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文化史上,有很多有趣的現象值得我們去探討,比如對比一下哲學家與藝術家的情感歷程和婚姻生活。蕭關鴻有一本小書叫《永恒的誘惑》,提出了一個與此相關的有意思的話題:藝術基本上是男人的專利,藝術史則基本上是男人的舞臺,那么女人都干什么去了呢?他的結論是:藝術本性更近于女性,女性才是藝術背后最終的操盤手!我之提及這個有趣的話題又源于我對下面這個有趣現象的思考:哲學家與藝術家終生不娶者皆有。其實,在這個表面相似下掩藏著一個根本性的差異:哲學家不娶的結果是“一個都不碰”,藝術家不娶目的是“為了碰得更多”。哲學家不娶有兩種情況:對女性要么敬而遠之,如柏拉圖、斯賓諾莎、萊布尼茲、康德等;要么根本不把女人當女人看,如叔本華、尼采諸流。①而藝術家不娶就只有一種情況:他不愿吊死在一棵樹上。對于哲學家而言,女人就是女人,而對于藝術家來說,女人就是情感,就是刺激,就是靈感,就是他創作不竭的源泉與動力,就是那種被尼采稱為“酒神精神”或被弗洛伊德歸為“利比多”的東西,因此女人必須年輕、漂亮、性感且極富誘惑力。總之,哲學家終生不娶的多,藝術家僅有一個女人者寡。我這里打算以世界雕塑史上,繼菲狄阿斯和米開朗基羅之后的第三座高峰——“羅丹”為例,探討一下我剛才提出的那個相當有趣的話題。
羅丹藝術家的身份就注定他一生離不開女人,在他的工作室里來來去去的女性模特當然不在少數,其間摸摸掐掐拍拍也是尋常小菜,發生性關系的也時有耳聞。當時的女性也多以能被藝術家幸臨而激動不已,比如美國著名舞蹈藝術家鄧肯,她的舞姿吸引了羅丹,后者曾為之畫過很多素描,年少矜持的少女在羅丹的親吻中驚慌逃走。多年后鄧肯在她的自傳中就是帶著“沒有獻身大師”的“非常遺憾”回憶當年的這段情遇的。因此,我們的藝術大師就有一個綽號“半人半羊怪”(希臘神話中其性極淫者)。女性與羅丹的關系可以這樣來概括:始而是模特,繼而是情人,終而被遺棄。但當情感一度陷入沉寂的羅丹遇上“少女狂野的美正鮮花怒放”的伽蜜爾·克勞岱爾小姐——“這匹倔強的小鹿”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伽蜜爾接識了羅丹是她的藝術上的幸運,但更是她人生中毀滅性的悲劇!布魯諾#8226;努丹(Bruno Nuytten)導演的電影《羅丹的情人》為我們真實再現了她們從相識、相知到詛怨、決絕的情感歷程,最終羅丹拋棄了伽蜜爾,這個神經質的美貌女藝術家,因而長期抑郁,在猜忌和壓抑中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在瘋人院關了30年不幸瘐死在那里。
1882年,漂亮而極富雕塑才氣的伽蜜爾經雕塑家布歇的介紹闖進了羅丹的生活,此時羅丹已是舉世聞名的大師,但42歲的羅丹與18歲的伽蜜爾一見如故,伽蜜爾以其精湛的藝術,更以其嫵媚,燃燒起羅丹熾熱的藝術想象和創作欲望,兩人從此一起分享藝術和生活帶給他們的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樂趣。在同居的近16年(1882~1898)中,羅丹在藝術上達到高峰,創作出《達娜厄》、《吻》、《永恒的偶像》等象征著兩人情愛的作品,而他的代表作《地獄之門》也有相當一部分的作品構思和構圖來自伽蜜爾的雕塑,甚至有些可能就直接出自伽蜜爾之手,因為那里的羅丹已經不再怎么親自捉刀鑿石了。這是羅丹一生的黃金時代,可以毫不夸張和負責任地說,沒有伽蜜爾也就沒有今天我們心目中的偉大藝術家羅丹。然而,羅丹最終還是遺棄了倔強的伽蜜爾·克勞岱爾小姐。
伽蜜爾之走向悲劇的境地,除了她的弟弟、法國著名詩人保羅·克洛岱爾所說的性格上的原因——“他們倆的分手是我姐姐以其可怕的暴躁性格和兇惡的譏諷稟賦加速促成的”②——之外,有無人性方面的必然性?我以為,是有的!伽蜜爾的悲劇不僅是女性的悲劇,更準確地說,是女性藝術家的悲劇。如果伽蜜爾僅僅是藝術家,或者僅僅是女性,不管她是否與羅丹相遇,都不會有如此毀滅性的悲劇!
作為“藝術家”,伽蜜爾此時尤其需要的是不斷地創作和大師的指點,美麗而極有才情的伽蜜爾因酷愛雕塑也連帶深深愛上了雕塑的偉大創作者羅丹,并打算為之獻出自己的一切,精神和肉體的。而羅丹此時也正因《地獄之門》的創作陷入停滯而急需情感的刺激以激發其藝術想像和構思。作為藝術家的伽蜜爾遇上自己心儀的對象,從此她沖進了《地獄之門》的創作高潮中。她在羅丹的工作室有所發現后就接二連三地回來,在對藝術的熾熱親吻中,她終于獻身羅丹了,《達娜厄》、《吻》、《永恒的偶像》、《沉思》就是最好的證明。伽蜜爾以后的雕塑創作也證明了她當初的選擇是對的,我們只要看看她為羅丹所作的《羅丹頭像》和表現情人關系的《成熟的年代》就可以明白了。
伽蜜爾的人生悲劇是從一個“事件”開始的,這一細節太重要了,以致我用“事件”來指稱它——“她懷孕了!”如果說,此前伽蜜爾是以一個學生、一個藝術膜拜者與羅丹共處,那么,此刻的她則因“懷孕”而使自己更多或者說一切是從“女人”、“一個家”、“人生幸福與歸宿”的角度來思考和衡量一切了。“懷孕”突顯了伽蜜爾的“家庭意識”和“女性意識”,壓制了先前占主導的“藝術家意識”。先前藝術家與藝術家——注意,這里沒有性別之分——的心靈交流和惺惺相惜此時則變為女人與男人的談婚論嫁及情感義務與倫理責任。這時伽蜜爾需要的不再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而是一個能給她名分的男人、丈夫,當然,這個男人必須是使她懷孕的羅丹。伽蜜爾一個女人的合理要求,在羅丹看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地交付給任何一個女人,不論是伽蜜爾還是他的第一任模特兼情人、并為之生兒育女的羅絲。這一點在下面這個事實中暴露無遺:1917年1月29日羅丹正式娶羅絲為妻,2月14日羅絲就去世了,羅丹也于同年的11月17日凍死。女性之于羅丹的最大意義就是激發他創作的靈感與沖動,再不然就不時發泄一下自己的Libido,因此對于羅丹來說,女性只是“激情”、“人體”甚至“工具”,卻從來不會以“妻子”的面目出現。來往于羅丹工作室的女性走馬燈式的,一個接著一個,但從來沒有哪一個能長久地呆下去,這大概源于羅丹對女性美的如下認識:“它變遷極速”,“如風景般跟了陽光而轉變”,“真正的青春,就是成熟的處女時代,洋溢著清新的生命力,全體卻顯著驕矜之概,同時又似乎畏縮、似乎求愛的羞怯的心理,這個時期只有幾個月。”③
羅丹之不肯接受任何女性以“妻子”的面目出現,一個更為根本的原因是他對藝術本性的理解,當然也源于他的藝術實踐,即家庭的義務、倫理與責任的“強制性”同藝術活動的“自由本性”格格不入!這也是他雖然允許羅絲為自己生下兒子,但仍不與其結婚的真正原因,他不想、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不明白的是,以伽蜜爾的聰明與才智她不可能領會不到,羅丹永遠也不可能屬于她,甚至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或許她明白得太晚了!
在這里,我們遇到了一個“藝術與人生的二律背反”、“歷史與倫理的二律背反”,一個二難選擇。面對羅丹與伽蜜爾,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是要一個女人的幸福還是要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前者雖然“個人”卻也合理,后者即使“偉大”終歸“殘酷”!一如始皇修筑長城,雖然當時“有用”、后來“不朽”,但那是用老百姓的血與肉堆砌起來的,你是要秦時百姓的幸福你還是要一個偉大的“創舉”?安史之亂給唐人帶來不盡的痛苦,但也成就了作為“詩史”的杜甫,南唐是在李煜手中亡國的,但少了后主中國詞史不也缺少了亮麗的一頁嘛!“國家不幸詩家幸”此之謂也!這其實就是那個折磨了人類數千年的“柏拉圖難題”,即“德福問題”。所以人類文化發展史背后必然是民族的受難史!這就是“代價論”!歷史之嚴峻與殘酷于此可見一斑!
此外,伽蜜爾的死也向我們提出一個在理論上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人品與藝品的是何種關系?中國文化認定“詩品出于人品”,所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蔡京不就因為人品之污而未入“宋四家”嘛!中華武術的最高境界不也是“修為至上”嘛!問題是,我們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如何評價羅丹這個“薄幸兒”呢?這不再是個文化差異的問題,因為藝術是全人類的,我們急切渴望并呼喚偉大藝術家的到來。但偉大藝術家的代價呢?誰又擔得起呢?即使我們想選擇哪一個,我們有得選擇嗎?人的自由理性、主觀能動性都干什么去了呢?這難道就是“理性的狡黠”嗎?
注釋:
①[英]尼格爾·羅杰斯.行為糟糕的哲學家[M].新星出版社,2006.
②[法]彼埃爾·戴著,管震湖譯.羅丹傳[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13.
③[法]羅丹述,葛賽爾.羅丹藝術論[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135,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