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根據不同的自然生態條件,創造和發展出不同類型的文化景觀。這些文化景觀突破了以往文化遺產的范疇,以更具生機的要素結合和更為復雜的文化內涵,在更大尺度的自然地理環境背景中進行拓展和延伸。其中,城市類文化景觀往往是經過幾個世紀,甚至更長的歷史時期發展變遷逐步形成的景觀;往往是具有明顯地域特征,為廣大民眾所熟悉的景觀;往往是反映文化與自然和諧關系,具有重要美學價值的景觀。
自古以來,我國就有大量關于城市建設思想的論述,尤其是《周禮·考工記》,提出了較詳細的城市建設技術規章,被認為是古典城市建設中存在的基本規范。根據目前的大量古代城市遺址的考古調查,由于尚無一處戰國以前的城市遺址能夠明確證明這一建設規范的應用,而使這一基本規范遭到廣泛的質疑。實際上,我國歷代政治體制、農耕制度、城市功能、文化觀念、地理環境和建設方法等,都會對城市空間結構產生不同的影響,因此所形成的城市類文化景觀也必然千差萬別。但是,《周禮·考工記》作為我國早期城市營建中最完整的思想體系,對漢代以后傳統城市禮制風格的發展,尤其是對元大都及以后都城的建設產生了重大影響。同時,我國古代一些重要的文化觀念,也對傳統城市空間結構的形成和發展具有重要影響。例如“相土”、“形勝”是從我國古代文化尊重天地山川環境的傳統出發,而逐步形成和發展起來的關于城市選址及其布局的一系列思想和學說。“相土”思想的淵源久遠,反映出我國古代城邑營筑上具有審視周圍環境在先的重要傳統。“形勝”思想也是我國古代城市重要的立地觀。《荀子·疆國》日:“其固塞險,形孰便,山村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即將“形勝”環境特征歸結為地勢險要便利,林水資源充沛,山川優美壯麗等。與“相土”思想相比,“形勝”思想已將其對地理環境的考察,進一步擴大到宏觀的山川形勢,并強調形與意的契合境界,對我國傳統城市的選址和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在我國古代,若干個相對獨立的國家,在其一定的疆域范圍內,審地度勢,選擇建都地點;或者從戰爭攻防的要求出發,在一定的區域范圍內,選擇筑城要地,這些都是城市地理學思想的早期實踐。商、周都域的定點和遷徙,秦、漢建都地點的選擇和考證,都是成功地運用人文地理學思想的杰出例證。唐、宋時期已經出現了不少大城市,城市功能更趨復雜,城市內部規劃嚴謹有序。在城市規劃與建設實踐的基礎上,不少關于城市建設的著作,已經比較系統地描述城市與生態環境、城市與影響范圍的聯系、城市的社會經濟生活、城市區域的山川形勝、城市居民的生活習俗等,其中城市志就是當時人文地理學思想的總匯。從中不難看出,城市不僅是一個地理實體,其發展也是一個歷史動態過程。城市歷史的繼承性,不僅表現在城市形態、城市空間結構特征等方面,也鮮明地反映在城市社會經濟發展的許多方面。由于我國大多數歷史性城市都有悠久的發展歷史,一般都具有嚴謹的規劃格局,獨特的建筑風格和地方特色,善于把雄偉俊秀的山川形勝和巧奪天工的人工構筑融為一體,成為“自然與人類聯合工程”的典范。因此,對于我國城市類文化景觀開展深入挖掘與研究,具有十分突出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在古代城市的形成和發展中,文化觀念的影響極為廣泛而顯著,并成為獨具特色的基本因素,揭示出歷史性城市的哲學與美學價值。例如福州古城,建城于公元前200年,晉代選擇越王山南小阜建子城,開鑿東西二湖;唐末至五代,在子城外環筑羅城,后又筑南北夾城,謂之月城;明代北跨越王山,東、西、南繞九仙、烏石之麓而圍之;清代增建水關,引水入城,水流縈回曲折,逐漸形成福州“左鼓右旗、三獅對五虎、三山兩塔一條江”的城市與自然地貌完美結合的空間格局。古都南京,自公元229年建都,營造建業城于雞籠山南,背倚玄武湖,面朝秦淮河,以長江及石頭城為藩屏,并開城東渠以通秦淮,四周山丘環抱,河湖縈繞散布,城市與自然地形巧妙結合,表現出因地筑城的高超技法。明代南京城市與自然環境的結合更為突出,城墻與外郭城垣形態,順應山巒湖泊、水系等地形,蜿蜒于山水之間,在繼承我國歷代平原城池的方正傳統基礎上,吸取自然精華,做到人文與自然的完美結合。古都杭州,自公元591年建城以來,先置城垣東臨鹽橋河,西瀕西湖,南達鳳凰山,北抵錢塘門;繼而東劃胥山于城外,西包金山、萬松嶺于城中;經過歷代持續發展,逐漸將西湖及周邊山川納入城市,在西湖區域修堤建橋、設廟布塔,形成“三面云山一面城”的城市文化景觀和從城市西望,兩山、三塔、三島、十八橋的西湖美景。
從上述歷史性城市的選址建設可以看出,千百年來人們在選擇自然地貌進行城市規劃建設時,就開始注意與自然的結合,將人居環境建設合理地組織到自然環境之中,為城市未來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物質基礎。例如古城蘇州東臨大海,北倚長江,西面和南面依接太湖和水網地帶,使之通過長江可與我國中、西部經濟腹地聯系,通過海洋可與世界各地交往,這一優越的地理條件使城市數千年久盛不衰。蘇州城區地勢平坦,既無水患之虞,又具水陸皆便的優勢。千百年來,人們在此持續開展城市文化創造。如今蘇州古城的文化景觀就詳細地篆刻在南宋《平江圖》碑刻上,水陸并行“雙棋盤式”的歷史城區,包括城墻、街道、河流、橋梁、官府、寺觀、佛塔、園林、書院、商鋪、宅第、樓閣、牌坊等等,盡在其中。從碑刻上還可以看出,城內河道有南北向6條、東西向14條,并行的河街上共有橋梁395座,寺觀50余座。這座“回”字形的棋盤式歷史城區,獨具水鄉特色的文化景觀,如詩如畫。由此可見,一個有品質的城市,可以讓人詩意地棲居,既有視覺的享受,更有心靈的愉悅;一個宜居的城市應該既有城市的宏偉氣魄和壯麗圖景,更有居住者與自然的身心契合。這樣,城市品質才能得到真正的提升。
法國于1983年提出“建筑、城市、風景遺產保護區”的概念,把城市中具有文化特色的歷史地區和具有歷史意義的自然景觀列為保護對象。隨后,與城市類文化景觀保護有關的實踐逐漸在各國展開。城市類文化景觀的保護對象,既包括保護被列入各類保護名錄的文物古跡單體,也包括具有傳統特色、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的集合體,及其在功能和視覺方面十分重要的相連部分。正如《馬丘比丘憲章》所指出,不應該把城市當作一系列孤立的組成部分拼湊在一起,不應著眼于孤立的建筑,而是追求環境的連續性:每一座建筑不是孤立的,而是連續統一的整體中的一個單元,它需要通過一定的空間結構、網絡與整體中的其他單元進行對話,從而使其自身的形象得以完善。因此,每一座歷史性城市或城市中的特定區域,都可以作為城市類文化景觀的整體,其所轄的歷史街區成為基本的構成單元。《維也納備忘錄》則認為“歷史城市景觀”因一個區域在相關時期內,通過城市化進程逐漸演變和有計劃的發展,而獲得其既獨特又普遍的意義,它將環境條件與地形條件融合在一起,體現了與社會有關的經濟和文化價值觀。
在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文化景觀遺產中不乏城市類文化景觀的實例。例如法國的盧瓦爾河流域所擁有的杰出文化景觀遺產,見證了兩千年來人類價值觀念的更替,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相互作用與和睦發展。盧瓦爾河沿岸擁有布盧瓦、希農、奧爾良、索米爾和圖爾等眾多歷史城鎮,這些歷史城鎮背山面水,古老的村鎮點綴其間,中世紀的城墻若隱若現,增加了文化景觀的魅力與風采,使人們從中能夠感受到歷史的真實氣息。而尚博爾和合農索城堡,以及城堡內構思精巧的人工花園等,則清楚闡釋了文藝復興和西歐啟蒙運動時期的思想潮流和建筑設計理念。另一個實例是意大利的阿馬爾菲海岸地區,復雜的自然地形與獨特的文化發展歷程,使該地區成為一處重要的中世紀城市類文化景觀。公元4世紀這里建立了阿馬爾菲城,從9世紀開始成為了海上商業活動中心。這座城市的強盛與中東地區的貿易緊密相關,繁榮的貿易增加了城市人口,帶來航海領域包括羅盤在內的一系列發明。如今這里由西西里、阿拉伯與諾曼底風格建筑構成了完美的混合建筑景觀,眾多的小城鎮內擁有不少重要的建筑和藝術作品,形成一座座典型的中世紀民居博物館。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阿馬爾菲海岸地區是地中海文化景觀的杰出例證,擁有美麗的自然景觀和杰出的文化特色。
城市類文化景觀主要通過城市性質、城市規模、城市布局的不同,以及建筑物、構筑物、街道、廣場、綠化等文化特色來表現,涉及文化與自然因素的各個方面,是城市空間活動高度集中的結果,而城市多樣化的類型奠定了城市類文化景觀的多樣性基礎。貢德爾位于埃塞俄比亞國境西北部,海拔2300米的高原上,是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和世界文化遺產地。最初,貢德爾只是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17世紀,埃塞俄比亞皇帝法西利達斯將國都遷于此,貢德爾才逐漸發展成為城市。直至1868年,這里一直是埃塞俄比亞的首都所在地。17世紀至19世紀,貢德爾是埃塞俄比亞的宗教和藝術中心,城內有古代宮殿建筑群,教堂多達44座,還有眾多城堡、宅邸,以及雕刻精美、裝飾豐富的拱橋和多層塔。其中位于城內的宮殿建筑群是古代阿克蘇姆王國傳統的體現,同時也反映出與近代阿拉伯建筑風格的融合。位于古城南端的法西爾蓋比要塞城堡,由900米城墻環繞,城內有幾代皇帝們的宅邸,還有大量宮殿、教堂、修道院和獨特的公共及私用住宅,這些建筑有明顯受印度和阿拉伯影響的痕跡,而后耶穌會會士把巴洛克式的藝術風格帶入了貢德爾,改變了這里原有的風貌。如今從城堡的頂部,可以縱觀古城壯麗的文化景觀,以及碧藍的納塔湖和島上著名的修道院。
從發展的觀點來看,城市類文化景觀是長期演變的結果,同時,由于文化載體和所處環境的差異,使此類文化景觀的構成具有多種不同的文化要素。但是,在城市中諸要素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內在機理,表現出較強的整體性。例如自然景觀與文化景觀常被視為對立的兩種景觀類型,然而,在城市中文化景觀作為疊加在自然景觀之上的文化創造,自然景觀與文化景觀之間表現出更為密切的關系,成為文化景觀的依托與載體。因而,準確的認識城市類文化景觀就包括對其背景,即對所處自然景觀和地理要素的觀察與分析。城市是一個構造復雜的物質實體,其產生和發展是建立在一定的自然條件的基礎之上,地勢、地形、氣象和氣候要素、流經城市的河流、水文特征以及地下水分布狀況、城市的地質基礎條件、城市生物特征和城市所在區域的生態環境等,都對城市的產生、形成和發展,城市物質生產要素和生活居住環境等予以深刻的影響。同時,城市不僅是一個構造復雜的物質實體,也是內涵豐富的文化載體,而文化景觀是城市特色的重要體現。研究城市一般從分析其地理條件、追溯其歷史發展起源開始,主要內容包括城市的形成與成長過程、城市的功能與文化特征、城市的結構與空間布局、城市的經濟與貿易范圍、城市的人口與民族構成、城市的類型與規劃沿革等。
美國人文地理學家A.拉帕波特(A.Rapoport)在其《居住形式與文化》一書中曾大量列舉了“在許多‘前工業時期的文明’中,城鎮布局形式對不同文化體系內人們所認識的‘自然’的寄托與附會關系”。西班牙的阿蘭胡埃斯城市景觀體現了這一復雜的關系,包括人類活動與自然生態的關系、蜿蜒水道與呈現幾何形態的景觀設計之間的關系、鄉村和城市之間的關系,以及森林環境和當地精美建筑之間的關系。數百年來,人們為此傾注了大量精力,才得以展示出持續而奇妙的變化,從中不僅可以領略到18世紀建造的法國式巴洛克花園文化特色,而且可以感受到伴隨著植物種植和牲畜飼養所發展起來的城市生活方式。與之相比,葡萄牙的辛特拉則是19世紀第一塊云集歐洲浪漫主義建筑的地區。由教堂改建成的城堡集中了哥特式、埃及式、摩爾式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特點。同時在建造公園的過程中,又引進了許多國外樹種與本地樹木混合栽種,而豪華住宅被統一安排在道路的同側,使城堡、公園和住宅形成的景觀交相輝映,多元文化既兼收并蓄又和諧統一。在這一由人類創造的優雅與實用并存的文化景觀中,建筑與植物處于和諧的狀態,代表了浪漫主義景觀手法的先驅,對歐洲其他地區城市文化景觀設計產生重大影響,并成為外來文化占領特定地區的獨特范例。
1997年12月,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召開的第22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我國平遙古城和麗江古城雙雙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功填補了世界文化遺產中缺少我國歷史文化名城的空白。平遙古城是我國保留至今最為完整的明清古城,古城內完整地保留了古寺廟、古衙署、古街巷、古店鋪、古民居等各類歷史遺存,至今600余年來基本格局未變,并從語言、藝術、生活習俗、倫理關系、生存智慧等各個角度,集中呈現出我國北方傳統文化特征,同時完整保存著晉商文化興起和衰落的珍貴歷史遺跡。從平遙古城的整體建制,到歷史城區街巷肌理;從外圍的城墻,到內部的傳統建筑;從現存的3797處民居,到遺留的220多處古店鋪,作為平遙古城的基本單元和古城完整風貌的具體體現,處處以儒教的“禮制”為本,嚴格講求方正端莊,經緯分明,等級森嚴,呈現出封閉自足的生活方式特征。平遙古城文化景觀中蘊涵了豐富的傳統文化,是古代政治、經濟、哲學、倫理、藝術、傳統習俗、日常生活特征的凝結,多層次地反映出當時的生活理念。世界遺產委員會對平遙古城的評價為“平遙古城是中國漢民族城市在明清時期的杰出范例,平遙古城保存了其所有特征,而且在中國歷史發展中為人們展示了一幅非同尋常的文化、社會、經濟及宗教發展的完整畫卷”。
與平遙古城形成鮮明對照的麗江古城,是我國南方民族地區城市的杰出代表,是具有較高綜合價值和整體價值的文化景觀,集中體現了地方歷史文化和民族風俗風情,體現了當時社會進步的本質特征。麗江古城,坐落在溫暖濕潤的麗江壩子上,選址充分利用自然山水格局,城址北依象山、金虹山,西枕獅子山,東、南兩面開朗遼闊,秋冬季時,獅子山成為古城屏障,擋住西北寒風,但春季的東風、夏季的南風則暢通無阻,冬暖夏涼。古城依山傍水,河道穿城而過,小橋流水人家,被譽為“高原姑蘇”。玉龍雪山作為古城的背景,也是各處城鎮村寨主要道路的對景,構成麗江城鄉雪山、田野、村落交相輝映的獨特景觀。麗江古城建設崇自然、求實效、尚率直、善兼容的可貴特質,更體現出特定自然環境中,城市文化景觀設計與建造所特有的創造精神與進步意義。流動變化的城市空間、充滿生命力的水系、風格統一的居住建筑、尺度適宜的廣場街巷、親切宜人的空間環境以及獨具風格的民間藝術等,使古域具有鮮明的地域和民族特色。世界遺產委員會對麗江古城的評價為“保持濃郁的地方民族特色,與自然美妙結合的典型,具有特殊價值;歷經1996年‘2·3’七級大地震,基本格局不變,核心建筑依存,恢復重建如舊,保存了歷史的真實性”。
神州大地是中華民族世世代代衍生棲息的地方,數千年來,盡管自然災害、戰爭動亂頻仍,但是我們的祖先建設了無數的城市,也使人與自然環境和諧共生的理念深深根植于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之中。我國的城市類文化景觀遺產承載著這一悠久歷史和深厚傳統,訴說著中華民族的輝煌創造和卓越貢獻,其積淀之豐厚,形態之多樣,內涵之深刻,集中體現了國家和民族的歷史成就、文明素質和綜合國力。生態意識始終影響著我國傳統城市格局,大到城市,小到建筑,都十分講究選址、布局與周邊山水環境的聯系。通過對城市自然環境、地勢、土質、水文、戰略位置等多方面審慎和周密的考察,形成了我國傳統城市的選址、筑城,以及城市空間結構布局的理論體系,體現出尊重自然環境的基本思想,并通過對山川大勢的闡發,形成追求崇高精神境界的城市類文化景觀。J.李約瑟(I.Needham)在論及中國傳統城市空間設計時,就特別強調文化因素對中國城市的深刻影響,他認為“再沒有其他地方表現得象中國人那樣熱心體現他們偉大的宇宙觀”。錢學森先生認為,要提高城市的綜合效益,就必須重視城市環境質量、城市景觀的多樣性和多層次選擇的可能性。“普遍聯系、整體把握”,這便是我國傳統城市空間設計的精髓所在。
北京舊城是我國歷史性城市的典范代表,“是都市計劃的無比杰作”。其中7.8公里的明清北京城中軸線,始終處于駕馭全城的至尊地位,眾多重要建筑、廣場和道路,或有序安排于軸線之上,或對稱布置于軸線之側,形成空間的韻律與高潮,中軸線兩側的街巷胡同亦相向布局,保持著特有的格局和肌理。整個城市如此大面積的對稱,產生出無與倫比的超然氣度,獨具特色的壯美和秩序由此而得以建立,平緩開闊的城市空間由此而得以控制。經過長時間的營造,明清北京城中軸線成為城市構圖的核心,成為城市格局的脊梁,使城市空間序列嚴謹、主次明確、層級遞進、收放有度,使宏大的城市具有了強烈的向心力和歸屬感。紫禁城在皇城、內城、外城的重重護衛下,坐落于明清北京城中軸線的核心位置,而城市中軸線重疊著紫禁城中軸線,體現出“地中”的思想。“人類社會一直面臨著三個基本的矛盾:人與自然的矛盾、人類社會內部的矛盾、人自身的矛盾。化矛盾為和諧,始終是中國也是人類的夢想和追求”。“故宮的核心建筑三大殿的名稱,集中反映了這一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太和殿:天地祥瑞,喻人與自然和諧;中和殿:中庸平和,喻人世和諧;保和殿:心態和順,身體安適,喻人的身心和諧。這三個殿的名稱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就是追求和諧”。
然而,北京舊城的文化魅力,還不僅于此,更在于它所具有的一系列變化萬千的文化空間和豐富多樣的文化景觀,通過空間的轉換與景觀的展現,達到其所追求的目標與效果,建立起人文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空間體系,體現出我國傳統文化的獨特理念。例如什剎海、北海、中南海的湖沼島嶼所產生的不規則布局,瓊華島白塔和妙應寺白塔所產生的天際線景觀,以及眾多壇廟園林的錯落有致,都增強了規則布局和不規則布局的變化與對應。這種總體布局的方正嚴謹與局部不規整的自然形態,巧為配合,相得益彰,既加強了總體的秩序感和莊重感,也寓自然美于人工安排之中,使人工規劃的雄偉與自然環境的柔美和諧地相伴相生,并包容了歷史城區最具代表性的人文活動,以及多樣性的文化空間。“北京是在全盤的處理上,完整地表現出偉大的中華民族建筑的傳統手法和在都市計劃方面的智慧與氣魄。這整個的體形環境增強了我們對偉大的祖先的景仰,對于中華民族文化的驕傲,對于祖國的熱愛。北京證明了我們民族在適應自然、控制自然、改變自然的實踐中有多么光輝的成就。這樣一個城市是一個舉世無匹的杰作”。
城市類文化景觀是城市獨有的文化特色、精神特質、性質特征、區位特點的綜合反映,是城市重要的無形資產,體現著城市的價值。城市特色與文化景觀之間存在著密切關聯。城市特色是城市的內容和形式明顯區別于其他城市的個性特征。城市一旦有了自己的特色和風格,就有了一種屬于自己生命的光彩和魅力。城市特色不僅能夠在物質空間形象上給人們以特有的美感,而且能夠在精神成果上給人們以高層次的愉悅,使人們對城市的歷史人文沉積產生深深的認同感。城市像一本打開的書,人們每天都在閱讀。美國著名建筑師E.沙里寧(E.Saarinen)曾說過:“讓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說出這個城市的居民在文化上的追求”。城市特色是文化景觀穩定性、繼承性、持久性的支撐力量,文化景觀則是城市文化的載體,是城市特色形成并對外輻射的核心依托,反映出城市特色的品質。當前,文化景觀的價值和地位不斷提升,不僅是影響城市生存空間質量的重要因素,而且是影響城市綜合競爭力的直接因素。文化景觀作為城市文化的載體,能夠對城市環境產生積極的綜合效應,賦予生存空間濃厚的人文氣息。“人們開始不僅僅滿足于“詩意的棲居”,同時也需要‘文化的棲居’”。城市文化的擴散與滲透不僅能從外部層面美化環境,還能從精神與道德層面提高環境品質。對生存空間精神與道德層面的追求,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對于城市類文化景觀的體驗與感受。
城鎮是城市與鄉村的過渡形態和聯系紐帶,也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聚落。城鎮聚落規模、分布和類型,深受自然環境、人口、社會、經濟和歷史條件等制約,地區差異很大。一般來講,城鎮內非農業人口規模,從1萬以上到幾十萬以下不等。其中集鎮是等級最低、規模最小的一類城鎮,它的數量最多,廣泛分布于鄉村地區,實質上是鄉村地區的商品交換中心。因此,城鎮聚落的文化景觀,兼有城市類文化景觀和鄉村類文化景觀的特點。從城鎮的職能分析,可分為專業性城鎮和綜合性城鎮兩大類。綜合性城鎮,往往是當地行政和經濟管理機構所在地,它們在一定區域內起著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作用。專業性城鎮,職能相對比較單一,相互間差異較大,興起和發展歷史較短,但是對外聯系范圍較廣,根據各專業性城鎮的產業結構、職能特點,可以劃分出不同類型的專業性城鎮。同時,城鎮又與鄉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城鎮不像城市那樣遠離鄉村,因此定期集市和大型公眾活動都在這里舉行,甚至許多城鎮的邊緣地區與鄉村聯在一起,沒有明顯的區域邊界。
早在明、清時期,我國就已經出現了從封建自然經濟轉向近代商品經濟的萌芽。在這一過程中,北方的“晉商”和南方的“徽商”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就在晉商、徽商活躍的年代,在我國西南一隅,湖南西部的洪江,由于地處“五溪”區域中心,擁有得天獨厚的水路交通優勢,而出現了重要的發展契機。長江、洞庭、沅水連接云貴茶馬古道,是明清時期人流、物流的重要交通線路,通過民族融合以及商旅匯聚,構建出經濟繁盛、社會和諧、民族團結、文化豐富的洪江古商城。明初修建皇宮和鄭和下西洋,需要大量的木材和桐油,均是從云南、貴州及湘西各地匯聚洪江。經過數代經營,洪江成為以集散桐油、木材、白蠟等而聞名的地區經濟中心。作為大西南的門戶,當年洪江古商城中的會館之多,幾乎涵蓋國內絕大部分省份和湖南省內所有地區。洪江古商城的形成得益于四方匯聚帶來的商業繁榮,商業繁榮得益于民族融合。當地苗族、侗族、瑤族,以及漢族民眾都從事桐樹的栽培、木材的砍伐、桐油的加工。安徽、江西等地商人利用各自的經營貿易優勢,收購桐油、木材等轉銷湖北、江蘇、浙江等地,又將食鹽、布匹、百貨等運來洪江,然后用苗船轉往五溪流域及云貴各地。歷經六百多年風雨的洪江古商城,今天猶如一座集經濟、政治、軍事、宗教、文化遺存的活態博物館,是我國近代商業發展的標本。
歷史文脈在城市自然生態和文化內涵的長期演變中形成與發展,代表著這些城市不可復制的歷史,體現著其他城市難以模仿的品味。洪江古商城的城鎮布局和房屋建筑獨具特色,以山為骨架,以水為血脈,依山傍水就勢而建,與自然山水和諧共存,保存了較為完整的天人合一的文化景觀。如今,洪江古商城較完好地保存著歷史原貌,遺存有380余棟明清時期的古老“窨子屋”,總建筑面積達30余萬平方米。這些傳統建筑設計精巧,特色鮮明,呈現出青瓦灰墻、閣樓飛檐的地域文化景觀。洪江古建筑群多按“井”字形排列,規模之大、氣勢之雄、建筑之奇、保存之好,實為國內罕見。這些傳統建筑或構筑于高坡,或坐落于深巷,或吊懸于河邊,通過曲折迥環的青石板路與高低錯落的青石碼頭彼此相連。窨子屋是四壁無窗、天頂采光的徽式民居風格,而在洪江古商城已發展為商住兩用型,既用于居家又可作商用。但是,在使用方面比徽式民居有一些重大改進:一是修建曬樓,不僅可供曬晾衣物,而且還可作眺望、納涼、種植花草、晾制干菜等用途;二是天井下面的“四水歸堂”的水缸,在窨子屋內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太平缸”,平時蓄水,如遇火險可作救火之用。一般人家在缸內飼養金魚,并配置假山盆景以點綴室內景觀。
城市類文化景觀,不僅是人們所創造的可視形態,而且集中反映出人們鮮活的生活狀態和難以忘懷的生活經歷。煙臺自1861年被確定為通商口岸后,西方列強即乘機而人,紛紛涉足古老而美麗的海濱。英國人依仗在煙臺開埠的特殊作用和最先來到煙臺的有利條件,搶占煙臺山上最好的地段蓋起了領事館。此后,法國、美國、挪威、瑞典、德國、日本等國先后在煙臺山上設立領事館、洋行等辦事機構,至20世紀30年代,煙臺山及其周圍已經形成了較大規模的近代建筑群。“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沒有哪一個城市與一座山的關系,像煙臺與煙臺山這么緊密”。今天,煙臺山以17個國家領事館為主體的47組近代建筑群,3萬余平方米的中西合璧式建筑,成為煙臺與煙臺山的凝固記憶,也成為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縮影和見證。每當人們看到這些風格迥異的外國領事館建筑,就會想起那段苦難的歷史,激發民族復興的志氣。在上海,為了保留城市一段珍貴記憶,設立了虹口區提籃橋的猶太人歷史風貌保護區。在舉辦猶太人在上海的紀念活動時,已經92歲的前美國國家銀行行長,不用別人指路,就找到了舊居的原址。他告訴大家“瞧這間房是我們家的,爸爸媽媽睡大床,這邊是姐姐的床,那邊是我的小床。”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我真的感謝上海,在我們猶太人被全世界趕盡殺絕時,這里收留了我們。”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感情,充滿了感恩。這就是城市的文化景觀,生動地記載著我國和世界人民的珍貴友情。
民眾的文化觀念對文化景觀遺產的保持和維護具有深層次影響,特別是在城市類文化景觀中具有重要表現。波蘭的華沙建城于1280年,16世紀末城市得到迅速發展。雖然1656年和1702年華沙兩次被瑞典人所摧毀,但是經過兩度重建,至18世紀末仍然是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華沙舉行反納粹占領者起義,起義失敗后,希特勒下令把華沙從地球上抹掉。納粹專門部隊野蠻地爆破了古老建筑、紀念碑、文化古跡,歷史中心85%的傳統建筑被毀。戰后,波蘭民眾急切地展開了重建工作,嚴格按照保存下來的設計圖紙,經過長期的艱苦努力,重新修建了王宮和舊城的紀念建筑,幾萬人參加修復工作,其中義務勞動量達數十萬工時。華沙王官是波蘭千年國家歷史傳統的文化象征,也是民族興衰史的見證。1984年9月1日11點15分,即45年前王宮奇格蒙特塔的大鐘停擺的時刻,隆重舉行了王宮修復竣工儀式。如今,俯瞰全城具有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和巴洛克式等各種風格的紀念建筑,與色彩艷麗的成片傳統房屋融為一體,共同構成和諧的城市文化主題,保持著賞心悅目的城市文化景觀。華沙歷史中心的重建,對歐洲國家的歷史城區保護理論,產生了極大影響。對此,世界遺產委員會評價道:“華沙的重生是13~20世紀建筑史上的不可抹滅的一筆”。
吳良鏞教授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指出了“景觀遺產”保護的重要性,“對原有城市在歷史上已經形成的不僅具有文化價值,并且具有整體美的精華地區,需要千方百計設法加以保護。對歷史地段保護的意義,不僅在于保護文物建筑、雕塑等本身(‘實體’部分)不被破壞,或對已經被損壞的地區進行科學的整理修復工作;還要保護其淳樸的‘虛’的外在空間,具備整體美的環境,使城市的‘景觀遺產’(townscape heritage)不輕易地遭受破壞”。如今,城市景觀規劃和城市設計已經成為城市規劃的一項重要內容。“朝阜干道”,是指北京舊城朝陽門至阜成門之間的歷史街道,被譽為北京最美麗的文化街道,沿途擁有豐富的建筑天際線和祥和的文化環境氛圍,匯集了眾多古老與近現代文明的優秀作品,例如歷代帝王廟、廣濟寺、故宮、大高玄殿等古代建筑群;魯迅故居、北平圖書館、北大紅樓、中國美術館等近現代建筑;妙應寺白塔、北海、中南海、景山等文化景觀,以及眾多成片的歷史文化街區,共同構成了鮮明的文化特征。如今在城市規劃設計中,通過對“朝阜干道”的整體保護,使其不但是北京800年建都歷史的縮影,而且成為皇家文化與民間文化、宗教文化與世俗文化、古代文化與現代文化相互交融、共放異彩的文化景觀走廊。
在北京歷史城區的東北角,有一條聳立著4座彩繪牌樓的格外寧靜的古老街巷。街中用6種文字鐫刻“官員人等,至此下馬”的下馬石,隱于街巷內布局規整、氣勢恢宏的古建筑群,世代流傳于街巷、四合院的鮮活故事,都向世人昭示著這條街巷不平凡的經歷。國子監街,有著700多年悠久歷史,因孔廟和國子監在此而得名。孔廟和國子監兩組彼此相鄰的建筑,總占地面積5萬平方米,按照“左廟右學”的規制,組成完整、莊嚴、宏偉、壯麗的古建筑群,既有皇家的氣勢,又有學府的典雅。東西貫通的國子監街全長669米,平均寬度11米,濃縮了我國傳統文化精華,乾隆皇帝贊其為“京師為首善之區,而國子監為首善之地”。國子監街以幽雅、寧靜、神秘的環境和豐富的歷史、人文內涵,成為古都北京一處獨具特色的文化景觀。國子監街雖然是國學圣地,但是除了國子監和孔廟兩座標志性建筑以外,依舊保持著歷史文化街區的傳統風貌,街道兩邊多為低矮整潔、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民居。同時,街巷兩旁濃蔭蔽日,槐樹成行,綠樹、紅墻與4座彩繪牌樓相映生輝,整條街巷彌漫著古樸、儒雅、閑適的文化氣息,這種濃郁的傳統文化氣息,“是那些樹小墻新、大路寬闊的仿古一條街所無法比擬的”。
歷史文化街區是城市之魂。當人們走進一座城市,如果希望感受它最真實的氣質,就必須訪問最具代表性的歷史文化街區,在這里沉淀著城市的歷史,蘊藏著濃郁的風情。營口是東北最早對外開放的濱海城市,市內現存近現代建筑69處,其中34處坐落于東西長約1.3公里的西大街。西大街歷史文化街區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我國北方早期港口文化的象征。1861年營口開港后,沿河有27座碼頭,西大街為航運服務的“大屋子”、店鋪鱗次櫛比,成為客商云集、店鋪林立的繁華街市,沿街的近現代建筑則集中反映了這一時期港口文化景觀的歷史變遷。其次,是東北近代民族工商業興衰的見證。近代營口是東三省的商貿中心,截至1931年,營口的商號發展到2588家,規模較大、贏利較豐的就有20余家,其中一些著名的商號都在西大街及其附近。這些商號建筑,歷經清代、民國、偽滿時期,幾易其主,飽經滄桑,見證了民族工商業的興衰史。第三,是近代建筑的“博物館”。在西大街可以領略各國的建筑風格,其保存下來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近代建筑相對集中,在全國已屬少見。與我國其他后來有較快發展的城市,如廣州、上海、天津等相比較,營口西大街的近現代建筑,屬于開創時期的第一代建筑。
在城市中,不同時代的建筑映射著不同時代的文化特色,優秀的城市建筑群更是體現出完整和諧的文化景觀,例如南京中山陵作為紀念性建筑群,從布局、色彩、空間、軸線、體形、節奏,無不形成完整的藝術形象,直到今天仍然是古都南京城市的標志。拉薩布達拉官建筑群,高聳、雄偉、壯麗、神圣,亦是文化與環境唯美的范例。“要看中國的兩千年,請到西安;要看中國的五百年,請到北京;要看中國的一百年,請到上海;要看中國的近十年,請到廣東”。這首流行于20世紀80年代的民謠,再形象不過地概括了我國幾座歷史文化名城和相關城市的歷史與文化特點。文化景觀遺產并不意味著死氣沉沉或者靜止不變,它們完全可能是動態的、發展變化的、充滿活力的和具有生活氣息的。許多文化遺產仍然在人們的生產生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甚至不斷地吸納更多的新鮮元素,充滿著生機與活力。上海外灘之所以一直讓人陶醉,成為上海最激動人心的文化景觀,關鍵是這里既有充滿歷史感的外灘萬國建筑,又有與之協調的環境氛圍,更有黃浦江對岸五彩斑斕的東方明珠、直插云霄的金茂大廈等,傳統與現代在這里得到了有機和諧的互補與互動。目前,上海正在越長越高、越變越新。與此同時,如何保護好五方雜處、中西交融的城市類文化景觀特色,在新與舊之間尋求最佳平衡點,顯然是必須長期面對的重要課題。
總之,城市類文化景觀遺產應該成為保護與延續城市文脈的有用工具。通過探索不同類型城市類文化景觀的保護措施,鼓勵歷史性城市制定文化、景觀與環境可持續發展的管理體系,使之成為控制與延續歷史環境的有效方法。因此,必須以城市重大文化資源的角色,使文化景觀遺產進入城市總體規劃層面,協調城市發展目標與文化景觀遺產保護的關系,甚至直接介入土地利用、交通組織、生態保護等相關發展要素的專項規劃之中。針對不同性質和特點的文化景觀遺產,提出明確的核心保護區與核心保護區周圍一定范圍的緩沖區,以及對與核心保護區有聯系的更廣闊的區域實行某些方面的控制。《維也納備忘錄》警告“應該特別小心,確保在世界遺產城市開發當代建筑能夠補充歷史城市景觀的各種價值,同時遵守限制要求,不損害城市的歷史景觀”,并認為“對歷史城市景觀的優質管理旨在永久維護和提高空間、功能和設計方面的價值。在這方面,必須特別重視使當代建筑融入城市的歷史景觀中”。在城市類文化景觀中進行結構性干預和建造當代建筑需要慎重考慮,必須與有關利益相關者進行磋商,這樣一個過程可以逐案采取充分、適當的行動,審查新舊建筑之間的空間聯系,同時尊重傳統格局、背景環境的真實性與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