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鳳喜,男,1972年出生,供職于晉中市文聯,山西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
四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又把那個叫老田驢的男人夢到了。
那一天我的心情本來不錯,上午剛到單位便領到了一筆獎金,中午妻子煞費苦心地為我張羅了生日宴,傍晚時分還接連收到兩個女人心照不宣的祝福短信。照這樣的情形,夜晚的夢是應該更加美好的。應該是在星光大道上揀到了夜明珠,應該是買彩票中了5000萬的大獎,應該是和章子怡一起跳舞,和楊紫瓊乘著窄窄的皮筏艇去巴厘島旅游。但我卻把老田驢夢到了。
夢中的老田驢還是在追趕著我,他的手里舉著一把殺氣騰騰的鐮刀,大步流星的樣子如一只憤怒的駝鳥。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屁滾尿流地向前跑,他巨大的影子潮水般向我涌來。我已經聽到他怪獸一樣的喘息聲了。半空中一道寒光閃過,我的脖子樹樁般開始咯吱咯吱地斷裂。我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聲,腦袋倭瓜一樣飛了出去……
妻子打開了床頭燈。昏黃的光暈里,我正抱著失而復得的腦袋急促地喘息。
妻子說,怎么,你又做噩夢了嗎,你夢到了什么,最近為什么總是這樣呢?
妻子把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她的手濕津津的,與我的額頭粘合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從夢里走出來,感覺胸腔內有一種東西還在隱隱綽綽地動蕩著,像是細雨中垂掛在樹枝上的一個豬尿脬。我不情愿和妻子講出自己的夢,最近一段,類似的夢我已經做過好幾次了。第二早晨,猶豫再三后我還是撥通了吳剛的電話。
吳剛是我幼年的玩伴,現在是我們村的村長。二十年前考上大學后,我已經不是我們村的村民了,他領導不了我。我離開村莊后便很少再回去,這些年來與村里人更是鮮有往來。但就在上個月,吳剛當上了村長,他千辛萬苦地把我找到了,想和我討教一些發財致富的門路,我沒有指給他什么路,卻夢到了老田驢。
電話一接通,吳剛就夸張地叫喊起來。吳剛說,老同學,你說這事怪不怪,昨天晚上我還夢到你呢,一大早你就把電話打過來了。
我吃了一驚。我說吳剛,你夢到我在干什么?
吳剛說,你還能干什么,偷雞摸狗,掛著兩串青水鼻涕吆喝著賣粉條。
你能不能講得具體一些?
夢里的事情我怎么能講具體,我要有那本事,到城里擺攤算卦得了,還當這個破村長干什么?
我好長時間沒有吭聲。我想,吳剛又是在胡謅呢,他送過我兩筐羊雜碎,但他騙不了我。
吳剛說,老同學,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是不是想搞點土特產慰問領導,我這邊沒有問題的,給你割兩個豬頭怎么樣?
我忍不住笑了。吳剛這小子,雖然久無往來,一旦扯到一起,還是挺夠哥們兒的。如果我說要,他一準會挑著兩個血淋淋的豬頭給我送來。可是我要豬頭干什么呀,我是想和他打聽一下老田驢的情況。
我說吳剛,咱們村的老田驢現在怎么樣?
吳剛說,你說誰,老田驢?他,他還活著呀。
我松了一口氣。
吳剛接著說,不過,老田驢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我說吳剛,你什么意思,老田驢是不是身體出問題了?
吳剛說,怎么不是呢,上個月他在村口摔了一跤,腿給摔斷了,本來就是孤家寡人,瘋瘋顛顛的,如果再落下個殘疾,你說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說,老田驢沒有到醫院嗎,現在情況怎么樣?
吳剛說,沒有,我們本來勸他到鎮上的衛生院瞧瞧,但他堅決不去。他要找放羊的王二小為他接骨頭,可王二小已經死了三年了。到現在,他還躺在炕上呢。
我握著電話的手顫了起來。
吳剛說,老同學,你怎么忽然間關心起老田驢了呢?
我當然不能講出自己的夢。我說吳剛,我要到鄰縣出一趟差,剛好路過咱們村,想順便回去看看。
吳剛怔了怔,笑了。吳剛說,老同學,歡迎歡迎,除了盼星星盼月亮,我就是盼望著你回來呢。
掛斷了電話,我到超市買了一大包食品,駕著車匆匆向村子里駛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急,是因為睡夢中老田驢追趕在身后的緣故嗎?
我們村距離市區不過百余里,路還算順暢,兩個多小時后我便趕回去了。
吳剛在村口迎接我。時近中午,他拉著我的手寒暄幾句后把我領回了家里。他已經宰了一只鵝,置辦了酒席,看起來隆重而熱烈。
吳剛說,老同學,你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一定要幫我開開竅,這兩天我正尋思呢,你說咱們村能不能發展“農家樂”?
吳剛這問題有點突兀,見我良久無語,他便急了,說,老同學,你可千萬要幫幫我呀,我真是想給咱們村做點兒事情,你應該了解我的。
我擔心吳剛誤解,慌忙講出了對發展“農家樂”的看法。大致上是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農家樂”可以搞,因為現在城市的空氣已經不夠用了,許多人做夢都想到鄉村放松放松。另一個意思是搞起來恐怕有難度,怎么能沒有難度呢?我知道自己說的不過是廢話,但以現在的思維和心緒,只能這么講了。
我的話還是讓吳剛有點激動了。吳剛說,你要這么講我就放心了,干什么事情能沒有困難呢?有你為我出謀劃策,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成。
吳剛不停地給我倒酒,一瓶55度的紅星二鍋頭很快被我們消滅了。我感覺腦袋有點熱,但沒有醉。我是帶著夜晚的夢回來的,怎么能醉呢?我說吳剛,“農家樂”的事咱們先放一放,你知道我這次回來的目的嗎?
吳剛說,你是說老田驢?你難道真是為了老田驢回來的?我還是不明白,你怎么就忽然之間把他給想起來了?
吳剛又打開一瓶二鍋頭,給我滿上了酒。我想把夜晚的夢講出來,但還是沒有。我說吳剛,你還記得咱們和老田驢之間的糾葛嗎?
吳剛良久無語,然后說,老同學,你是不是想起那些事情后覺得對不住老田驢,所以想回來看看他?其實,你用不著這樣的,那時候我們年幼無知嘛。再說,再說老田驢那真是一頭犟驢,不見得領你的情。
我說吳剛,我不需要老田驢領什么情,就是想去看看他,這個想法已經產生好多年了。
吳剛端起酒杯,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我,我把頭垂下去了。
我們的村莊坐落在山腳下,村前的水泥路是近幾年才修建的。路的兩邊,多了一些新建的屋舍,看起來高大氣派,裝點著村莊的門面。初冬時節,午后的陽光十分明媚,從院子里出來后,我望著吳剛家五間紅磚瓦房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酒精的作用使過往的記憶更加真切。我想起來,在吳剛家宅院的位置上,原本是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的。那棵老槐是村子的標志。小的時候,我每一次外出回來,遠遠地看到它時,內心便會升騰起一種溫暖和希望,原本疲憊不堪的雙腿,霎時間又會充滿力氣。現在,那棵老槐卻已經不知去向。沒有了老槐,返鄉的孩子還能找得到自己的村莊嗎?
在那個月色撩人的冬夜,我和吳剛就是在老槐下對老田驢下的手。屈指算來,到現在將近三十年了吧。
老田驢家境貧寒,父母早逝,三十大幾才把一個逃難的女人領回家里,四十歲上那個女人便跟著一個游走四鄉的郎中跑掉了,并且帶走了他的孩子。他發誓要把老婆孩子找回來,把那個心術不正的郎中撕成碎片,剁成肉泥,請村子里所有的人飽食一餐。但他沒有錢。他便到一個很遠的地方背石頭。他的腰壓彎了,幾次遠行都無功而返。當他終于落寞地回到村里時,彎腰駝背的樣子像是已經進入了暮年。他黑著一張臉,一聲不響地行走在村莊里,看起來像是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村干部惟恐他出事,希望他在精神上有所寄托,便把護秋員的差事交給了他。于是,他的手里多了一把鐮刀。他開始穿行在密不透風的莊稼地,穿行在季節的深處。他的肚子里憋著一口惡氣,他是堅決要守護好秋天的。他神出鬼沒,沉默寡言,鐵面無私,沒有誰敢于挑戰他的威嚴。我和吳剛心有不甘地小試了一下身手,便被他從玉米地里揪出來了。
后果當然是嚴重的。老田驢怒氣沖沖地把我和吳剛揪扯到了大隊部。我們不僅被老槐上懸掛著的大喇叭點名批評,還被罰了款。父親憐惜他的顏面,更心疼那兩塊錢,差一點將我掐死。見我沒有死,便把我吊到房梁上了。吳剛同樣沒有好果子吃,他的父親用一根八號鐵絲把他綁在了樹上,餓了兩天兩夜。這是暑假發生的事情。開學以后,老師把我們的紅領巾摘去了,給我們戴上了另外一頂帽子。我和吳剛做夢都希望鉆到地縫里。我們沒有辦法變成田鼠,便變成了兩只氣急敗壞的狗,開始對老田驢實施瘋狂的報復。我們爬到老田驢家的墻頭上,用彈弓將他的紙窗敲得千瘡百孔;我們在他家門前挖了一個大坑,在坑里倒滿了糞便;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們把他家屋頂上的煙洞堵上了。我們還想點一把火,將這頭不盡人情的犟驢燒成木炭,化為灰燼,但終究是擔心引火燒身,放棄了這個預謀已久的想法。我們當然不死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樣的時機總有一天會到來的。我們憤憤不平地等待著,心浮氣躁地等待著,終于等來了兩年后的那個冬夜。
那時候,我和吳剛已經到鎮上讀初中了。上完晚自習,我們騎著自行車剛到村口,便看到了倒在老槐下的那團瘦弱的影子。我們幾乎眨眼間就做出判斷,那個影子一定是老田驢。天寒地凍,冷風嗖嗖,除了他,誰還會躺在那里呢?秋天過去后,作為護秋員的老田驢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夜深人靜時他便又開始拎著酒壺在村口眺望了。幾年過去了,他還夢想著他的老婆孩子忽然間出現在村口。他的老婆孩子借著月色離去,他希望月光再把他們送回來。他真是異想天開,白日做夢,想一想,怎么可能呢?他把壺里的酒不停地往嘴里倒,終究是醉倒了。
我和吳剛小心翼翼地走向了老田驢。老田驢彎曲著身子,看起來像一只病了多日后才死去的狗。來到近前后,吳剛揀起一截樹枝,在他的屁股上輕輕捅了捅。見他基本上沒有什么反應,我們便放心了。我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膽子頓時間壯大起來。吳剛發現不遠處扔著一條化肥袋子,揀回來干凈利落地套在了老田驢的頭上。吳剛沖我喊,你還愣什么,趕緊動手呀,打死這頭驢!我一點兒都沒有猶豫。月光下,我和吳剛發瘋般揮舞著身體,咬牙切齒,拳腳相加,在老田驢身體上釋放出了積攢兩年的力氣。老田驢漸漸有了回應,但他只是水桶一樣翻滾著,后來連翻滾的力氣也沒有了,任由我們折騰。我們終于感到了累,腿腳已經麻木,吳剛沖我揮了揮手,準備迅速撤離。跑出去幾步后,我卻看到了腳下的一堆牛糞,一個念頭閃過,不管不顧地抓起來塞進了化肥袋,然后風一樣散去……
陽光有些刺目,我想起來那個寒冷的冬夜,目光如同空氣中若隱若現的浮塵一樣輕輕地抖動起來。吳剛見我望著他家的屋子發呆,該是誤解了我。吳剛說,老同學,你是不是有一種物換星移的感覺?其實,這幾處房子說明不了什么,咱們村這些年變化并不大,有點能耐的都出去打工了,只在過年時候才回來,連房屋也懶得修繕,連土地都荒蕪了。
我轉過身來,目光延伸向村莊的深處。正如吳剛所言,山還是那座山,屋舍還是那些屋舍,草木凋零的時節,視野里竟是滿目的蒼涼。
我說吳剛,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怎么能荒蕪了呢,村子里難道就不管嗎?
吳剛臉上現出幾許無奈。吳剛說,老同學,你讓村里怎么管,你能擋得住外面世界的誘惑,擋得住農民進城打工的潮流嗎?老田驢倒是想管,可他又怎么能管得了?
我愣住了。我說吳剛,老田驢還是村里的護秋員嗎,這事他也管?
吳剛說,他怎么可能還是護秋員呢,早在包產到戶的時候,村里就不需要什么護秋員了,但老田驢除了侍候自己的田地,仍然提著鐮刀在莊稼地里轉悠,完全是義務,要不,人們怎么把他當成一頭犟驢呢?最可笑的是這幾年,過年的時候,他居然拎著酒壺挨門逐戶做起了思想工作,希望大伙兒留在村里繼續耕田種地。他的腦袋早就出問題了,人家開玩笑說要把自己的地送給他,他竟樂呵呵地答應了。他有多大能耐呀,七十歲的人了,駝著個背,哪能種得了這么多地?這下好了,他摔壞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站起來呢。
吳剛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了老田驢穿行在莊稼地里的情形。我想,這么多年來,老田驢該是迷戀上了護秋的差事,以至于沉溺其間難以自拔了。就像有些人迷戀上了跳舞,有些人迷戀上了唱歌,有些人迷戀上嫖娼和吸毒。那么,面對一片片荒蕪的田地,他會怎么想,他感到了孤獨和無奈,是這樣嗎?
我從車內取出從超市買的那包食品,在吳剛的引領下,順著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走向村莊的深處。
老田驢的宅院背靠著山,建在一片坡地上,差不多是村莊的置高點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宅院里有兩間房子,是在他把那個逃難的女人領回去后重新翻蓋的。雖然是用泥坯壘起來,卻高大結實,而且有著巍峨的院墻。但現在,當我終于走近它時,進入視野的景象卻與記憶中大相徑庭。那幾截院墻已經矮下去了,墻頭被風雨削減得光禿禿的,零零散散地長著冬天的草,垂掛著雨水沖刷過后留下的一道道淚痕。少年時代,為了翻越這幾截墻,我和吳剛曾付出過艱苦的努力,我們只有踩著對方的肩膀,才能攀爬上去。而現在,我們只需要站在墻根下,便可以將院落里的情狀一覽無余。更何況,我們根本就不需要往墻根下站,記憶中那兩扇厚重的榆木門早已是丟盔卸甲,殘缺不全。遠遠望過去,如同一個破舊的像框,歪歪扭扭地定格著一段遠去的歷史。
院落里原本是分門別類地種著玉米、葵花和大豆的,它們曾經綠意蔥蘢,青翠欲滴,現在卻來不及收割就枯萎了,并且在瑟瑟冷風中倒了下去。那兩間泥坯屋子呢,墻體已經傾斜,屋檐已經沉陷,泥皮尚在剝落,紙窗上掛滿了油煙積垢,扭曲頹廢的樣子像是一個受盡磨難的侏儒,經歷了風吹雨打后再不情愿站起來了,只是背靠著山坡,瞪著死氣沉沉的眼睛,打量著腳下的一片枯黃,打量著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世界。這么多年了,那個被村里人稱呼為老田驢的男人,就是悄無聲息地住在這里,一點一點地老了下來。他體察到時光的無情,體察到世事的變遷了嗎?他終于摔壞了,倒了下來,倒在了一個清冷的秋天。他又怎么能夠想到,因為夜晚的夢,一個也許早已被他遺忘的男人急匆匆地趕回來看他了。
秋風乍起,院落里枯萎的作物動蕩起來,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他們搖頭晃腦的樣子顯然不像是在歡迎我。我又想起來昨夜的夢,老田驢舉著鐮刀,殺氣騰騰地向我沖過來。我聽到了樹樁斷裂般的咯吱咯吱的響聲。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發現自己出汗了。我的雙腿開始顫抖。我開始難以抑制地喘息。望著近在眼前的院落和屋舍,我忽然喪失了向前的勇氣,慌亂地把吳剛喊住了。
我說吳剛,你等等,我不想進去了。
吳剛已經走到了院門前,他扭過身來,一定是覺得耳朵出問題了,不解地望著我。
吳剛說,你,怎么又不進去了?
我說吳剛,我真的不想進去了,你就替我去看看他吧。
我把手里拎著的袋子遞給吳剛,難以掩飾內心的慌亂。
吳剛說,既然已經來到家門前,我看還是進去吧,要不算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如何應答。吳剛說的對,這算什么事情呢?我縱然有一千張嘴,恐怕也講不透自己的心事。
好在吳剛沒有繼續發難。吳剛笑了,語氣變得平和。吳剛感嘆說,老同學,你們這些文化人,真是讓人不好理解呀。
吳剛笑得有些勉強,笑得模棱兩可,含糊不清。這時候他在想什么,他對我又怎么看?他已經洞穿了我的思想,他是在嘲諷我的膽怯,譏笑我裝腔作勢般回來作秀嗎?
我已經顧不了這么多了。我像是擔心老田驢從屋子里爬出來,拖拽著吳剛的目光轉身而去。我感覺到了雙腿的沉重,如同睡夢中般步履艱難。我終于揮開兩腿跑起來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屁滾尿流地向前跑,當我一口氣沿著陡峭的山路爬到附近一個山包上時,已然是渾身癱軟。我在山包上坐了下來。山風呼嘯著,與我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息。我失魂落魄般俯瞰著腳下的村莊。樹木在凋零,荒草在瘋長,那些零亂地散落著的屋舍顯得越發地灰暗破舊,越發地萎縮了,看起來像是先人遺留下來的一處處墓穴,在一片死寂中沉睡著,只有遠處那條迂回曲折的水泥路發出隱隱約約的亮光。我的目光如一只受傷的鳥,在村莊的上空無助地盤旋。我終于辨認出自己家的房屋了,在我們舉家遷走后,它幾易其主,現在恐怕已經是風雨飄搖。我在這個小山村里生活了二十年,離開了二十年,現在又回來了,回來又能怎么樣呢?我發現自己哭了。冬天生冷的風吹散了我的眼淚。
我不知道在山包上坐了多久,當我回到吳剛家里時,他已經在置辦晚餐了。他正在院子里準備殺一只雞,雞在他手里撲棱著翅膀,發出痛苦的嘶鳴。見我進來,他愣了一下,那只雞從他手里掙脫出去。他沒有去追,站起來把我迎到了屋里。
一進門,我就看到了茶幾上放著的那袋食品。我愣住了。我說吳剛,你怎么把東西拎回來了,我讓你把它送給老田驢呀。
吳剛沖我笑了笑,攤開了雙手。吳剛說,你以為我不想給他嗎,他不要,死活都不要,我能有什么辦法?
我急了。我說,他怎么能不要呢,就算他不要,你也得給他呀。
吳剛說,老同學,你不了解這頭犟驢,你一點兒都不了解。其實往他家走的路上這個結果我就想到了,可我不想打擊你,去看看他畢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嘛。
吳剛像是話里有話,他該是責備我,既然已經到了門前,為什么不進去看看老田驢呢,事情沒有辦好,又怎么能怪得著他?
吳剛拍了拍我的肩,他的神情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向我道歉。吳剛說,老同學,你就別想那么多了。這事情就像我們去上墳,就算祭品再豐富,就算你擺上了山珍海味,就算你把五星級大酒店蓋到墳頭上,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享用呢?老田驢不收就不收吧,意思到了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吳剛的話令我寒毛直豎。
我說吳剛,可是,可是老田驢他為什么不要,他現在都過成這樣了,他為什么不要呢?
吳剛說,老田驢就是這么個人,他可不光是不要你的東西,我說過,他的腦袋早就出問題了。按他的條件,他應該享受五保戶的待遇,但他就是不,他說他身體好,可以種地。就連逢年過節上邊來人慰問孤寡老人,他也是堅決不收慰問品的,只是反反復復地告訴人家,他是村里的護秋員,村子里的地都給荒了,弄得我們以后再不敢讓上邊的人去看他。
我狐疑地望著吳剛。吳剛既然預料到我們去看老田驢的結果,可他為什么不阻止我,他為什么要這樣呢?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說吳剛,你是說老田驢從來沒有接受過別人給他的東西,是這樣嗎?
吳剛說,當然也有例外。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們看著他可憐,為他送去了一袋面兩瓶酒,他還是堅持不要,村干部就說這是他應該得到的,是上級發給護秋員的,每個村的護秋員都有,這么一說,他就欣然接受了,他覺得這是他應該得到的東西。
吳剛還沒有說完,我拎起那個袋子,從一堆食品中抽出來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抽出了兩千塊錢,這是我昨天上午領到的獎金。
這一回輪到吳剛吃驚了。吳剛說,老同學,原來袋子里還有錢呀,你準備給老田驢這么多?
我把兩千塊錢塞在了吳剛的手里。我說吳剛,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些錢送給老田驢,他現在正需要錢,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
我的聲音忽然間有點哽咽了。吳剛捏著錢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過了好長時間才點了一下頭。
吳剛說,石頭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給他的。
我發現吳剛的手有些抖,他喊出我的小名來了。
吳剛說,石頭,咱們準備吃飯,咱們喝酒,今天晚上咱們多喝點,多喝點好不好?
吳剛要出去逮那只雞,我攔住了他。
我沒有一點兒食欲,駕著車匆匆離開了我們的村莊。
從村子里回來以后,我便等著吳剛的電話。一個星期過去后他的電話還沒有來,我有點等不急了,給他打了過去。我說吳剛,事情辦得怎么樣,那兩千塊錢給了老田驢了嗎?
吳剛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局促。吳剛說,老同學,你不要急,這事情不能急的。
我說吳剛,可是老田驢現在還躺在床上,他正需要錢呢,你說我怎么能不急?
吳剛說,老同學,這個理我懂,可是真不能急的,再等等,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便又等。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吳剛那邊卻還是沒有音訊,再把電話打過去,吳剛說他正準備行動呢,辦法已經想出來了,但覺得還是不保險,需要再斟酌斟酌。電話里聽出我的不滿后,他又解釋說,老同學,我覺得一下給他這么多錢恐怕行不通,可又覺得這事情還是一次性解決為好,如果零敲碎打,他越發會懷疑的。所以……所以我覺得還是得斟酌斟酌,你千萬不能著急的。
吳剛的話令我有些氣惱,想一想,這不是廢話嗎?我甚至對他的誠意有些懷疑了。我想,吳剛他該不會把這兩千塊錢據為己有吧。除了老田驢這頭犟驢,現在的人誰還不喜歡錢呢?我和吳剛已多年沒有來往,誰知道他肚子里裝著什么貨色?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正耿耿于懷地準備再次催促時,吳剛卻來找我了。吳剛用裝過化肥的尼龍袋給我扛來一只豬頭,血淋淋的樣子把我嚇壞了。那時候妻子剛好不在家里,我愣了愣神,趕緊讓他把豬頭搬到了廚房,擔心妻子回來后責難,又讓他搬到衛生間了。
吳剛把豬頭放好后順便撒了一泡尿。衛生間的門大敞著,我聽著飛流直下的聲音暗自叫苦。吳剛的尿不僅弄臟了我家的衛生間,連那個豬頭也禍害了。尿還沒有撒完,吳剛就扭過頭來說,老同學,事情辦砸了,那些錢老田驢沒有要,他可真是一頭犟驢呀!
我回過神來,慌忙問,吳剛,你不是說辦法已經想出來了嗎,你到底想出了什么辦法,事情又怎么能辦砸呢?
吳剛提著褲子從衛生間出來,說,老同學,我還能有什么辦法,我只能和老田驢說這兩千塊錢是發給護秋員的,是上邊在落實護秋員的待遇,全中國的護秋員都有。
那老田驢呢,他是什么反應,他為什么沒有收?
他本來很高興的,笑得都不亦樂乎了,剩下的那顆門牙都從嘴里蹦出來了,可事到臨頭,我把錢給他的時候他卻沒有要。
那是為什么?
他說他恐怕當不成護秋員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站起來呢,還怎么去護秋呀,所以堅決不要。
我氣壞了,我說吳剛,你怎么就這么死心眼,你不會說這錢是對他以前工作的獎賞嗎,和以后沒有關系。
吳剛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吳剛說,老同學,天地良心,我說了呀,可他就是不要,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他的腦袋早就出問題了,如果我硬給他留下,說不準他會點把火燒掉的,燒掉你情愿嗎?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吳剛把頭垂下去了。他把兩千塊錢退還給我,還送了我一個豬頭,他的樣子像是虧欠著我更多的東西。他扛著豬頭來找我,應該還是想和我討教一下如何發展“農家樂”的,但他什么都沒有說,連飯都沒有吃,找個托辭離去了。
我捏著兩千塊錢不知所措。這沓百元大鈔離開了我一段,重新握在手里的時候感覺有點重了,票面上沾染了不少污垢。夜深人靜的時候,吳剛該是不止一次地點過這些錢了,是這樣嗎?
我氣呼呼地把這沓鈔票摔在了桌上。我想,老田驢呀老田驢,我不過是想給你一點錢,你為什么這么犟,為什么就不收呢?我想起來夜晚的夢,不情愿放棄。把錢收起來后,我把那只豬頭從衛生間拎出來,帶著它去找一個名叫智星的朋友。
我平素有收藏的喜好,智星是諸多藏友中的一個。他機智靈活,不知道肚子里裝著多少鬼主意,在圈子里久負盛名。我曾經幫過他兩次忙,一次是替他給一個女人寫一封信,他的要求是無論如何要打動她。另一次也是替他給一個女人寫一封信,他的要求是無論如何要擺脫她。因為這兩封信,智星對我心存感激,自稱愿為我兩肋插刀。
智星見我扛著一只豬頭來找他,瞪著眼問我,兄弟,這家伙吃過化肥嗎?
我說,沒有,它只喝過人尿。
智星說,好,兄弟你說吧,有什么事情?
我把豬頭放下,把事情講給了智星,當然不包括夜晚那個夢的。智星聽完后說,兄弟,我把你的意思概括一下,就是說你要偷偷摸摸給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用處的人兩千塊錢,這個家伙正需要這筆錢,但他堅決不收,是這樣嗎?
我點了點頭。
我說智星,這個家伙是頭犟驢,要想讓他接受并使用這筆錢,必須使他認為這是他應該得到的。
智星說,這事情我還真沒有遇到過,現在果真有這樣的人嗎?
我說智星,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智星說,你讓我想想,我認為要想讓他收你的錢,必須和他完成一次交易,這可就回到咱們的老本行了。
我說智星,你是什么意思,這家伙家里可沒有什么古董,你總不能說他用的粗瓷大碗是老佛爺用過的吧,你總不能說他屋里那個水泥抹的柜子是“柜中緣”里岳雷鉆進去的那一個吧,這條路子怎么能行得通?
智星沖我笑了。兄弟,他說,對于我們這些搞收藏的人來說,要想掙到錢,不光要學會收藏歷史,更要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創造歷史,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明白的。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去試試吧,我還需要一個內線。
我當即給吳剛打了個電話,然后便回家了。我想,在老田驢那間殘壞的泥坯屋子里,能創造什么樣的歷史呢?
我便又開始等。
五天以后,智星便風塵仆仆地前來找我了。他一進門,我便直奔主題,焦急地問,事情辦得怎么樣,那筆錢送出去了嗎?
智星良久無語。
我的心里咯噔一聲,從智星灰頭土臉的樣子看,事情該是沒有辦成,他大約沒有在老田驢的屋子里創造歷史。
我長吁了一口氣,沒好氣地說,智星,你沉著一張臉給誰看呢,長短得給我一個交待呀。
智星的腰間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長條盒子,我記得,他的這只盒子里裝著一把青銅劍,據說值不少錢的。因為沒能把事情辦妥,他是要把這把劍送給我,以示愧疚,以表朋友的情誼嗎?
智星把那只盒子緩緩地放到了桌上,鄭重其事的樣子足以說明它的珍貴。
智星說,兄弟,你的錢我已經替你花出去了。
他說話時語調低沉,全然沒有平素那種玩世不恭、油腔活調的樣子。說話的同時,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開了。我吃驚地看到,盒子里居然放著一把鐮刀。我禁不住叫喊起來,我說智星,你是說那筆錢老田驢收下了,你用它買回了老田驢的鐮刀?
智星把鐮刀從盒子里取了出來,雙手捧到了胸前。
智星說,對,我把老田驢的鐮刀給你買回來了。
可是,可是老田驢他又怎么會同意呢,不過是一把鐮刀,他覺得值這么多錢嗎?
他當然覺得值,我和他一講他就覺得值了。他起初不愿意賣給我,可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留著這把鐮刀還有什么意義呢?兄弟,我覺得你這兩千塊花得值,你看看這把鐮刀,它都磨得這么瘦了,這么薄了,卻還是這么鋒利,卻還在閃閃發光。你再摸摸這根刀把子,它是多么的綿軟,細膩,它雖然只是根柳木棒子,但浸透了汗水和體溫,它都快變成化石了。
說話的時候,智星忽然間傷感起來。我從他手里把鐮刀接過來,身體顫了一下,感覺到一股寒氣。
智星指了指桌上的盒子,繼續說,兄弟,我把裝銅劍的這只盒子送給你,你把這把鐮刀好好收藏起來吧,我到現在才發現,你這個家伙比我聰明,這把鐮刀總有一天會物超所值的。
智星把鐮刀交給我后似乎輕松了許多,聲音也洪亮了。可是,他這話什么意思,他是在感物傷懷,還是冷嘲熱諷呢?
我把鐮刀放回到盒子里,又把裝著鐮刀的盒子放在陳列著藏品的柜子里,放在了一些古舊的壇壇罐罐的中間。我想,老田驢沒有了鐮刀,也許再不會在夢里追趕我了。
我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這時候手機鈴聲大作。
電話是吳剛打來的,一接通,吳剛就叫喊起來。吳剛說,老同學,老田驢來家里找我了,他說他被人騙了,丟給我兩千塊錢,要我這個當村長的無論如何把他的鐮刀買回來。
我驚得不知所措,回過神來后想,老田驢不是躺在床上嗎,他怎么就跑到吳剛家里了呢?
對于這一點,我心存疑慮。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