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頁 蘭州大學畢業,出版有詩集《十行抒情詩》、《在愛的季節》,散文集《紫丁香》,長篇小說《流浪家族》、《悲狐》等十四部五百多萬字。中國作協會員,現居西安。
鞋匠尕西木
從我家往西走一百米的拐彎處,鞋匠尕西木的鞋攤就在那里,我們常到他那里補鞋,一是再破的鞋他都能補,二是他要的錢少。有一次補鞋時,他看我對他穿的鑲有花邊的襯衣很好奇,他主動說,他是塔吉克人,他有很好的手藝,會做各種各樣的靴子。我說既然你會做靴子,為什么給人補鞋。他沒有馬上回答,瞪著兩只眼睛,眼珠在陽光下發著藍幽幽的光,那里面還隱藏著說不出的難言之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酒味,他肯定喝了酒,不然他不會說起自己的過去。
一早一晚,我上學放學都能看到他忙活的身影,如果他看到了我,就微笑著給我點點頭,我對他漸漸有了好感,不是因為他知道我家貧窮,一分錢沒收就幫我補好了球鞋,讓我在學校運動會上拿了長跑第一名。說真的,我開始憐憫起他來,他長得很氣派,眉眼里透著英武之氣,如果不是在鞋攤上看到他,再換一身裝束,走在大街上,說他是演員,沒有人不會相信的。怎么偏偏干起補鞋來,夏日里頂著戈壁火辣辣的太陽,冬天里兩只手凍得像紅蘿卜一樣,遇到刮風下雨就弄得灰頭灰腦的滿身泥水。有時候,鞋補不好,拿不到錢不說,還要挨罵,我親眼看見一個潑婦把痰吐在了他的臉上,嘴里還罵著,臭補鞋的!我本以為他會大怒,可他用袖子把臉上的痰跡一擦,低頭繼續補鞋。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街上的行人很少,顯得很寂寥,尕西木剛擺開攤子,一雙靴子嘎吱嘎吱踩著厚厚的積雪走過來,是一個維族女人,大冬天還穿花綢裙是她們的習慣,婀娜的身姿是花季年齡的標志,讓四周的雪景也美麗了起來,而尕西木看到的卻是一雙張著口的皮靴。
能補嗎?女人問,聲音很好聽。尕西木抬起頭,兩眼驚呆了,這城市整天來往著花花綠綠的各種各樣的女人,沒有見過這么讓人動心的,尕西木變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了,他只是點頭,連小板凳都忘了遞給人家。
女人的眼里是一層霧水,尕西木摸不著深淺,半天才意會過來,不讓人家坐下來,靴子就沒有辦法脫下來修補,他遞過小板凳后,還在地上鋪了一塊氈。
靴子補好后,女人蹬在腳上左看右看非常滿意,問多少錢,尕西木說,你看著給。女人掏錢時皺起了眉頭,顯然她忘了帶錢,她紅著臉嬌羞的那一瞬間徹底攪亂了尕西木的神思,他說,不要錢,不要錢!他這么說反而難為了面前的女人,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年輕女人想了想說,我叫古麗,你記住我的名字,我會給你送錢的。
女人走了很遠很遠,尕西木還沒有回過神來。
第二天,尕西木的攤子擺得特別早,他一面做活,一面留神街上來往的行人,他肯定是盼著那個叫古麗的年輕女人能夠再來,不是為了錢,他是有了心思的。他很后悔,沒有留下古麗腳的尺寸,他要給古麗做一雙紅皮靴,他想,她穿著他做的紅皮靴走在街上,沒有人不叫好的,這樣他也就不冤枉當了鞋匠。
到第三天,古麗來了,掏出五元錢的票子給尕西木,尕西木說太多太多,他只收了兩塊錢,并且給古麗的皮靴又加了釘子。加好釘子,他把皮靴拿在手里看來看去,問皮靴是不是從伊犁買的?古麗說,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尕西木說,我是伊犁出來的鞋匠,看手工自然知道是我們伊犁做的,在伊犁做皮靴的有兩家手藝,一家是從俄國彼得堡傳來的,一家是本地的,師傅叫沙伍丁,你的皮靴是他的手藝做的,樣式老一點,可活還算細,不過,這皮子不是最好的,熟得不到家,所以才會裂開。
他說得很從容,因為他的肚子里早打好了底稿。
古麗聽他說得有道理,問,你也會做皮靴?尕西木驕傲地點一點頭,古麗又問做一雙皮靴要多少錢?尕西木瞇起眼睛說,對鞋匠來說做一雙好皮靴不論價,就看你滿意不滿意,要是你滿意了,比給多少錢都高興。說完他用眼睛瞄古麗,古麗是猶猶豫豫的樣子,他趕緊說,你要做給個皮料錢就行了。古麗還問,皮料錢是多少錢?尕西木盡量往少了說,說也就是一、二十塊錢。古麗說,那就給我做吧,做好了我給你三十塊錢,我腳上的靴子就是三十塊錢買的。
尕西木抱起古麗的腳量尺寸,原本量一只腳就夠了,尕西木量了左腳,還要量右腳,他抱著古麗的腳說,我量過的腳都數不清了,沒有哪一雙腳能比上你的腳好看,說得古麗臉上飛起紅暈,那嫵媚又添了幾分,尕西木更云里霧里了。
古麗留下了十元的訂金,尕西木先放在褲子兜里,拿出來又揣進懷里,又拿出來在鼻子上聞了又聞,那上面似乎有古麗留下的香味似的,聞夠了,把十元錢又揣起來,貼在了心口上。
從此,尕西木的鞋攤上多了很多工具,都是為做靴子準備的,有人來補鞋他就補鞋,沒有人補鞋時,他就擺弄起工具,好像是要把生疏了的手藝找回來。
一個月后,一雙紅皮靴做出來了,擺在尕西木的鞋攤上,這哪里是鞋,簡直是精美的工藝品,連鞋攤都明亮了許多,過往的人都被它吸引了,贊嘆聲不絕于耳,你可以在靴子上看到創造的活力,想象出穿靴子人的美麗和高貴,要擁有它,的確是一種難得的奢侈。尕西木等著它的主人如約來取。
一天過去了,古麗沒有來,兩天過去了,古麗還沒有來——
一對年輕的戀人走了過來,那女的被紅皮靴吸引住了,她抓過紅皮靴就要往自己的腳上蹬,尕西木一把搶過來說,你不能穿。女郎大惑不解說,我買它,試一試也不行?尕西木搖頭,男的腰大氣粗地說,你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我們買定了。尕西木說,不賣!態度很堅決。男的說,不賣,你擺著它干什么?尕西木說,是別人訂做的。男的就說,給我們訂做一雙。尕西木說,我只做這一雙,不做第二雙。
一對戀人氣恨恨地走了,扔下一句話,有什么了不起的!
尕西木自言自語說,我就是了不起。
半年過去了,古麗始終沒有出現,尕西木遇到來修鞋的先問人家認識不認識古麗,都是搖頭的,就是不搖頭的認識的是別的古麗,不是他要找的古麗,新疆叫古麗的成百成千,哪有那么碰巧的事。
拐彎處空了很久,又擺了一個補鞋攤,不是尕西木,是一個浙江來的補鞋的。
有人說,在大街小巷經常能看到一個人,蓬頭垢面、胡子很長,肩上挎著一對紅皮靴,逢人就打聽古麗在哪,他一定是尕西木,不知道他找到沒有找到古麗?
熱瓦甫
熱瓦甫是維吾爾族人喜愛的一種樂器,熱比汗對正在彈熱瓦甫的艾買提說,我愿做你的熱瓦甫,一輩子讓你抱在懷里彈。于是都不叫她的名字了,叫她熱瓦甫,連艾買提都這么叫她。
她剛十八歲,喜歡音樂,喜歡跳舞,也會寫詩,她正在談戀愛,她的詩的靈感就特別多,比如,她說艾買提是太陽,她是月亮;艾買提是雄偉的冰山,她是偎依冰山的白雪;艾買提是沙漠里跋涉的駱駝,她是伴隨征途的駝鈴——這些都很雅,可當她和艾買提摟抱在一起時,她乜斜著眼說,你是我的蘿卜,我是你的坑。艾買提說,這不是詩,這是下流話。她說,下流話看對誰說,對愛著的人說,就叫愛情。
因為心思都用在了愛情上,她荒廢了自己的學業,考大學,她落了榜,艾買提卻考上了西北民族學院音樂系,追艾買提的姑娘就更多了,艾買提挑花了眼,挑的是另一個姑娘,那姑娘雖然也沒有考上大學,可她的爸爸是個局長,有四室兩廳的房子,還有一輛進口的小轎車。
她問艾買提為什么變心,艾買提說她有點下流,她憤怒地抽了艾買提一個耳光,從此和艾買提一刀兩斷。
她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她清醒了,準確地說是暴風雪摧殘過后的那棵玉蘭樹,它在狂風里瑟瑟發抖,連堅守的最后一片葉子也被刮得無影無蹤,它裸露在白茫茫的冰雪地里,無依無靠就要死了的樣子,可是,沒有等冰雪完全融化,它的枝頭最早綻放出花朵,那么的高貴,那么的神氣舒暢——
她說艾買提就是那場暴風雪,她就是那棵玉蘭樹,她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
聽說深圳的人愛吃葡萄、核桃,她就把吐魯番的葡萄、和田的核桃背到深圳去賣,然后又把深圳的時裝背到新疆來賣,一來一往的,春夏秋冬,火車上都是她的影子,她有了錢,在別人都猶豫著似信非信的時候,她買了很多股票,別人說,那是紙,她說是能生錢的母雞,果然讓她說準了,不到三年的工夫,她買的股票翻了十幾個跟斗,她成了年輕的富婆,她在深圳買了房子,買了車子,沒事的時候就駕著車到海邊兜風。
她的風聲傳回新疆,記者說她是戈壁上飛到海邊的金鳳凰。
四年時間一晃過去了,艾買提大學畢業后回新疆當了中學的老師,他不甘心當孩子王,指望靠岳父有一個錦繡前程,可偏偏岳父翻了船,因為經濟問題坐了牢,一家人從天上掉到了地上,照艾買提的說法是上了一條冰船,太陽一出來,船化了掉到水里了。艾買提很有才氣,能寫歌詞,能譜曲子,他譜寫的幾首歌還刊登在一本音樂雜志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一本他的音樂集子,可跑了多家出版社都不行,關鍵是錢,艾買提沒有錢,他就懷才不遇了。
為了出書,艾買提辭職下海,他抱著熱瓦甫來到深圳掙錢,今天進這個歌舞廳,明天進那個歌舞廳,混得不是那么好。
一日,一個朋友說,有個老板喜歡音樂,愿意幫助他出書,條件是要看他的表演,要給老板寫的歌詞譜曲。艾買提以為遇到了伯樂,滿口答應,說他的譜曲和演奏保證讓老板滿意。朋友帶他進了最豪華的一家歌舞廳,走進去像走進了迷宮,朋友說,歌舞廳是那個老板的,艾買提說,有品位,有品位。
燈光迷離,艾買提走上舞臺,他知道老板坐在對面的包廂里,遠遠地看不清楚。他先彈了一曲《冰山上的來客》里的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滿堂喝彩,接著他自彈自唱自己作詞譜曲的歌,歌名叫《我丟失了熱瓦甫》,歌聲低沉、憂傷,那是一條河流,從雪山中流出來,清冽、甘甜,擁有藍天白云,擁有花朵草地,也擁有自己的浪花,可是在沙漠里,它迷失了,它在那遙遠的地方掙扎,渴望重新找回自己。
歌舞廳的聽眾被憂傷的旋律打動了,可他們不知道里面的內容。
只有一個人全聽懂了,就是那個坐在包廂里的老板。
老板先后出去過三次,都是去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臉上仍有淚痕。歌廳的經理覺得歌聲太悲傷了,讓老板的心情不好,再說,今天是老板的生日,理當歡樂,他自作主張地跑到舞臺上,把艾買提支到一邊,讓樂隊奏起了《藍色的多瑙河》,那吹薩克斯的小伙子鼓著腮幫子吹得很投入,他是北京音樂學院畢業的,是歌舞廳的臺柱子,他不能讓別人把他的榮耀奪走,他知道老板對《藍色的多瑙河》百聽不厭。
遺憾的是老板擺了擺手,音樂戛然而止。
老板還要聽艾買提的演唱,并把一首歌詞拿給他,要他用《我丟失了熱瓦甫》的旋律歌唱。
艾買提的手有點抖,彈著彈著,他的心也有點抖了,他唱道:
暴風雪來了,
暴風雪來了,
我是暴風雪中的玉蘭樹,
最早開在雪地里
那潔白的花朵是我昨天的祭奠
那潔白的花朵是我今天的新生
唱到最后一句,砰的一聲,熱瓦甫的弦斷了,滿座皆驚。燈光忽然大亮,從包廂中走出老板,原來是一個亭亭女子,華貴、端莊,艾買提驚呼:熱瓦甫!
那女子走到艾買提面前說,你的書,我一定出,我不是熱瓦甫,我是熱比汗!
賣杏的女孩
一場小雨把初夏剛起的一點燥熱澆滅了,濕漉漉的小巷傳來“杏兒——杏兒——”的叫賣聲,年年都有賣杏的,今年的好像比往年早,一般都是麥子黃了的時候,杏兒也就黃了,前天我才從鄉下回來,麥子正灌漿呢。
賣杏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她穿著補丁衣服,扎著小辮,肩上背著一頂發黑的草帽,還滴著雨水,細瘦的臂上挎著一籃杏兒,眼睛脧著各家門口的動靜,渴盼著有人出來買她的杏子。我走出來,她的眼睛一亮,顛著小步向我跑來,我注意到,她穿著一雙塑料涼鞋,鞋帶斷了的緣故吧,跑起來很別扭。杏子是剛摘下來的,有的上面還掛著綠葉,個頭雖然不大,卻很鮮亮,是胭脂色的。我問甜嗎?賣杏子的小姑娘遞給我一個杏子,她是要我自己品嘗。拿著杏子,我聞到了一股清香的氣息,我就把杏子放在鼻子上聞,那女孩說,是太陽的味兒,好聞吧?
她的這句隨口而出的話讓我琢磨了好半天,杏花開得早,杏花還未謝,花底就坐起了青胎,那胎起初小米粒大小,卻在日光的催發下一天一個樣子,是太陽給了它精氣神兒,是太陽釀造了它的果肉,又是太陽給它著了顏色,如果把它成倍地放大,它就和太陽一模一樣了,小姑娘說得多神奇,她絕對沒有意會到,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道出了生活中最美的詩意。你快嘗呀!賣杏女孩的殷勤話語讓我回過神來,我隨即咬了一口,又酸又澀,我皺著眉頭說,怎么這么酸?小女孩笑了起來說,不是你們男人吃的,是懷娃女人吃的。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是在捉弄我,心里想,這么小的女孩怎么連這些也知道。她可能感覺到了我的不悅急忙解釋說,我媽媽懷我弟弟的時候,就愛吃這杏子,家里一棵樹的杏子全讓她吃光了,我以為你是給家里的人買杏呢。
她很健談,也很活潑,聽她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農村來的女孩,我就有了想和她交流的欲望。我問她,你的家在哪?她說她的家在七道彎,那是城市的北郊,是一個煤礦,下井挖煤的外地人居多,那里還有一部分當地農民,靠種菜維持生計。我問她,你家是種菜的,小女孩搖搖頭,那么,她一定是煤礦的子女了。我問,你家有幾棵杏樹,她說她家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我說,你媽媽愛吃,怎么不留著自個吃?她說,她的弟弟要上學,賣了杏子的錢要給弟弟買書本。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說,你爸爸挖煤掙那么多的錢,怎么會沒有錢買書本呢?小女孩面有難色,大概她看出我的問話并無惡意,她告訴我,她的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判了十年徒刑,她去監獄看過她的爸爸,她爸爸想抽煙,如果賣杏掙多了錢,她就給她爸爸買煙抽。我的心一抖。我已是做父親的人了,聽了她的訴說,怎么會不動心呢?太陽斜照在小女孩的臉上,半明半暗的,她似乎還沉浸在無言的悲傷中,我再不必多問了。
賣杏子的女孩問我到底買不買杏?
我說買,買,我全要。
她臉上的憂傷轉瞬即逝說,你全要就便宜賣給你,這一籃子兩塊錢。
我掏出五塊錢給了她,她給我找了一把毛票,要我數一數,我沒有數就裝進了口袋。她走時對我說她今天碰到了我這個好人,全買了她的杏,要不到天黑,她也不一定能賣掉,她媽媽一定在家里等得著急。
我把杏子拿回家,找一個漂亮的果盤擺好放在桌子上,看著它思緒不斷。我和賣杏女孩只是一面相識,她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身世,更重要的是,她對待命運的態度,她稚嫩的一顆心既關懷著在監獄的父親,又操心著弟弟的上學,如果不是打問,你從她的身上絕對看不出委瑣和落魄的影子,她叫賣杏子的聲音是那么明亮,對人的微笑是那么的燦爛,她的杏子的分量不是用錢來衡量的,是一種生活的頑強照耀,有著永恒的美麗、永恒的愛意,看著它,仿佛生命都被照亮。
忽然有人敲門,我開門,是賣杏的女孩,她一面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面把五角錢遞給我說,叔叔,我少給你找了五毛錢,都快把我急死了,差一點找不到地方了,我轉了好半天,總算找到了,我讓我媽說著了,我媽說我是吃了豬腦子的,很笨。說完憨憨地一笑,那笑如釋重負,說完扭身走了,消失在喧鬧的街頭。
拿著她送回來的五毛錢,一顆心沉甸甸的,我后悔沒有問清楚小女孩的姓名。
挖煤者
大紅溝位于烏魯木齊的東北,一條干溝分布著大大小小上百個煤礦,山坡上除了豎立的井架,就是破破爛爛東倒西歪的土房子,門前竹竿上、繩子上挑著掛著各色衣服和小孩的尿布,花花綠綠,萬國旗似地招展。過去,這里是封閉的,用鐵絲網圍著,只有兩個煤礦,屬于勞改局的,挖煤的都是判了刑的犯人。偶爾從里面傳出一些駭人的故事,老百姓愈發不敢靠近。如今,這里開放了,容許私人挖煤,私人的小煤窯如雨后春筍,遍地都是,人就潮水般地涌來了,有外來的,有本地的,也有勞改刑滿釋放的。
張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先來大紅溝的是張家老二,他因為打架斗毆傷了人被判了八年徒刑,在煤窯挖煤服刑。他有一副天生的鐵打身段,有用不完的力氣,勞動表現好,被減了刑,他大哥來接他回家時,他不走,他說,大紅溝是塊寶地,政府容許私人挖煤,只要守著它,什么都會有的。
他找到鄉長,說自己要開煤窯,鄉長不表態,那時候,還沒有勞改釋放犯開煤窯的,鄉長吃不準。第二次,他和鄉長一塊喝酒,他讓鄉長把鄉長弟弟開的煤窯承包給他,鄉長弟弟喜歡在女人堆里混,開的煤窯不賺錢,虧了本,荒廢了很久,鄉長還是不表態。他把兩瓶酒倒在兩個大碗里,看著酒說,我一年交兩萬元,盈虧都算我的,其它的話都在酒里,說罷,把一大碗酒一口氣全灌進了肚里,喝完了,起身就走。
煤窯還沒有出煤,他就把兩萬塊錢送到鄉長的手上,鄉長推辭,他說,咱按規矩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他把老大請來,給他管理地面上的事,自己帶著窯工下井挖煤,別人干一個班,他干兩個班,他一個人挖的煤比三四個人都多,而且挖的煤塊也整齊,問起原因,他說,挖煤不光靠力氣,還要動腦子,煤的生長是有脈絡的,就好像是人,身上是有穴位的,只要你點到了穴位上,煤就成了由你捏的泥巴。別人聽得云山霧罩,摸不著頭腦。
半年后,挖出的煤堆成了幾座小山,煤窯有了利潤,老大對老二說,如今你都成了老板,不要下井了,井下總是危險的。老二說,哥,你放心,閻王爺那兒我早就打點好了,他把我的名字從生死簿上勾掉了,我死不了。
有了煤,也就有了女人,還是從城里來的。她長得妖冶好看,是礦上從未見過的那種,穿得洋,也穿得露。她認識老二的第二天就表示要嫁給老二,她說,她看上的既不是煤窯,也不是錢,看上的是老二的人品。老二說,你先別這么說,我是進過局子的人,開煤窯是為了活人,你應該考察我一段時間,我也應該考察你一段時間,都滿意了,咱們就結婚,你給我生兒育女,咱們在一起過日子。
倆人住在了一起,老大看不慣,說沒過門就睡在一個被窩犯法。老二說,都什么時候了,你的腦筋還留在解放前。老大說,萬一把人家的肚子搞大怎么辦?老二說,辦法多的是,要真是懷了我的,我還巴不得呢,我當然認了。老大還想說那女人花里胡哨地靠不住,老二知道老大的意思,揮一揮手,老大把話咽回了肚子。
從此,那年輕女人一早一晚就站在煤窯門口,笑容像一朵艷麗的喇叭花,手里拿著一盒紅塔山香煙,纖纖手指抽出煙來遞給每一位拉煤的司機,裝煤的汽車就排成了長隊,別的煤窯也學他們的樣子,讓女人也出來給拉煤的司機散煙,可司機都中了邪似的地只往張家的煤窯去。發獎金的時候,老二給女人發得特別多,老大不服氣,說還沒過門,胳膊肘就朝外拐,再說她都做了些啥?不過是和司機閑拉呱兒。老二說,你不服,你就替她去拉呱兒,看行不行?老大知道自己不會說話,氣憋在了心里。
老大找來了老三,意思是要頂替那年輕的女人。老三是個高中生,考大學沒有考上,長得細皮嫩肉的,他來的第二天,老二就讓他下了井,他從煤井里出來,連該白的牙齒都不白了。老二對老三說,我知道你沒有力氣,干不了挖煤的活,讓你下去是體驗體驗井下的辛苦,了解挖煤是咋回事情,勞改的那陣子,干部組織我們學習,我只記住了毛主席說的一句話,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只要你懂了,你就能朝前走了,你不是想上大學嗎,國內上不了,我送你到國外去上,你看好不好?
一席話說得老三心旌搖蕩,老二讓他管賬,他胳肢窩夾著賬本不敢有半點閃失,還自愿兼任宣傳員,到處都是他刷寫的安全標語。
幾年過去了,張家的煤窯大大地發了,不但吞并了幾個破產的煤礦,還辦起了煉焦廠,大紅溝有了兩棟漂亮的小洋樓,是張家煤礦的,樓前有花池,還搭起了葡萄架,一溝的黑灰里便有了婆娑的綠意,客房里鋪的床單也是雪白雪白的,誰能見過這個陣勢,本地人風趣地叫它香港樓。大紅溝來的領導越來越多,不光是鄉里的,還有鎮上的、市上的,來了都站在山頭,指指點點地說一陣張家樓的風光。
鄉里開慶功會,鄉長舉著酒杯說,張家礦是效益的榜樣、遵紀守法的榜樣,每年給市上交納的稅最多,是利稅大戶,也是安全生產的榜樣,都說窯井是吃人的嘴,我就不信,報紙上今天這出事,明天那出事,啥原因?得問自己,看看人家張家煤礦,六年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故,是放心煤礦。
鄉長的嘴真臭!
第二天,老二領著窯工下井,正干得熱火,突然停了電,通風口不送氣了,老大急忙讓啟動預備的發電機,老三說,發電機借給鄉里去抗旱了。老二急忙讓窯工出井,窯工一個接一個安全出來了,最后一個出來的是老二,他出井后,一頭栽在煤堆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老三要到英國去留學了,大紅溝沒有人不知道的。
老大把二十萬元支票塞在老三手里說,你二哥說,讓你給挖煤的爭氣,你一定要記住,你去留學是你二哥用命換來的。
孤獨的詩人
達烏爾是一個詩人,他既能用維語寫詩,也能用漢語寫詩,他喜歡民歌體的詩,有一些大躍進時代的詩,他都能背過,比如:臉蛋擦得香,頭發梳得光,因為不勞動,人人都說臟。他張口就來。
他說他的老婆是詩賺來的,也是詩趕走的。
那時候,達烏爾上大學,正碰上文學高漲的年頭,學校成立了文學社,因為他在專區的報刊上發過詩,又是自治區作家協會的會員,大家選他當了文學社的社長,他非常熱心,把能到新疆來的作家和詩人都請到文學社講課。
有個中學生也來聽課,她長得小巧玲瓏,鼻翼上布滿了雀斑,因為這些雀斑在達烏爾的眼里比什么都美,達烏爾神魂顛倒睡不著了,開始給姑娘寫詩。姑娘并沒有看上他,他年紀輕輕地就禿了頂,像個小老頭似的。他知道后沒有氣餒,苦思了三天,寫出了一首詩,其中最后一句深深地打動了姑娘。他說,姑娘啊,你看,那寸草不長的荒山,往往底下埋著金礦——
他們很快結了婚,達烏爾畢業后被分配到區文化館工作,以為是很體面的單位,去了才知道是個真正的清水衙門,窮得叮當響,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小兩口就把辦公室兼做了臥室,爐子和鍋碗瓢盆擺在樓道里,做起飯來煙熏火燎地嗆人,家家如此,誰也說不得誰。達烏爾安慰小愛人,他說他要用自己的一支筆改變命運,好在文化館沒有太多的事要做,有的是時間,他白天寫,晚上寫,詩稿在桌子上堆了一摞又一摞,寄出去的多,退回來的也多,那些沒有被退回來的就成了希望,到街上買回寄過稿子的雜志看,沒有自己的詩,就寫信去詢問,也是石沉大海沒有消息,他不知道他寫的詩很不入流,在編輯的眼里是順口溜而已,早把他的詩扔到紙簍里去了。倒是幾首維語詩在少數民族刊物上發表了,一首詩五塊錢,三首是十五元,十五元買回來一只羊腿,他給愛人做了手抓羊肉。愛人吃完手抓羊肉問,稿費呢?他說都讓你吃了。愛人說,我吃了啥?我吃了啥?他沒辦法說清楚了,就是說清楚了,愛人也不會相信就那么一點稿費。說來說去都怪他,談戀愛的當初,他說他當了詩人寫了詩出了詩集,稿費幾輩子人都吃不完。
小兩口開始吵架。
經常聽到,小愛人說,你的金礦呢?你的金礦呢?達烏爾說,我正在挖呢,我正在挖呢。
后來,小愛人徹底失望了,她知道達烏爾挖不出什么金礦來,他的詩是不值錢的,發和不發都一樣,都要受窮。她在一家公司里給達烏爾找了一份工作,老板和他的愛人沾著點親戚,所以很看重他的才,讓他搞策劃,他辦了停薪留職手續到公司去上班。他能寫詩,但說不了大話,騙不了人。老板只好讓他打雜。
他很不合群,都說他乖張。比如走在街上,別人叫他的名字,他不答理,人家追上他,拍著他的肩頭說,老兄,我在叫你呢。他說我們維族人叫達烏爾的滿街都是,我怎么知道你在叫我。比如公司到南山野外去會餐,大家吃著,笑著,說著,打鬧著,達烏爾卻痛哭流涕地不吃不喝,問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說,一個人朝山頂走,以為他要出事,派人緊跟著。達烏爾到山頂后,面對血紅的夕陽,磕了三個頭后就回來了。
實際上,這時候的達烏爾,眼睛里是詩,耳朵里是詩,心中的邊邊角角都是詩,那枚快要落山的夕陽在他的眼里是被砍下來的英雄的頭顱,他當然要哭泣,當然要祭拜。
小愛人掙的錢比達烏爾多,變化也比達烏爾快。她的圈子多了,交往也多了,開始注重美容,買了高檔的化妝品,也買了去斑霜。
有一天,達烏爾對小愛人說,咱們離婚吧。
小愛人問,為什么?
達烏爾說,你已經不是你了,你鼻子上的雀斑沒有了,我不愛你了。
小愛人提著自己的行李箱走了,臨出門給他甩下一句話:
神經病!
達烏爾又回到文化館,還住在那間辦公室里,白天和黑夜都爬在桌子上寫詩,過去寫詩的時候,有一雙眼睛熱熱地看著他,現在連窗臺上的那株海棠因無人澆水,幾乎快枯萎了。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