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稱贊一個人很有才學,人們都會肅然起敬,但要是說到某個帝王很有才學,可千萬別這樣。因為考諸史實,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古代的帝王一旦很有才學或自以為很有才學,極有可能會成為專制暴君。
不信請看《宋書·鮑照傳》這段文字:“世祖以照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謂物莫能及,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當時咸謂照才盡,實不然也。”意思是說:南朝宋有一個叫鮑照的中書舍人,所寫文章不僅廢話連篇,而且往往詞不達意,于是當時的人都說他才思已盡,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那么,鮑照寫文章時,為何故意夾一些“鄙言累句”,顯出才盡智竭的樣子呢?原來宋孝武帝劉駿是一個喜歡弄文且死要面子的主子,他自以為文章沒有人比得上自己,為了避免才高遭忌,鮑照不得不故意把文章寫壞。為了保全自己,故意裝拙避禍,在劉駿治下并非鮑照一人。著名書法家王僧虔知道劉駿想占據書法榜第一名,也故意用禿筆寫一些蹩腳的字來敗壞自己的名聲(《南史·王僧虔傳》)。自古文人只有藏拙爭名的,在南朝宋這個小朝廷里,卻有人裝拙避名,真是咄咄怪事。
治史的人都知道,在古代帝王中,梁武帝算得上是“嗜學好文”者。這也正是他“自以為聰明博達,惡人勝己”的資本。據《梁書·沈約傳》記載,有一次沈約與梁武帝各疏栗事,沈約故意讓梁武帝三事。人們不解,沈約說:“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大家這才會意一笑,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沈約是南朝大學者、大作家,也是梁武帝做臣民時的老朋友,不僅文章寫得特別好,而且與梁武帝的私交也很深,但在毫無“雅量”的專制帝王面前,你再有能力和才學,和他原來的關系再怎么好,最后也得處處“學龜頭縮”和“裝孫子”,否則他就不舒服,就會變著法子掀起一個個“運動”來整治你,讓你永遠沒有好日子過。
與梁武帝一樣,隋煬帝嗜好文學,也確有幾分才氣。但這個人好大喜功,死要面子,“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特別嚴重。他對侍臣說:“人們難道認為我是靠父輩的原因才當上皇帝的嗎?即使讓我同士大夫比試才學,我也該做天子。”(《隋書·五行志上》)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他自然不能容忍別的文士在詩文上超過自己。
有一次,隋煬帝作了一首押“泥”字韻的詩命眾文士唱和,大家深知他的德性,也就假裝押不好這個韻,只有薛道衡“迂”得很,所和之詩最佳,其中“空梁落燕泥”一句尤受激賞,當然也特別令隋煬帝忌恨。據說薛道衡臨刑前,煬帝曾帶著幾分嘲弄的口氣問他:“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故意寫壞一篇文章或幾行字,敗壞的也就是個人的名聲,但鮑照是中書舍人,專門為朝廷起草公文,他寫文章“多鄙言累句”,不是要降低公文質量,影響政令推行,給工作造成損害嗎?當然,同隋煬帝一樣,宋孝武帝也是個暴君,他才不會管那么多,否則,以帝王之尊,怎么會同一般文士爭名呢?
記得清朝嘉慶皇帝愛新覺羅·■琰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政治就是文章,何必炫耀文字!”在這一點上,這位統治者可謂識大體,要明智得多。
一個人有才學,本是一件好事,為什么帝王有了才學之后,卻會適得其反呢?這是因為,帝王一旦覺得自己才學很高,可以傲視“群氓”,他就會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那些臣民們,不管是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是懾于威權,在帝王面前自然都會對其贊美有加。何況為了宣傳與論證專制統治的至上性與神圣性,由其豢養的幫閑文人的重要職責,就是宣傳專制統治者的天資與博學。他們不僅鼓吹帝王才學是專制統治的門面與旗幟,而且把它裝扮成專制統治的道義基礎,好像凡為帝王,御臨天下,立萬世基業,享九五之尊,必以文治武功彪炳史冊,才能稱作明主。這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贊頌、鼓噪和宣傳,最后自然會把帝王塑造成一個“萬能”的神,一個只習慣別人服從、不允許異議存在的獨裁者。
帝王一旦被捧上神壇,別說重新著地,就是想謙虛一下也是不可能的了,驕傲、自大、狂妄、胡來,就是他的必然歸宿。這就是才學與至高無上的權力結合在一起而生出來的怪胎。此時,少數清醒的臣民對帝王的怪異言行即使有不同看法和意見,但要糾正已經很難了,因為“萬能”的帝王已經不習慣聽取別人的諫言。他成了百分的正確,千分的偉大,萬分的神圣,此時的他怎么可能還有錯誤產生呢?所以,他只有那些甜言蜜語才能順耳。帝王的才學既然無助于他治理好國家,相反還往往成為其走向專制的幫兇,那么,一個帝王就未必需要很高、很精、很深的才學,甚至也不需要有多么聰明,但一定要有理性的思維、謙虛的品格、寬廣的胸懷和磁石一樣的凝聚力。歷史上的有為之君如劉邦、李世民、趙匡胤、朱元璋等等,讀的書遠遠比不上楊廣,藝術天賦更不能與李煜和趙佶等人比肩,但他們治理國家讓人民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
一個人讀什么書,應該有所選擇,不要什么書都讀。讀書也要適合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要從有利于工作出發,不能只滿足于自己的口味和欲望,要讀就讀那些對工作有幫助、有提高、有教益的書。對于日理萬機的帝王來說,文學書籍偶爾讀讀并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沉迷其中;文章偶爾寫寫也是可以的,但不能以此為能,更不能與天下文士爭長短、比高低。文章只是文人的事業,政績便是帝王的文章。政務都忙不過來的帝王,哪有時間和精力沉迷于閑雅文藝之中。就算他十分愛好吟詩作賦,怕也是有心為之而無力企及。
總之,作為帝王,為政而好文是可以的,為文而好文就不行。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對帝王的才學,應該用一顆平常心來看待,因為對帝王來說,所謂的才學,其實只是他個人的一些點綴而已,是不值得特別看重的,更不應該大肆炫耀。帝王的本職是治理國家,富裕人民,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有為社稷求發展、為蒼生謀福祉的巨大擔當精神和行政才能。帝王應把主要精力和時間用在治理國事上,勤政才是正道。如果認不清這一點,偏要以才學自許,必然會本末倒置,最終成為他的累贅和禍害。所以帝王們一定要明確自己的職責,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假充斯文,那不是你的正業。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