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骨子里的事情

王景斌 陜西岐山人，在全國及海外幾百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400多萬字。先后出版的專集有:長篇小說集《寂寞如潮》、《馬蘭花兒開》，短篇小說集《雪路》，散文集《遠(yuǎn)遠(yuǎn)的山》、《海角并非天涯》，詩歌集《心窗》、《景斌抒情詩一百首》、《靈魂的河流》等多部。在全國及省級各種大賽中，曾多次獲獎。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寶雞市作協(xié)主席。

1

愛是什么?或許人們都在自己的心里探究過這樣的問題，而我真正對它有了點感悟，卻是在五歲的時候。

那是一個在我眼里放大了的祠堂。為什么叫祠堂，我雖不太清楚，但陰森森的環(huán)境，卻說明它決不是個歡天喜地的地方。后來長大了一點，才弄明白了祠堂的真正含義。可依然懵懂的是，干嗎不選一個亮堂的地方，而要在這樣一個陰暗處祭拜自己的祖先?這個問題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一直徘徊了很久。

我跟在母親身后走了進去，然后在她的腿上坐下。我聽見許多人在說話，說我并不很懂的話，接著就有人呼喊起來。我看見被呼喊著揪出的，弓著腰在人們面前低頭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伯伯。

我曾經(jīng)吃過他藏在褂子底層小兜里的半顆糖果。他給我糖的那一刻笑得很爽朗，笑完了摸了摸我的頭，說別跑遠(yuǎn)了。

其實，他只是我們的鄰居，算是一個村里的人，叫他伯伯，是客氣的稱呼，與血緣沒有關(guān)系。那天，他遞給我糖的時候我不敢接，因為母親提早就定下了規(guī)矩: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后來我竟然接了，回想起來，絕對是糖果的錯，是它對我實施了濃烈的誘惑。我躲在一棵大樹后面，慢慢地將不很圓潤的半塊糖一口一口品完，然后告訴母親，我什么都沒有吃。

母親笑了，母親同樣摸了摸我的頭。

……這一切全在伯伯低頭站著的一瞬出現(xiàn)了，然而不再是甜，卻是苦，味兒極濃，一到我的嘴里就無法將它吐掉。我不知道怎么就變味了，想竭力將它拋丟，然后忘記那個吞舔的過程。沒用，伯伯在那里，我的喉嚨就得蠕動。

后來，四塊土坯壓在他的頭上，他好像哀嘆了一聲，聲音很小，幾乎沒有讓更多的人聽見，可我聽見了，聽見的同時看見了他牙齒與牙齒的磕碰。我死盯著他那弄亂了的頭發(fā)，突然感覺到了土坯的重量，渾身開始發(fā)抖，兩只手緊緊地抓住了母親。也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張開了雙臂，像老雞保護小雞那樣，將我嚴(yán)嚴(yán)實實地庇護了起來。

過了一小會兒我就不再怕了，我在復(fù)雜的氣氛里接受著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感，一種是恨的沖擊和激蕩，它會莫名其妙地降落在任意一個人身上，卻拒絕一切反抗和憐憫;一種是愛的保護和遮掩，它像一股春天的暖流，通過母親輕輕地?fù)崦桶参浚稽c一點流遍了我的全身。

愛，從那時開始，便一步一步走進我的靈魂。

2

我敢說，大凡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在母性的襁褓里經(jīng)過孵化，然后才對愛有了自己的感悟。這差不多算是一種常識。

愛于是就成了日積月累中美好記憶的集結(jié)，今天增一點，明天長一點，東家補一點，西家賜一點，到頭來，你的血液里充溢了愛的成分，骨子里填滿了愛的力量，靈魂里裝載著愛的記憶，行為中多了愛的儲藏，真愛也就出現(xiàn)了。它像地里的莊稼，悄悄萌動，然后生出稚嫩的芽兒，然后不知不覺地長起來。這或者就叫規(guī)律。

問題是，不等于油鹽醬醋柴的愛，它從哪里出發(fā)，到了這般時候，咋就一下子占領(lǐng)了我們的胸脯?幾千年、幾萬年?天翻地覆的，還是水到渠成的?顯然，萬物能給我們作出確切的答案，大自然同樣也能。你去看看從大樹的根莖上長出的小樹，看看小牛隨著大牛奔跑的快樂，看看朵朵白云牽動著的柔性棉團，看看太陽拋撒而下的縷縷金絲，看看月亮和星星裝點夜空的溫情……或者就什么都清楚了。

這么說吧，你其實也是愛的一個芽子，你在萌動你自己的時候，所有的世界都在隨你發(fā)生變化——小樹的依偎，太陽的照耀，星星的點撥……你雖沒有感覺到其中的變化，可腳步卻已經(jīng)動了，而且走向了愛的小屋;你只在目光里畫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圈，整個村落便耀眼成一座宮殿。

那是精神里的事情，是超出眼睛又能回到眼睛里的東西。

假如幸福是一種感覺，那么，愛就是更深一層的撫慰。你就是這么將愛捧在手上，暖在心窩里的。

3

早晨剛剛起床，愛就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到了你的身邊:一杯溫溫的刷牙水，早就擠好的白色牙膏，以及在時間里煮沸了的牛奶，還有那件放在沙發(fā)上遮寒的外衣……它們正是母親的操勞或者妻子習(xí)慣了的動作。你也許不將它看得太重，可這時候的愛卻透過了瑣碎，延伸到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春天來了，你看到了所有的生命全都換了一種顏色，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在你的腳下，在你的心頭，鋪開了一張綠色的地毯，你在地毯上慢慢行走，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日子(每個人一生都擁有的屬于生命復(fù)蘇和抽芽的那個日子)，那是母親給你的，你的生命從那里開始，又從那里得到了延續(xù)，你激動了一下，而愛這時候就在你的血液中奔涌起來。

夏天是奉獻給激情的，你摸摸胸脯，那地方滾燙滾燙，呈現(xiàn)著上下翻騰的景象。你的腳步也就停不住了。你知道走的內(nèi)涵其實是時間的相加，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不，是一個夜晚和一個白天。你的感覺被鼓動起來，然后才大大地跨出了步子，你應(yīng)該感激誰呢?你全身流淌的怎么能說不是力量的重疊與光顧?

秋天是個不讓人滿足的季節(jié)。你看見在收獲里喜笑顏開的永遠(yuǎn)都是別人，除此之外才是總差一段距離的自己。雖然，你的身邊也會潮浪澎湃地涌過來一點叫做積累的東西，可它不過是你曾經(jīng)捧在手上的回顧。你在回顧中看見了一雙睜得老大的眼睛，它一直注視著你，弄得你內(nèi)心空虛，弄得你最終把目光交給了天空，你知道那才是欲望的飛翔地。

冬天又開始點燃爐火了。柴火堆在院子里，狗在柴房里雙爪緊抱著嘴，一對長豐了羽毛的鴨子，在庭院轉(zhuǎn)著笨拙的身體……在北方，在一口口結(jié)冰的池塘邊，你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你肯定是在尋找一年四季里殘存下來的東西。可最終什么也沒有找到，因為所有外露的只是表象，內(nèi)容全在深刻的不言之中。你回到精神的故鄉(xiāng)，在那里攏了攏大衣，發(fā)現(xiàn)許多一絲不掛的樹木一直站在村口，它們肯定在張望還沒有歸來的游子……

“什么是愛?這其實很簡單，凡是提高、充實、豐富我們生活的東西就是愛。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東西就是愛。”

卡夫卡如是說。

4

那些年，我常常對母親含在眼里的淚水百思不解:我推著獨輪車往地里運糞，她在我的身后偷偷抹淚，我出門去很遠(yuǎn)的鎮(zhèn)子里為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拉飼料，她依然抹淚，我去水庫工地干活，她仍舊看著我的背影抹淚。我終于不耐煩了，走過去勸說母親:別人行的，我也行，不需要這樣。

后來，我為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懊悔。

愛，永遠(yuǎn)都是脆弱的，它不允許哪怕是塵埃一樣細(xì)小的東西去侵?jǐn)_。侵?jǐn)_了，愛就會敏感地發(fā)出警示。愛總是藏在微妙的細(xì)節(jié)之中，將眼睛睜得最大的那種，你看不到的，愛看到了;你悟不透的，愛悟透了。

愛悄悄走過來，你卻沒有重視它。它像冬天里的一堆爐火，在你需要溫暖的地方燃著，熊熊的，把你的全身都烤熱了，把你的靈魂都照亮了，你依然沒有在意。這或者不是因為你缺少某種體驗，而是愛過于大度，總是隱藏在習(xí)以為常的瑣事中，就像你身上的那件衣服，經(jīng)過了千針萬線，經(jīng)過了點燈熬夜，而到了你身上，卻僅僅是一種必然。

愛從來不被人掛在嘴上。說出的愛不叫愛，叫索取。

大張旗鼓的愛不算愛，是公開了的兌付。

愛在寒冷的夜晚走進夢里，在那里它是具體的，你可以用手去觸摸，用目光去撿拾，用腳步去丈量，用淚水去澆灌。你只是做著你愿意做的一切，卻沒有驚動它，因為這樣的境遇對你已經(jīng)有過多次，你在珍惜中學(xué)會了善待，在體會中學(xué)會了傳承。你在更多的時候把它同這個世界連在一起。

等第二天太陽再從東邊升起，愛就又重新若即若離地繞著你轉(zhuǎn)圈。其實，你知道它的渴求，它的去向，不然，你怎么會日復(fù)一日地走你自己的那條路，做你自己的那些事，盡管它們常常讓你感到枯燥無味，你卻依然堅持不懈。你知道，正是鐘情的它們，呼喚著愛，哺育著愛，牽引著愛。

5

愛是長在山坡上的一棵樹，是不是結(jié)果不要緊，要緊的是它給了貧瘠一種安慰，給了泥土一片綠陰，給了春風(fēng)一陣搖曳，給了雨露片刻棲息。

愛是口渴時的一杯水，雖然微不足道，可飲者卻在期盼中看到了希望，在感覺中品嘗了甘甜，在需求中喚起了力量，在回味中感受到了滿足。

愛是捧在手心里的那碗熱騰騰的午餐，你狼吞虎咽地將它咽下，于是，渾身便無處不在地感受著能量對你的攙扶。只有在這時候，你才能看到一個山頭以外的山頭，也只有在這時候，你的腳下才會產(chǎn)生與生俱來的沖動。

愛是穿在身上暖融融的一件棉衣，你在寒流到來之前就穿上了它，它給你的是遮擋，是保護，是面對天寒地凍生發(fā)的毅力。你穿了它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會擔(dān)心突如其來的冰凍或暴風(fēng)驟雨的侵襲。

愛是對昨天一連串美好的咀嚼，你永遠(yuǎn)都不可能省略其中任意一個環(huán)節(jié)。秋天里，窗外連綿不斷的雨簾懸掛了整整一夜，你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面對秋雨的細(xì)聲細(xì)語，你的心肯定要跑到別的一些地方去。那里，有你留下的腳印:深的，淺的，劃傷的，折斷的，失望的，愜意的……你會一處一處去清點，一個一個細(xì)心地去對比，你最終發(fā)現(xiàn)，咀嚼是人怎么都不可能丟棄的一種自我回歸。

愛正是這回歸中的欣喜與棲息，它就像一個張開的雙臂，突然就將你擁了起來。你的疲憊沒有了，沮喪沒有了，怨恨也沒有了。你只想伴著自己熟悉的氣味美美地睡一覺，然后到后院里的那棵香椿樹下，比一比究竟誰高誰低。

愛是一年對一年的祝愿，你不可能將它攏在身邊，卻能用它刻印在歲月里的紋理雕刻明天，雕刻另一個一年。你這時候肯定又要思緒萬千。時間是一個富有姿色的魔鬼，是它用特殊的嬌艷將昨天奪走，而對今天和明天卻不棄不離。你從來都不愿放棄，也就是說，腳下的步履和未來的路程全都屬于你了，你豪邁地引領(lǐng)著它們向前。你鉚足了的力氣頂破了大半個冬天。你目光里的祝福已悄悄地長高。

愛是自己對自己的駕馭，你永遠(yuǎn)都不可能忽略了它。早晨是駕馭的開始，你要讓它到自己的每一個細(xì)胞里去，在那里尋找新鮮和萌動。世界本來就在變化，怎么可能固守不前、按部就班;傍晚是另一種駕馭的開始，那里有你與生命同樣重要的尋覓，你拿起了筆，讓靈魂流淌人世間不容忽視的喜怒哀樂，流淌真實的生存幡然醒悟時的那種寧靜。盡管業(yè)余，可當(dāng)你把它當(dāng)成生命的一部分，怎么又能遺棄?

6

愛是對幸福的界定，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有過的認(rèn)知。一個人一生的時間，幾乎全都用在尋找自己期愿的精神樂園上。找著了，就會品嘗到某種甜蜜，否則，有可能終身遺憾，或者耿耿于懷，卻不知，愛往往是痛苦與快樂的交替，是磨難與收獲的共存。

走向幸福的第一步一定是痛苦的，因為它并不知道幸福的棲息地究竟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人們常說的背道而馳會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而到了第二步就更彷徨不安，那是個被千人萬人領(lǐng)略過的體驗，而我們卻什么都沒有體會到，于是就產(chǎn)生了疑慮，面臨了動搖。這時候若再跨一步，或者就看見了幸福，可許多人缺乏耐心。

而愛這時候就像一位親人，走過來，在我們停滯不前的身體上輕輕地拍打一把，喚起我們的責(zé)任，我們肯定會感激涕零，因為正是這輕輕的一拍，飽含愛的體溫和撫慰，飽含情的憐惜和鼓勵。我們將它攏在懷里，像看一本書一樣珍愛，然后瑯瑯地誦讀。我們于是就看到了一條路，需要堅實地踩下去，需要毫不動搖地踩下去的路……

后來就是另一種狀態(tài)了，痛苦變成了幸福，向往同樣變成了幸福。我們不再去哲學(xué)觀點里尋找真愛，也不需要將愛披在肩上，讓它充當(dāng)負(fù)重的墊肩。我們走進愛的內(nèi)涵，讓它組合成內(nèi)在的心理責(zé)任，去擔(dān)挑人間滾滾而來的世俗。

誰能說這種愛不是遍及萬事萬物之上，反過來又去拯救萬事萬物的神呢?

這是許多人對生存的接納。

它或者本來就應(yīng)該擁有這樣的一方棲息地。

7

精神是愛的發(fā)源地，可精神與愛有時卻隔著一條河。

當(dāng)精神僅僅歸屬于個體生命，就一定會成為生理的一種機能、肉體的一種依附。但當(dāng)它聯(lián)通了愛的無限之在，追隨了愛給予所有生命的絕對價值，它就會因自身的膚淺和輕浮感到懊悔。視纏繞的困苦與艱辛為錘煉，看琳瑯的完美與吉言的贊譽為道具，既知道不斷的超越會成為目的，又知道一遍又一遍的超越只是過程。這樣，它就不再是肉身的依附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lǐng)，讓你進入到不拘于一己的關(guān)懷與祈禱之中。

如果精神只是對一己肉體的關(guān)懷，它就會隨著肉體的消失煙消云散。如果精神牽系著無限之在和絕對價值，它就會永駐、永生。

自古至今，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生命在時間的殘酷里消失，但人間的愛愿卻不曾有絲毫減損，終極關(guān)懷亦不曾有絲毫放棄!

困苦也是這樣，自古綿綿，可正因為如此，愛愿才可看見永恒的希望，找到一條寬闊的道路，終極關(guān)懷才不至于半途夭折。

精神其實一直都在跨越隔離真情的那些愛愿。

那不是狹義中的性愛，而是博大精深的仁愛。

正如英國著名作家毛姆所說:愛，一指性愛，一指仁愛，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xí)苌珊蕖：笳邉t是永恒，是善。

仁愛和博愛，毛姆視之為善，是有一定道理的。其實善本身就源于愛，我們看不出在這樣的愛愿之外，善還能有什么獨特的價值，相反，若視“刻意的虛假”為善，就會出現(xiàn)一種難以防范的危險——現(xiàn)實必然將精神制造為一副枷鎖。

8

耶穌說:“我還有不多的時間與你們同行，后來你們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們不能到。這話我曾對猶太人說過，如今也照舊對你們說。我賜給你們一條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么相愛。”

這或者就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種啟發(fā)。就像給戲劇一堆道具，靈魂一具肉體，真愛一種語言。

愛，從來都是藝術(shù)的一類，沒有恰當(dāng)?shù)睦硇愿拍钅依ㄋ瑳]有人為的方向指引它，它站在現(xiàn)實的邊緣向著神秘未知的領(lǐng)域呼喚著動因，是一種溫柔化了的理想和信仰。你甚至說不清它究竟是什么，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對于現(xiàn)實，它或者是脆弱的，就像人們對藝術(shù)的質(zhì)疑:這玩藝兒能當(dāng)飯吃?但就靈魂的期待而言，它強大且堅韌，勝敗之事從不屬于它。它就像梵高彩筆下的天空和原野，燃燒、盛開、動蕩著古老的夢幻。所有的現(xiàn)實在它面前都顯得謹(jǐn)小慎微，所有的張望都會聆聽它對生命的解釋。

就像音符連接成的音樂，奏響宇宙的呼吸、乾坤的暗流、存在的恒動。它通過我們?nèi)缓罄^續(xù)它的腳步，生命于是前赴后繼永無休止。

為什么一切“物”都會枯朽，一切“動”卻永不停息。那是因為，物總要被創(chuàng)生，而動卻是流變中的疆場。所以，虛無的悲嘆，追根尋底乃是精神的喪失、愛的荒蕪。我們沒有理由，只注重音樂而不注重音符，原因很簡單:音符表現(xiàn)出來的長短高低，是完美音樂的需求。而正是這樣的需求，構(gòu)成了音符不可忽視的意義，每一個音符都將跟隨它，每一個音符都將與別的音符相關(guān)連，牽系和鑄造出另一些音符的命運。

這就是愛的起始，以及愛不能丟棄的原因。

由此及彼，愛，即孤獨的音符或段落向著美麗及和諧的皈依。推而廣之，我們自然能從精到的美麗與和諧中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的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相依相隨的。也就是說，音符才是愛的元素，有了它們的相融相依，音樂才能成為音樂。

9

愛又常常會體現(xiàn)在一本書里。書架上的書籍，一本一本排列有序，你最終會拿起一本，海明威還是卡夫卡，福克納或者馬爾克斯，反正是讓你傾慕的那本。你這時候的靈魂就生出了一樣?xùn)|西，那是愛在萌動，它在告訴你，從這里走進去，現(xiàn)實并不可能大于你靈魂深處的天地。

你在珍愛它的博大、它的精深。它這會兒閑云野鶴般地飛來，很灑脫，很迷人。它以謙和的姿態(tài)讓你偎依在平靜的“冰山理論”中細(xì)細(xì)感悟，走進詩化哲學(xué)的內(nèi)部饕餮充饑，站在歷史的對面懵懂發(fā)愣，回到思想的熔爐中苦苦反省。

我有時會這么想，正因為書的某種效應(yīng)，我方才從理性走進了形象，從表象邁入了本質(zhì)，在那里認(rèn)識人類從荒蠻到進步的轉(zhuǎn)折，認(rèn)識人最終群居然后相愛的事實。你不能不承認(rèn)，人的偉大就在于用愛的那把鋤頭把信念和期望播種下來，把男人和女人營造的那種繁衍播種下來，同時也將一行留在沙灘上、山溝里的腳步牢牢地播種下來。是愛給了我們獨特的反映方式，它的痛，它的快，它所構(gòu)建的滿足，以及從天而降的溫暖，都是從愛的某一個手勢里走來，然后變成意識，變成滴在回音板上的淚珠。

愛在一本書的扉頁上是呼喚，進入貼在背面的版權(quán)頁，就成了等來的磨難。那是你心甘情愿等來的，而且注定還要心甘情愿地用一些失眠的夜晚去細(xì)細(xì)地咀嚼，直至零亂的意象變成滾動的血液。

朋友有時候會出現(xiàn)在愛里，有時候也會留守在恨里，他們都是書中的人物。你翻開磨得發(fā)毛的那一頁，那里站著一個人，男人或者女人，正用溫暖的心撫慰你受傷的胸脯。也許還有另一個人，卻反其道而行之，拿起一塊致命的石頭，欲讓你粉身碎骨。不要緊，你有書本里的教誨:“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搬起石頭，有時候正好砸了自己的腳。”你于是向前走了，走近的或者正是柳暗花明的那個村子。

書是不是導(dǎo)師我不知道，但它是朋友卻千真萬確，當(dāng)然包括好的朋友和壞的朋友。可并不是朋友越多越好，得注重它的品質(zhì)，就像有經(jīng)驗的騎手相馬，道貌岸然的或者蹄子有疾，并不能日行萬里，馳騁疆場。而真正的知己，也許貌不驚人，可它們是藏而不露的向?qū)В瑫⒛泐I(lǐng)到真正的廣袤之地。

書被我們一遍遍地翻著，只有它拉長的那段路知道愛在這里的模樣。

10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從筆尖喚回了那么點自以為是的東西，它們像剛剛面世的嬰兒，呀呀個不停。我不敢將它們叫文學(xué)，我只是寫，不停歇地寫。那是愛教給我的，愛說，干吧，與其讓書給我們指路，還不如自己造一條路。

許多不眠的夜晚，愛阻擋不住地跑過來，來了就守著稿紙上的時間，纏纏綿綿地說些它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這時候應(yīng)該稱筆尖為愛，還是時間為愛，它們彼此融在一起，讓你實在沒有辦法分開。此時此刻的我是被動的，不是想如何將詞語表達得生動貼切，也不是要從文字中打撈點富有含金量的東西，而是沉醉，無法拒絕地沉醉。我在懸念迭起的愛之居所打磨著身體，沖洗著靈魂，建造著神殿。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但我知道，肯定會一次又一次地勝利。

愛給予我的，還有那個一直留在床頭邊上的小本本，它所包含的真情幾乎能從紙縫里滲出來。它夜夜難眠，守著毫無定數(shù)，卻狂放不羈的夢幻。待夢沖出禁錮，便將其小心地領(lǐng)入自己的腹地，讓它們在那里長出一棵嫩嫩的小苗，等待日后的施肥和澆水。

作品，不就是這么一點一點寫出來的嗎?

這時候或者應(yīng)該詢問我操持這個營生的意義了，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情感，有了情感，人就完美成人了，否則，就會久久地停留在荒蠻原始之地。尋找情感的方式很多，可以在異性的身體里，也可以在自我陶醉的尋覓中。我雖無意去貶低前者，但卻執(zhí)著地選擇了后者，愛在那里等著我，我不可能失約。這就是一個人將自己交出去以后，僅僅剩給自己的唯一權(quán)利。我也曾產(chǎn)生過拒絕它的念頭，但沒有奏效，這便讓我得出了最終結(jié)論:大凡愛著的，就是永恒的;大凡愛得深的，必然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這就引出了一個連我都弄不明白的話題，孤獨與寂寞，它們是在愛的衣兜里還是在愛的肋骨上?是在愛的懷抱里還是在愛的語言中?

遠(yuǎn)處一口鐘在敲，一直回蕩著我靈魂的聲音，而且日積月累，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已早早地排好了隊，跨過日月和風(fēng)雨的阻擋，匆匆忙忙來到我的筆下。其實我的筆正在風(fēng)雨中追趕，就像我的脈搏在拼命跳動一樣，勇往直前。那是因為，所有的追尋都有一個目的，所有的愛卻總選擇等待。

11

愛有時是全然封閉的，它用大眾了的或者常用的方式親近你，讓你將距離推到身外，把剩余的一堆俗氣拉過來，陪著日子說話。這就是人們?yōu)樗O(shè)定的概念:過日子;愛也會選擇一些時候隆重地開放，像春天里的花兒，你并沒有刻意地去注意它，它卻開了，你欲捕捉它，它突然又出現(xiàn)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這不是杜撰，是我一段遠(yuǎn)在天邊的經(jīng)歷。

愛同我一起出游了，在滇池邊上，在石林，在風(fēng)情萬種的西雙版納，在大理奇特的歷史古城……你在前面走，它隨著;你停下來的時候，它站在你的身邊像一個從來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如果將那種方式叫做對話，這應(yīng)該算是第幾回呢?你們不厭其煩地追憶，樂于暢懷地交流，已經(jīng)給愛一個很大的空間了。然而正是在這時候，它卻生氣了，不為別的，只為你身邊的那些煩事。

那輛旅游車行駛得并不快，車上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或者還有前朝的遺老遺少。它們就坐在你的身旁，你對它們太寬容了，竟然在忘乎所以之時，將身后曾經(jīng)纏綿過的情意拋得一點不剩!你在心里只愛超出時空的變換，你準(zhǔn)備將異鄉(xiāng)不屬于愛意范疇的風(fēng)景悄悄略去，然后裝進遺忘的口袋里。你為這樣的裝載尋找一個肯定的理由:缺乏愉悅的真誠與生動!在你眼里，到外面來就是為了飽目，就是為了不曾占有的那種占有。你已經(jīng)忘了，有一種愛，常常會穿越時間、空間，甚至遙遠(yuǎn)的將來。你對眼前這一切的遺棄與漠然，正暴露了你對人生理解的膚淺。

于是，你與愛爭吵了一路，晚上又接著進行，主題就是該不該在遙遠(yuǎn)的地方制造一點愛，讓陌生的地域也像靈魂一樣超俗地站起來。你的論據(jù)是，廣袤人寰，千物千面，人的恩澤再大，也不可能“普度眾生”。而遍布的靈魂則屬于若干個不同品位的主體，又怎么能千篇一律、合二為一呢?愛不同意這種觀點，它站起來講，心靈難道僅僅屬于內(nèi)在的占有，屬于目光的揮霍?除此之外，世界就死了，沒有靈魂了?

你最終啞口無言，不了了之。

這是一次心與心的較量，你后來終于明白，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你并不完全屬于你自己，你大不了只是自己的一部分，而更多的部分，卻屬于愛，屬于將這個世界修整得完好無缺的傾向。

目光滿世界里尋找你，你卻成了追趕自然的一片葉子。

沒關(guān)系，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愛意的那雙眼睛。你將哲人的一句名言篡改了，卻將愛的品位升華了。

這就是愛與你發(fā)生的第一次口角。不知道今后還會不會再發(fā)生，你無法預(yù)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愛始終都是站在陽光之下的。

12

我們的周圍有各種強大的力量相互交織著，或呈現(xiàn)在眼前，或潛藏于生命運動的底層，從而支配著人的行為，支配著人類社會。其中最強勁的有經(jīng)濟力量、政治力量、道德力量等等，但生存本身卻決不能忽略了愛的力量。

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發(fā)現(xiàn)，一位長年累月在街頭釘鞋的殘疾人，攜妻帶子，整日勞作在烈日照曬與風(fēng)雨侵襲之中，生活的拮據(jù)可想而知。可等夜幕降臨，一家人得以團聚，居住在一間廢棄的倉庫里，所有的勞累和辛酸全都灰飛煙滅了，代替疲憊的，是全家人穿過破爛的窗紙，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笑聲。他們的歡樂不是富足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而是彌漫于生存空間里的愛意，是相互間培育起的信心和力量，是心與心溫柔而響亮的碰撞。

在日常生活中，你的身邊或者會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身居高位，卻常常“后院起火”，常常因為家庭矛盾而“身陷囹圄”。于是，那種表面上的風(fēng)光或者美好便在人們的蔑視中蕩然無存了，自身也就跌入了極其痛苦的迷惘之中。然而他們肯定沒有想到，這其實就是一種真愛的喪失。在他們那里，權(quán)力大過了一切，包括“愛屋及烏”的盲動。在他們眼里，個人的意愿就是愛，是愛在欲望中的索取。倘若將愛置放在這個層面上，愛也就變味了，掉進齷齪之中了。

正如單純的性愛，那只是人體器官的需要，而只有將這種性愛通過靈魂轉(zhuǎn)化為精神，將經(jīng)歷和痛苦轉(zhuǎn)化為鼓勵，將眺望與無助轉(zhuǎn)化為存在，將傾慕和真貞轉(zhuǎn)化為難分難舍，性愛才能升華成愛情，成為人間美好的向往。

我們都站在愛河邊上，正如我們走在生存的小路上一樣，將愛拿起來，然后揣在熱乎乎的懷里，然后放在心窩上。

因此，我雖不是一個厭欲者，但我卻不贊同那些對愛揮霍無度的人。我不愿意讓愛去那喧鬧的地方，也不愿意愛孤獨成一種寂寞。

13

“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或者都可以讓人厭倦，但愛不會。那么，一直細(xì)心呵護著真愛的那個家呢?

你突然出遠(yuǎn)門去了，或者你把這種出遠(yuǎn)門叫做出差。你起了一個大早去了某個還算繁華的城市，一住就是好多天，而且日復(fù)一日做著重復(fù)的事情。每天，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簡直就像一個無知的孩童在推動鐵環(huán)，一轉(zhuǎn)就把一天給抹掉了。你擁有的似乎只有夜晚，而夜晚的儲存里本身就有一行匆忙的腳印。

在夢里，你輕輕地推開了門，那里有父母的等候，有妻子和女兒的期盼，也有愛在你心頭仔細(xì)包裹起來的溫馨。你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愛營造的恬靜里。透著一絲靈魂的光芒，你看見了一雙神話般張開的巨大臂膀，它小心地將你擁抱，你在它的臂腕上聽到愛的聲音——是纏纏綿綿的那種。你于是也跟著低吟起來，而且知道這樣的歌唱將陪伴人的一生。你永遠(yuǎn)都難以丟棄那種真實的體驗。

愛這時候是夢的全部，它在許多朦朧的形象中，或前行，或終止，都是一個躍躍欲試的樣子。你這時候的記憶就是閱歷，它在有與無之間，組合成完整的故事，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向你的思念走來，而你跟在它的身后，簡直像個天真的孩子。

當(dāng)然，愛有時也怕雨淋，比如秋天的那種雨，它在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要停的意思。你整理著一段時間里的思緒，然后目光不自覺地盯住了它——房檐下那個拉長的銀色傾注，從上到下，滔滔不絕。是傾吐還是發(fā)泄?瞬間就將你的寂寞拉長了。是它在你顫動的心室里制造波瀾，然后高高地蕩起。而蕩起的波瀾更多的時候是淚，淚是從愛那邊趕來的，來了就成了一種折磨，讓你在自己的世界里窺視另外的世界。

你這時方才發(fā)現(xiàn)，愛其實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家是愛的棲息地。在人生的旅途上，月亮走你也走，可不管月亮還是行人，走再遠(yuǎn)的路，也決不會走出它的撫慰。就像一棵樹，茂密也好枯萎也罷，在陽光之下，它的影子會永恒地跟緊樹身，一直到永遠(yuǎn)。這是萬物對人的啟示，你因此而對家感恩戴德，因為只有家才能讓愛真正得到棲息，只有家才能最終將愛變成呵護和撫慰，然后輕輕地撒在生活有滋有味的地方。這是人世間情感的轉(zhuǎn)化運動:從思念到謀面，從分離到團聚，愛就回到溫馨的小屋來了。在那里我們會重新走近夢，承擔(dān)起對愛的珍重。

在你客居異鄉(xiāng)的時候，你突然想到了它，就會抬起右臂或者左臂，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敲一敲，一扇門就開了——那是你想象中的家。走進家門的那種感覺，只有飄零在外的游子才能體會到。愛在這里是一個寵兒，它不擇時日地享受著再度的哺育。而且，這樣的哺育永無休止，就像雕琢之中的玉，只有反復(fù)打磨，才能出現(xiàn)更加輝煌的效果，才能尋找出真正閃爍的一面。

愛其實就是骨子里的事情。

你完全可以這么想，愛是從皮層里注射而入的藥水，它通過毛細(xì)血管慢慢向體內(nèi)滲透，然后走進動脈，走進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它這時候是挺著胸的，全方位調(diào)動著你的思索，你的好惡，你的激烈，你的良知。這些你肯定全都感受到了，也欣然接納了。它不是簡單地移植——移植的對象僅僅局限于遮風(fēng)擋雨的皮層，而接納則是將愛變成新的血液，讓它在靈魂深處吐故納新。

你也可以這么想，愛就是讓人直直站起來的那根骨頭。一個人的形象需要它支撐，一個人的行走需要它扶持。在驚天動地的競爭中，是它的力量戰(zhàn)勝了惰性，讓更多的人昂著頭走路;在平凡的日子里，更是它拋棄了繁雜，扛起家庭，扛起依附在皮肉之上的責(zé)任，一步一步走向人類的尊嚴(yán)。

它是鋼鐵的另一個名字。

也就是說，愛在我們的體內(nèi)，不斷會播下屬于自己的種子，讓我們永遠(yuǎn)都在它的庇護下行走，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關(guān)于供養(yǎng)和哺育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