。”女人說著又低下了頭,捏了捏劉其腳面上的鞋說:“這么熱的天,穿皮鞋雖不合季節,可比你那雙臟鞋穿出去要好得多。”
劉其被女人的真情打動了,望著她,目光復雜,心緒難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女人站起來,劉其還能感受到女人那雙手留在他腳上的溫熱。劉其笨拙而羞愧地笑了笑,哽著聲音對女人說:“謝謝你了。”女人見劉其很興奮,幸福的血液頓時也在她身上歡暢地流動起來。她說:“謝什么。能認識你,我也很高興。”
“這……這……”劉其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不知說什么好。
“不要多講了,想報答,等將來有了本事,再報答也不算遲。”
劉其的嘴被女人的話堵上了。劉其感激的目光在女人眼睛上多停留了幾秒鐘。劉其暗暗下了決心,將來有一天,我要買十多雙各式各樣的皮鞋來報答她。有了這樣的想法,劉其才長舒了一口氣。劉其把五十元錢又掏了出來,女人繃著臉:“你這樣沒完沒了,我可真的要生氣了。”
劉其不管女人生不生氣,把錢扔在了桌面上。女人抓起要往他口袋里塞,劉其擋住了。一個要塞,一個要留,在拉扯中,劉其突然握住了女人的纖手,把嘴唇貼了上去。這種舉動使女人大吃一驚。于是,她把手縮了回去,緋紅著臉,快活地笑了笑,把錢又裝回到劉其的上衣口袋里。女人把劉其摟在胸前,用溫柔得驚人的手撫摸著他的頭發,在他耳邊鼓勵道:“我相信你能考上大學,也相信你將來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男人。”說后,女人把劉其扶起來,托著他的肩膀,吩咐道:“快去吧,不要耽擱了正事。”
女人把劉其送出巷口,劉其一想到要去找人,招招手與女人告別了。劉其走出一段路,轉身回望,還能看見巷口處女人那孤獨的身影。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