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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海草地

2010-01-01 00:00:00
鴨綠江 2010年5期

作者簡介

徐鐸,山東萊陽人,一九五二年生于大連市金州區,現供職于大連開發區管委會。近三十年來,共發表長篇小說兩部,中篇小說十四部,短篇小說、散文、評論、報告文學以及影視文學作品百余篇,逾三百萬字,多次在國內獲獎,并有作品結集出版。一九九六年至今任大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一九九八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

大海無風三尺浪,西海灣卻是刮風也不起浪。西海灣性情像女人,海水也帶著女人的體溫。退潮時,大海脫光了衣服,柔軟的沙灘上聚集著趕海的女人。她們用鋼絲彎成了小鐃子扒著泥沙下面的蜆子蚶子蟶子和香螺辣螺肚臍螺。大白天,這西海灣就是女人們的天下,大海一退潮,就是幾里遠,坦坦蕩蕩的,無遮無掩,憋了尿水的趕海女人們褪下褲子,嘩嘩啦啦把尿水傾瀉在海水里。細細品味西海灣的海鮮,那鮮味里似乎還夾雜著一股臊氣。有人品味出來了,說這是因為趕海娘們撒了尿。于是,西海灣也叫娘們灣。

太陽掉進海里的時候,女人們拐著趕來的海鮮回家了。借著落日的余暉,趕海男人們三三兩兩來到了西海灣,他們坐在海邊上抽著煙,嘮閑嗑說瞎話,等著潮水再次退去。潮水退去時,天空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黑藍色的天鵝絨,那些顆大大小小的星星就成了點綴在天鵝絨上面的寶石。這時的男人們站起身來會脫下衣褲,扛起他們的趕海工具,朝著大海深處走去。天黑下來了,海里面也熱鬧起來了,白天躲藏在泥沙里的螃蟹蝦蛄八角魚之類形形色色的海物紛紛從海草叢中、從泥沙底下鉆了出來,或者覓食,或者尋找配偶,在夜幕的遮掩下,它們盡情地戲水玩耍。男人們的工具要比女人們的工具復雜得多,他們手里的推網用的是兩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的一端用螺絲連接在一起,打開時就像一把大折扇,只是織上了一張網。下海以后,男人們張開網,用腹部頂著這張扇形的網向前走,為了能順利地趟過海底的泥沙,在竹竿的頂端,他們套上了老牛角。就像耕地的犁杖,他們經過的地方,海水里的海貨們就會紛紛落網。當推海人感覺網里沉重時,就將扇形大網向上用力舉起,將那些落網的海貨裝進拖在身后的大筐里面。那只大筐安放在一個充足了氣的輪胎上,用一根繩子拖在身后。趕上好潮,大筐里面能裝進百兒八十斤的海貨。大海漲潮時,海水到了齊胸深,不論推到了多少海貨,他們都要離去了。再耽擱一會兒,漲潮的海水就會吞噬他們,他們的骨肉就會變成海鮮們的美味。

男人們拖著這一潮的收獲,從海水里向岸上走去。海岸上有一個小院落,推開那扇小院門,迎面走來了一條老狗,老狗像老朋友一樣地歡迎他們。下海前,大家都把衣物放在這座干插石砌成院墻的院里,海草苫蓋的三間石頭房子的主人叫田寡婦。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這個小院門從來也不插閂也不鎖,為的就是趕海人進出方便,有個存放衣物的地方。趕海的人趕的海貨多的時候,就給田寡婦多留下一些,趕的少的時候,就少留一些,有時候也不留,田寡婦不計較也不抱怨。走進院子的人討口水喝,或者把東西存放在這里已經成了習慣。推海人要下海,不可能天天撞見晴天,不可能天天刮可以測出風向的風,當夜海無風時,當烏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時,當海面上起了霧氣時,在海里推海的人辨別不清方向的時候,大家會不約而同地想起海岸上的那盞燈。那一點昏黃的燈火就是田寡婦家的窗口照射出來的,這可真是黑夜里的導航燈塔,朝著這盞燈火走去,就肯定能走到岸上去。所以,給田寡婦家留下點海貨,也是理所應當的。因為有那條老狗,存放在院落里的東西從來也沒有丟失過。大家要離去的時候,把吃剩下的干糧都扔給了老狗。老狗便沖著他們搖搖尾巴,算是謝過了。

人們帶著網具和海貨結著伴三三倆倆離去了。田寡婦便走出門來,她依偎在院門旁,朝著大海張望。

海平線那兒傳來了海潮聲,潮水漸漸地淹沒了裸露的沙灘。大海里面真的有一個人,他比所有的推海人要晚一個時辰上岸。他有五十多歲了,因為常年推海,他的腰有些躬,腿也有些僵直。因為常年受海風吹拂,他的皮膚極其粗糙,長相有些接近《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鐘人,大家都叫他海混子。說是綽號不如說是稱號,并不是所有趕海推海的人都能得到這個稱號的,這個稱號似乎也是一種象征,是膽量和技能的標志。海混子走上岸的時候海水已經覆蓋了西海灣,但沒有淹沒他,他腳底下綁著兩支近兩米長的高蹺。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蝦怪一樣,轟然倒在了海灘上。田寡婦急忙跑過去,幫著他把大筐和輪胎拖到了岸邊。

海混子大口大口喘著氣,在海水里行走,海水耗費著人的體力,踩著高蹺行走,耗費的就是生命。看見了田寡婦,海混子似乎也興奮了起來,他坐起來,讓她幫忙解開高蹺的繩子。海水浸泡過的繩子不好解,田寡婦解不開。

海混子從腰里抽出一把漁刀扔過去,說用刀子割了吧。

田寡婦就用刀子割斷了海混子腿上綁高蹺的繩子。你呀,天生的賊膽,踩這么高的蹺,一旦栽倒在海里,你的小命就斷送了。

海混子笑了,真正的高手能踩三米的高蹺,你不懂,在大海里踩高蹺,四周有海水扶著你,你想跌倒都不那么容易。再練幾次,我就能踩三米的高蹺了。

不踩高蹺就不行嗎?

不踩高蹺,你就趟不過流子,趟不過流子,你就走不到海草地。走不到那里,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快給口水喝吧,嗓子已經冒煙了。

田寡婦摘下了掛在老黑狗脖子上的一只飲料瓶,那里裝著水。海混子擰開瓶蓋,咕咚咕咚一陣牛飲,喝了個底朝天。

海混子的大筐里面裝滿了海貨,看看推海人留下的那些東西,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花蓋蟹、蝦爬子什么的,再瞧瞧人家海混子捕獲的貨色,明顯要高出一個檔次,螃蟹都是青一色的大赤角紅,大紅里子螺,大號的蝦蛄,大八角魚,大偏口魚。把這些活蹦亂跳的東西挑撿出來,兩個人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筐底,筐底下盤踞著幾十只紫色的褐色的海馬,它們像一個個小精靈,躲在角落里。數一數,四十八只。海混子數出二十四只海馬,用一只塑料袋子裝好,掖進腰里。余下的,他推到了田寡婦跟前。他說,等我能踩三米高蹺時,我一潮肯定能推到一二百只海馬。

田寡婦說,我知道你能,可你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年輕了。

海混子伸了一個懶腰,放心吧,咱這身板,再拼個十年八年還行。

田寡婦從懷里掏出了吃的,是烙餅卷著牛肉和辣醬。海混子接了過來,幾大口就將吃食吞進了肚子。抹把嘴,酒足飯飽了,他說,我要回去了,你也關好門休息吧。

海混子轉過身,趁著田寡婦沒留神,把一塊牛肉塞進了老黑狗的嘴里。

就在海混子捆綁好網具,要騎上車子時,老黑狗死命地扯著他的褲腿,不讓他走。海混子拍它的腦門也不靈驗了,田寡婦大聲地呵斥著,老黑,你煩不煩哪。老黑才消停下來。它不叫了,卻追著海混子的車子一直跑了很遠才停下來,目送著他的身影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送走了海賊,田寡婦關好院門,關好房門,她把那二十四只海馬在一塊青瓦上面擺好,然后放在半死不活的爐火上面烘烤。隨著煤煙,一陣淡淡的腥氣升騰了起來。田寡婦并不是一個人生活,在炕頭上,躺著一個蜷縮成了一只干蝦米的男人,他形容枯槁,頭發蓬亂,十分突出的兩只眼睛如同螃蟹的眼睛。他是田寡婦的丈夫侯三,患了一種風濕病,常年癱瘓在炕上,田寡婦守的是活寡。

過了有一個時辰,瓦片上面不再冒熱氣,而散發出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兒。海馬身上的水分焙干了,田寡婦把焙干的海馬放在一只石臼子里硯成粉末,裝進一只袋子里。再從袋子里舀出一湯匙粉末放進碗里,倒進剛剛燙好的黃酒,把碗端到了丈夫的面前。這時的海平面上,已經透出了一絲半老女人頭發一樣的灰白。

喝下了浸泡著海馬的黃酒,侯三消停了,毫無血色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他閉上了眼睛,安然地入睡了。那模樣,就像剛剛注射過嗎啡的癮君子。

田寡婦的大名叫田甜,從前是小鎮上的一枝花。她人長得漂亮,嗓音也美麗。“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之時,田甜成了“主義派”的播音員,天天在宣傳車上,對著麥克風高呼“炮轟”“砸爛”之類的口號。“大聯合”以后,“主義派”敗在了“思想派”的手下,因為站錯了隊,田甜自然也成了被關注的對象。她是中學生,卻不能聽文化課,給關進了學習班。學校的工宣隊天天找田甜“促幫教”。工宣隊長姓郝,叫郝光宗,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年輕學徒的時候,跟田甜的爸爸還是師兄弟。那天晚上他把田甜叫進了辦公室。他告訴田甜,因為她的長相好,嗓音也好,縣樣板戲學習班已經相中了她,問她想去不想去。這還用問嗎,田甜當然想去。郝隊長倒是直接,說如果真的想去,那就滿足我一個要求。什么要求?這還用問嗎?就是男人對女人的那個要求,具體說來就是褲腰帶下的那點要求。田甜當然不肯答應,郝光宗是搞女人的老手,認定了女人都這樣,半推半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甚至喜歡帶點暴力色彩。正在糾纏之時,有人進來撞見了,工宣隊長并沒有尷尬難堪,他的臉皮一點也不紅不燙,他指著田甜說,她是一條美女蛇,要把工人階級拉下水。

從那以后,田甜不僅是站錯了隊,她成了道德敗壞、想拉攏無產階級的美女蛇。從小到大,因為先天條件優越,田甜一直有著一種優越感。同性們羨慕她,異性們暗戀著她,人們寵著她,簇擁著她。若不是這一場風云糾葛,不可能會有這么多凡夫俗子們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她。一旦她頭頂上的這個光環給打破了,那么多曾經仰慕她的人就紛至沓來,擁上前來爭搶神壇上的偶像破碎的陶片,什么樣的男人都想伸手觸摸她一把。童貞未壞的田甜一下子掉進了齷齪骯臟的旋渦,她從那些揪她的頭發打她的皮肉又直勾勾地盯著她的人的眼睛里面讀懂了人們的心思,人們是借用這樣魯莽粗暴的方式接近她觸摸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錯,她不知道。

一九七零年的那年秋天,田甜她們這一批中學生也要到農村廣闊天地插隊落戶了。為了不讓她這條美女蛇到農村繼續迷惑貧下中農,臨行前,郝光宗隊長給田甜剃了陰陽頭,把她押上了解放牌汽車,在她的耳朵上拴了兩只破鞋,敲鑼打鼓開著車到她要插隊的鄉下去游街示眾,要讓她在農村也遺臭萬年,更要讓她自己知道,“不服從”將是什么下場。

就在游街示眾結束后的那天晚上,田甜趟進深秋季節的海水,走進了西海灣。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遠,海水總是齊胸深。已經看不到岸邊了,海水還是吞沒不了她。她將身子淹沒在海水里,海水似乎在同她開玩笑,又將她浮出了水面。她已經麻木了,不過,她還是繼續往前走……

當年,就是這個躺在炕頭上的男人侯三將田甜拖出了西海灣,侯三是這西海灣的看海人。那座海草苫的石頭房子就是他的家,他一面看海,也一面趕海,他熟悉來西海灣趕海的那些女人。與海廝守的人都有一種救人的本能,侯三萬萬沒想到自己從海水里拖到岸邊的這個女人竟然是掛著破鞋游街的那個女知青。她雖然給剃了陰陽頭,但這并不能遮蓋她的美貌。侯三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一個連生命都可以拋棄的人,絕對不會是不珍惜自己情感和道德品質的人。就在那片刻間,侯三下定了決心,他要救活這個女知青。他把她肚子里的海水控了出來,他對著她的嘴呼氣,把自己的生命氣息傳遞給她。他按她的胸,讓她有了心跳。侯三費盡了氣力,田甜沒有辜負他的苦心,她活過來了。救人要救到底,要不然,她還會尋死。侯三想娶田甜做媳婦。

這時候,好心人站出來告誡侯三,長相太漂亮的女人不能當媳婦。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禍水。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禍水呢?因為太多的男人惦記著漂亮女人。

侯三還是下決心娶了田甜做媳婦。他常年在海頭上看海,不讓人們下海趕海,不讓人們走資本主義道路。他還肩負著看守祖國海域的任務,因為美蔣特務可以從西海灣登陸。侯三家是窮了八輩子的貧農,他因此才獲得此項看海的重任。正是因為看海,他才看見了有人投海尋短見,他才有機會把田甜從死神手里奪回來。因為看海,侯三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當媳婦。盼媳婦盼了好多年了,這一回,能救田甜姑娘,那是海水潮來的一個媳婦。無論人們說什么,侯三抱定了一個信念——他們統統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這輩子能與這么美麗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說心里話,即使她是禍水,自己讓禍水毒死也值了。說嘴打嘴,真就應驗了這句話,英雄救美這件事發生后不久,一向與海為伴的侯三竟然得了一種怪病,他天天發燒,渾身上下肌肉漸漸萎縮,關節不能彎曲,骨骼一天比一天僵硬。那種疼痛一發作起來,好似要脫胎換骨一般痛苦。后來到醫院去才得知,侯三得的是一種可怕的風濕病。過不了多久,他就要癱瘓在床了。

男人們說,漂亮的女人就是禍水,像侯三這樣的看海人就不應該靠近這樣女人的身子。女人們說,一定是侯三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真的,你們想想,一個山狼海賊式的男人,拖著一個能讓神仙都顛三倒四的女人,在海水里走了好幾里路,他能夠做到規規矩矩不動聲色?侯三是那種坐懷不亂的人么?白癡才會相信。如果不是泄了陽氣,病魔不會找到他頭上的。

不管別人怎么說,田甜嫁給了侯三卻是事實。漸漸地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漸漸地失去做男人能力的侯三竟然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女人,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田甜這樣做,不是守活寡嗎?田甜已經鐵了心,她似乎在用一種行為向所有人證實,她不是那種行為不端、可以千人騎萬人軋的下賤女人。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招工沒她的份兒,回城也沒她的份兒。二十年,三十年,快四十年了,恐怕在鄉下也沒有幾個扎根落戶的知識青年了,她卻在這里陪著癱瘓多年的丈夫,替他充當著看海人的角色。時間流逝,人們漸漸地淡忘了當年戴在她頭上的那頂淫亂的帽子。好多年了,到西海灣趕海的人都叫她田寡婦。其實她連寡婦也不如,除了照顧侯三的衣食住行,她還要想著給他治病。在侯三身上沒有什么特效的藥,最管用的藥物就是海馬。把焙干了的海馬用黃酒送服下去,他的骨節才會產生熱感,渾身的疼痛才能緩解。侯三沒有生病的時候手里存了不少海馬,他生病以后,手里存的漸漸地吃光了。田寡婦只好向那些推海人討要,海馬是海底的稀罕物,推海人不知要梳理多少次海草叢,才能偶爾推到幾只。這些年,海馬已經很難推到了,只有趟進更深的海底,才能推得到。海馬對男人壯陽,對女人滋陰,有錢的男人吃它,富婆們富姐們也服用。這些年,海馬已經不是以斤以兩論價,而是以只論價,一只成年海馬能夠賣到五十元。也許海馬們也深深了解了自己的身價,躲藏到深海里的海草叢中去了。在那靜謐的世界,海馬們用尾巴勾住海草,借助著海流的涌動,雄性招呼著雌性,雌性傾倒過來,將小海馬分娩在雄性的育袋里。似乎雄性比雌性更有保護小海馬的能力和耐心。多么可愛的生靈,它們似乎沒有性別之分。這海草叢,就是海馬的保護網,沒有什么動物能夠闖到這里來,來毀掉海馬的棲息地。

侯三對于海馬的依賴,就像癮君子對于毒品似的。田寡婦想得到海馬,只能從那些推海人的手里獲得。海馬的身價高了,趕海的人們就不大愿意無代價地把海馬輕易送人了。田寡婦想得到海馬,只能從一個人手里得到,就是海混子。

趕海的人都忘記了,侯三看海的時候,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讓他看見,你下海趕海他都不管。撞到了他槍口上,對不起,只有公事公辦了。侯三病倒了,看海的事落到了他媳婦身上。心地善良的田寡婦對于到西海灣趕海的人幾乎視而不見。那年頭,物質極度貧乏,人們極度需要魚啊肉啊,只有自己想辦法獲取。于是,西海灣就成了人們獲取營養的地方。看海本來是件肥美差事,侯三卻沒把它當成搖錢樹。老趕海人都念叨侯三的那些個好處。侯三癱在了炕上,換了田寡婦看海,她知道是這片海水養活了她和侯三,只有好生地對待那些下海趕海的人,她和侯三才能生活下去。

潮起潮落,到西海灣里趕海的人越來越多,可西海灣里的海鮮卻越來越少。田寡婦發現,那些趕海人也越來越舍不得把趕到手的海鮮送給她,更舍不得把推到手的海馬送給她。而一如既往的,只有海混子一個人。無論大潮小潮,哪怕網里只有兩只海馬,海混子也要與田寡婦分開,一人一只。

對田寡婦,海混子是敬重的。他還記得他第一次遇見田寡婦的情景。那時的她已經決計要做一個村婦漁婦,死心塌地跟著侯三在西海灣過一輩子看海的日子了。她一心一意地照顧病在炕上的侯三,絲毫沒有因為年輕輕就守活寡而放任自己。在來到西海灣的那些男人們面前,她始終保持著一種尊嚴,不與他們打情罵俏,不隨波逐流。海混子生活在小鎮上,他父親就是一個趕海的好手。父親骨子里就流淌著海賊的血液,這股血液也遺傳給了海混子,他從小就下海摸魚,上樹掏鳥窩,與人打架,但絕對不與比自己年齡小的孩子打架。他鬧得四鄰不安,但從來不偷東西。

十三歲那年秋天,父親帶著海混子來到西海灣下海推海。平時,西海灣有許多海貓子,那天一只也看不到,天色也不好,就像死了父母的孩子臉。海水也不溫和了,渾濁,里面的泥沙抽打得小腿生疼。記得那天的日子是農歷的月初,初四初五,潮不離母,海水漲漲退退,一副死乞白賴的樣子。海混子跟著父親下海了,他學著父親的樣子,躬著身子,把網桿子頂在腰間,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當他覺得網里很重了,把網桿子高高舉起的時候,舉出水面的網包里面除了海草,幾只小魚小蝦,什么東西也沒有。父親也是這樣,也什么都沒有推到。天上的云層越來越厚,將海面上的空氣擠壓得越來越稀薄,海混子只覺得胸悶,喘不上氣來。不知什么時候,海面上的薄霧漸漸地變成了濃重的霧氣,海水無聲無息,海混子連自己跟前的父親也看不清了。他朝父親嘶叫了起來,爹,起大霧了……下海趕海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遇到大霧。比起雷電和風浪,大霧才是西海灣的災難。天上一絲風也沒有,海水里也試不出海流子的流向。父親也有些慌神。難道百年不遇的災難讓我們爺倆遇上了嗎……是的,真的就讓他們爺倆遇上了。他不能和兒子在海里干等著死,他們要走出霧海,走出西海灣。走了半天,海水總是在齊胸深的地方,既不吞沒你,也不放你一條生路,就是這樣不死不活地糾纏著你。父親明白,他與兒子是在魔鬼的領地里尋找著生路,想走出去,恐怕不那么簡單。當他與兒子都精疲力竭的時候,他不再胡亂走了,停下了腳步。他對兒子說,我們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再這樣走下去,咱爺倆一個也不可能活。立桿子吧。什么是立桿子?就是把咱們推海的網桿子插在海底,咱們爺倆背靠著背,各自選擇一個方向,然后朝著各自的方向走,一往直前,不能回頭。走出去就走出去了,沒走出去,那也只有認命,只有死路一條。從未哭過的海混子哭泣了起來。我不要立桿子,我要跟爹在一起。爹嘆了口氣,說,爹倒是想咱們爺倆在一起,可是,老天爺只能讓咱們活一個。你活?我活?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所以,你和我都不能違抗老天爺的旨意。來吧,兒子……他和父親脊梁骨靠著脊梁骨,那一瞬間,他的腦子里面一片空白,想思考點什么,想說點什么,思維已經沒有了。立桿子之前,父子倆還互相叮囑,互相鼓勵。立桿子過后,父親沒有回頭,他也沒有回頭。他要沿著自己選擇的這個方向走下去,走到底,哪怕前面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他也只有走下去,哪怕是死路一條,他也無怨無悔。他甚至希望,他選擇的就是死路一條,讓父親活下去……然而,走了好一陣子,他感覺海水從齊脖頸深降到了胸前。再走一會兒,海水從胸部回海到了腹部。他沒有興奮,他深知這意味著什么,他父親走向的是萬丈深淵,他將永遠地失去父親……從海水里掙扎出來以后,他坐在海灘上,望著灰蒙蒙的大海,他希望父親能從大海里走出來,像剛剛趕了一潮的推海人那樣,肩膀上扛著一副推網,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然而,他的父親不能再回來了,永遠……

三天之后,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潮水潮來了海混子的父親,確切地說是父親的尸體。三天時間,父親的身體讓海水浸泡得無比巨大,成了一個巨人。他的面容沒有改變,臉上還掛著笑容。他撲向父親,一邊呼喊著,一邊想把父親的遺體拖到岸上。但是,他畢竟是個孩子,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氣。

這時,從海頭的石頭房子里走出了侯三的父親,侯三跟在父親的身旁。侯家父子幫著海混子把父親從海水里拖了出來,安葬了。記得侯三的父親在埋葬了老海混子后,在他的墳墓前念叨了幾句話。他說,兒子把你葬了,安心地走吧,人這輩子呀,玩鷹的到頭來讓鷹啄瞎了眼睛,打熊的讓熊給吃了,玩海的,也得讓海給淹死。這個死法,不屈,這就是命,你不認也得認……

多少年以后,海頭上的石頭房子還在,只是侯三的父親不在了。侯三和他的媳婦依然生活在這里,這讓他感到欣慰,他還有報恩的機會……

海混子成了孤兒。關于母親,父親從來也沒有說起。懂事以后,似乎聽人說起過他的母親。說她很漂亮,也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父親也不知從海底推到了多少海馬,才把母親給征服了。也許是海馬吃多了,她心里的那股欲望無限膨脹,無比強烈。漸漸地,她瞧不上一身腥氣,一身汗氣的老海混子。她離開了他,丟下孩子,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反正在海混子的記憶里,就不知道母親是誰,不知母愛是何物。從小無人疼,無人愛。說他野孩子,不過分。左鄰右舍的大人們看見自己的孩子跟海混子在一起玩耍,就會上前把孩子領回家去。孤獨的海混子只有像他父親那樣,走進大海里去推海,去玩海……

孤兒的身份也給海混子帶來了幸運,他沒有上山下鄉,而是進了工廠,當上了一名許多知青羨慕不已的工人。記得普及樣板戲那年,縣樣板戲團來到了小鎮上演《紅燈記》。戲里的那個李鐵梅深深地吸引了海混子,他看得入迷入癡,一連幾場,他都坐在臺下第一排,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的李鐵梅。那個李鐵梅長得太美了,如癡如醉的那一刻,他甚至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那怕讓他愛她一次,死也心滿意足了。那天演出剛剛結束,海混子就來到后臺,找到了正在卸妝的李鐵梅。他不臉紅,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地說,你跟我倆好吧。李鐵梅愣住了,她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求愛者。你是誰呀?怎么這么不要臉哪。海混子說,不是不要臉,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李鐵梅喊來了戲團的人,說把這個流氓轟出去。戲團的人來趕海混子走,海混子偏不走。人家告訴他,你可上九天攬月,你也可下五洋捉鱉,李鐵梅你可是千萬碰不得的。他偏不信這個邪,上來了那股彪勁,李鐵梅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人家在屋子里睡覺,他就蹲在門外候著。等到吃飯的時候,海混子就把他從海里趕來的海螺啊,蟶子啊,好多稀奇古怪的海鮮放在李鐵梅的面前,讓她敞開肚皮吃。李鐵梅哭笑不得,但也禁不住賴漢子天長日久的糾纏。一來二去,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李鐵梅這塊天鵝肉真的讓海混子這只賴蛤蟆吃進了嘴里。海混子天天美滋滋的,海貓子不知天鼓響,像李鐵梅這樣的女子是誰都能碰的嗎?你一個小小二流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李鐵梅懷了孩子,是海混子種下的種。李鐵梅登不了臺,演不了樣板戲了,海混子的禍闖大了。他進了無產階級專政學習班,那一頓揍,不是棒子燉肉,而是軍用皮鞋猛踹,專門朝他那個闖禍的地方踹。海混子從小到大挨過不少人的欺凌,他是一塊滾刀肉,禁得起折騰,可這一頓猛踹,踹得他斷了精氣神。他從學習班里爬出來后,再也沒有看見李鐵梅的身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多少年以后,他走進了西海灣,遇見這個田寡婦,他不覺眼前一亮,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李鐵梅不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嗎!當然,田寡婦不是李鐵梅,她們不過是長得有些相像。他甚至暗暗慶幸他工作了多年的工廠垮了,他下崗了,下崗意味著自由。沒有了工作,他才想起重操舊業,走進西海灣去推海,推海馬,賣大錢,過好日子。萬萬沒有想到,人過中年,臨末晚,在這個小時候讓他心裂腸斷的西海灣,他看見了她……

當海混子最后一個從夜海里走向岸邊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那昏黃的燈光,他就覺得挺溫馨的。在夜里迷失了方向的時候,多少推海的人都是朝著這盞燈走去,走到岸邊的。那三間石頭房子里面,有一位讓他心動的女人。當他試圖走近女人時,他發現,屋子里的炕角上蜷縮著一個蝦米狀的男人,他就是那個老看海人的兒子侯三。起初,他以為田寡婦向他討要海馬是為了賣錢。那也不過分,在她的院子里存放衣物和車子,赤身下海,從海水里掙扎出來,也算有個撲頭,就像勞作了一天的莊稼漢回到家里一樣。她就算是充當了家庭主婦,付給她保管費,也是應該的。后來知道她要海馬是為了解除丈夫的病痛。不是一朝一夕,幾十年了,從青年熬過了中年,在這樣一個地方,在這三間石頭海草房子里,她照顧著丈夫。對這個女人,海混子不由得產生了一種敬重之感,心底曾經有過的非分之想統統拋進了大海,甚至因有過那想法嘲諷自己。

自從海混子推到了海馬,就有人走近了他。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少婦,如果不化妝,她長相很厚道,濃妝又艷抹地一畫,眼睛割成了雙眼皮,鼻子也墊高了,做成了西方的高鼻梁,不自然也不好看了。她雖然說的是普通話,卻是鄉下口音與普通話的雜交品種。她把海混子手里二十四只海馬全部買下了,五十元一只,本來一千二百元錢,她卻付了一千五。

海混子不接受多出的三百元,少婦堅決不許。她說,咱們是主顧,這錢也不是憑白無故多給的,是因為貨好。瞧瞧這海馬的個頭,這鮮活度,看看你踩的高蹺就知道了,你冒了多大的風險,才推到這么好的海馬啊。

這倒是句良心話。與這位慷慨大方的主顧接觸的過程中,他也漸漸了解了關于她的事情。她本來名叫呂淑香,嫌太土氣,后來就改了名字叫呂克。她是個農村姑娘,是從鄉下到城里打工的妹子,是個想改變命運的女孩子。在餐廳做服務員時,呂克遇到了郝氏集團的郝董事長,他已經七十多了,是小鎮上最有錢的富翁。一個鄉下姑娘,沒讀過多少書,懷里揣著夢想,本身又不具備多少奮斗的本錢,她面前只有一條捷徑,那就是世人所說的傍大款。姑娘的感覺是靈敏的,她從郝董事長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那股邪念。董事長雖然年過七十,卻依然惦記著占有女人。他這一生不嗜煙酒也不賭博,只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喜歡女孩子。當了董事長,有錢有勢了,他也就成了封建社會的皇帝。只不過皇帝的女人叫妃子,而他的姑娘們叫小姐。郝董事長究竟占有了多少個姑娘,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跟他一輩子的老伴過世前,向他重復的,還是那個故事……一個賢慧的女人要教育一個好色的丈夫改邪歸正,那天晚飯,妻子給他做了一道鍋包肉,用一只精美的盤子盛了,端到了桌上。丈夫嘗過,妻子問,好吃嗎?丈夫連連點頭,好吃。妻子又用一只褪了色的舊碟子盛上鍋包肉,端到了桌子上,又問,好吃嗎?丈夫還是連連點頭,好吃。妻子說,肉都是同一個味道,只是裝肉的器具不同罷了。這與你搞女人的道理一樣……一輩子,妻子就是用這個故事教育丈夫的,丈夫卻并未改過自新。妻子不懂男人,其實她更不懂女人。妻子臨終的告誡并未讓郝董事長自省,以前搞小姐,只是為了玩玩,妻子去世以后,他開始留意女人了,他要選擇一個能陪伴自己到人生終點的女人,既要嫵媚,又要賢惠,善解人意。其實妻子的故事是沒有道理的,教育那些不懂女人的男人們還行,而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的女人千百萬,絕無重復之模式。多數女人是沒有讓他留下記憶的,屬于平庸之流,當他與呂克有了一夜情后,他發現這個有些土氣的姑娘身上帶彩。人的有些品質是后天生成的,也有的屬于本性天性。作為一個能讓玩女人老手認可的姑娘,呂克身上有著普通女人不具備的特質。他與她顛鸞倒鳳,他甚至信誓旦旦,他的后半生只愛她一個女人。有一晚郝老爺子服用了過量的壯陽藥物,幾個回合后,突然暴發了心臟病。要不是送醫院及時,他就命喪黃泉了。病好了,郝老爺子從醫院出來,惦記的還是他未了的性事。他的兒子也太理解自己的父親了,不僅沒有規勸父親不要拿性命開玩笑,反而托人從美國捎來了最有效的壯陽藥物。從美國本土捎來的,絕對不會有假冒偽劣。呂克知道,就是這類藥物險些要了他的這條老命。兒子慫恿父親縱欲,是為了父親快樂?他是讓父親早點離開人世,他是惦記著老爺子留下的那筆巨大的財產。她咨詢過城里的一個老中醫,老中醫說要想長壽,就不要再服用壯陽藥。老年人房事過多,那真叫拆破房子,對健康不利。但如果他就是割舍不斷,有這份喜好念想,可以給他服用海馬。到哪里能找到這種大海里的精靈呢?老中醫告訴她,從前,城里有個姓郎的老海混子,是個推海馬的高手。老海混子不在了,聽說他兒子也是高手,你可以找他試試。在小城里,找一個人并不難。沒費周折,呂克就找到了海混子,并且從他手里買到了海馬。按照老中醫的方法服用,郝老爺子雖然沒見立竿見影的效果,幾天過后,卻似乎有了返老還童之現象。她也試著服用過海馬,這個小生靈的功效不僅僅是壯陽,還能調經理氣。她跟老爺子這么長時間,一直期盼著自己能懷上孩子。以后郝氏家族可以拒絕她,但他們不可能拒絕孩子。郝老爺子的兒女們看得很清楚,她怎么可能與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產生愛情,她愛的是他的財產。但是,靠色相也不會一帆風順。遇見海混子,呂克心里踏實了許多。

呂克想跟海混子達成協議,以后,你推到的所有的海馬不要賣給別人,就賣給我一個人。

為什么?

遇到我這樣的主顧,以后你用不著為推來的海馬操心,而且我給你的一定會是最高價。所以,你不要再問為什么。

海混子討厭別人用這種救世主的口氣跟他說話,他說了一句,你以為,這個世界就你一個人需要海馬嗎?

我說過了,我給你的價錢一定比別人的高。

高多少?

你說高多少?

我說多少管用?

你是賣家,你有權力定價。

當對方向他妥協時,海混子的心軟了。他從來沒有跟女人強硬過,甚至從來沒有罵過女人。雖然中國傳統的罵人句式,幾乎都是針對女人的。

你告訴我實話,為什么需要這東西?

我丈夫需要,我也需要……

我答應你,我推來的海馬,全部給你。

眼前的這個海混子貌不驚人,也有些駝背,但他骨子里卻有一股男人氣,身材不高,筋骨卻很硬實。就是這個男人,能把海馬從海底的草叢中推進網里,這真的是一個傳奇。她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你能不能帶著我,也到你推海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你是怎么把海馬推上來的。

你想跟著我下海?

你以為我不敢嗎?

你敢,我可不敢。

我還以為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混子呢!

我是什么都不害怕,但我怕女人。

海混子再度走進西海灣時,田寡婦似乎等待他很久了。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這些日子,你到哪兒瘋去了,影兒都沒有。

這些日子,我找高人練高蹺去了,你瞧……

三米高的高蹺,蠟木桿做成的,頂端套著一個鐵打的圓盤,有了它,高蹺就不會深陷海底的淤泥里。西海灣的推海人一個接一個退出去的時候,海混子卻踩上了更高的高蹺。他要走進更深的海底,尋找一片更加茂盛的海草地,去推生活在那里的海馬……

田寡婦臉上陰云重重,她有話要對海混子說。

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你能來。

是不是有事?

是有事,而且是件大事。

什么大事?

這兒,也就是我家,要動遷了……

動遷?

城里的一家大公司看中了西海灣,買下了這一大片海灘。

有這事……你和侯三怎么辦?

他們把我們安置到了城里,八十平米的一套樓房。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三間石頭房子,能換成一套樓房,我沒有理由不答應。

房子是有了,可是,以后,你們怎么生活?

到了城里,住處不再潮濕,對他的病有好處。至于生活……我想,老天爺不會餓死瞎眼的家雀,能餓死大活人嗎?只要做個小買賣,我和侯三就能活下去。

再沒有別的說法?

他們還答應給一部分生活補償費。

這應該是好事。

你也認為是好事?

這么多年,該證實的,都證實了。幾十年哪,孤零零地守著三間石頭房子,一個半死的丈夫,除了漲上退下的海水,除了追趕著潮水的趕海人,她在這海頭上一呆就是幾十年。當年的一個漂亮姑娘,紅顏禍水,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不過,人也不能總是倒霉,總是不走運,說不定這次動遷就是田寡婦時來運轉的機會。

什么時候簽協議?

一周以后。到時候,你一定要在場。這么大的事,我有些心慌,有些拿不定主意。

行,我一定到場,給你壯壯門面。

那一潮下海,因為腳上踩了三米的高蹺,海混子走進了更深的海域,那一片海底是所有推海人都沒有光顧過的地方,里面生長著茂盛的海草叢。海草叢中生活著許多海馬,而且都是半尺長、平時很難見到的多年生的大海馬。三十八度緯線,能在這個海域生活的海馬,都是精品珍品。海混子小心翼翼,他遏制著自己的貪念欲念,僅僅推了幾網就停下手來。他已經從這片海草叢中攫取到了他的所需,足夠了,不能再推了,再推會觸犯這片海草地,他罷手了……

像往常一樣,海混子把網里的海馬分成了兩份,把一份給了田寡婦。

田寡婦嘆了口氣,這些天沒有了海馬,他跟死人沒有什么兩樣……

這樣的大海馬,我還是頭一回遇到。他吃了以后,會更加有效用。

以后,這西海灣是人家的了,你還能推海嗎?

海是老天爺的,誰敢說海是他家的。

我這輩子,不欠侯三的人情了,卻欠下了你的人情債。

老黑狗過來了,用頭磨擦海混子的腿。

對不起,今天沒有吃的給你了。

老黑狗依然對海混子親昵無比。這個世界也只有狗才有這樣的情分,無論你怎樣打它罵它,饑餓冷暖,它對你始終如一。

我走了。

老黑狗咬著海混子的褲腿,不想讓他走。他抬起頭,看著田寡婦。以后,我再來這兒,可就沒有放衣服、停車子的地方了……

田寡婦抽身走進院子,進了屋子。海混子遲疑著,是老黑狗把他拖進了院子。站在門檻前,他猶豫著……

郝氏集團與田寡婦簽合同那天風和日麗。趕上農歷二十幾的日子,正晌干的潮汛,西海灣赤條條地仰面朝天地躺著,一大群海鷗在裸露的沙灘上翩翩起舞,那景色真是動人。

郝氏集團的人拿出合同讓田寡婦看。田寡婦接過合同,看著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尤其是法人代表的那個名字,郝光宗……

這個郝光宗,他有多大年齡?

郝董事長有七十多了,看上去僅僅是人過中年。你怎么關心起我們董事長的年齡了?他對半老的徐娘可不感興趣,只對年輕漂亮的小姐感興趣。

突然,田寡婦扔下了合同,轉身走進了屋里。外面的人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出來。鎮里的人忍不住喊她,怎么回事?

田寡婦從石頭房子里出來了,她的面頰似乎掛著淚痕,神色很鎮靜,她說,這個合同,我不簽了。

為什么呀,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事到臨頭,怎么突然變卦了?你以為這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呀,你說不簽就不簽了嗎?

是的,我說不簽就不簽了。

村里的干部把田寡婦拉到了一旁,都說天上不能掉餡餅,這回天上掉下餡餅了,你卻來了毛病。出爾反爾,不講信用,毀掉的是你和侯三。

田寡婦的這個舉動讓許多人感到意外。如今住這樣的原始石頭草房,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舊社會。一個女人守著她癱瘓多年的丈夫,不是幾年,而是幾十年。如今,有人要動遷,可以讓他們住進城里的樓房,事到臨頭,他們卻改變了主意,讓人無法理解。

郝氏集團的人以為,田寡婦事到臨頭改變主意,是想借著這最后的機會再訛拆遷方一回。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誰都想為自己多爭取一點利益。

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說吧,你還想要什么條件?

田寡婦搖了搖頭。

你說個數,還想要多少?看你們兩口子苦了這么多年,我們也同情。說吧,要多少?只要別過分,我們董事長都會答應的。

要多少,他賠不起,他真的賠不起……回去告訴你們董事長,他想拆我的房子,我死也不會答應。

郝氏集團的人愣了一會兒,馬上做出了反應。你神經病吧,放著陽關大道不走,敬你的酒你不喝,你后悔去吧,你倒霉去吧。

郝氏集團的人走了,村干部們卻有些坐不住了,說田寡婦呀田寡婦,你干的這叫什么事呀。好不容易碰到了這么好的事,你卻臨陣變卦……得了,把人家給得罪了,你以為你是誰?不就三間石頭草房嗎,他們根本就不用動手,村里也要把你的房子給拆了。你不信是吧?不簽合同人家就怕你了?鎮里同意了,村里已經與人家簽了合同。過了期限,人家跟咱們村里算賬,還會給你城里的樓房嗎?聰明人辦糊涂事,自己拉的屎,自己拾掇吧……

當年,就是這個名叫郝光宗的人毀了田甜,毀了她一生。幾十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在她的眼前浮現……也許她順從了他,那個流氓成性的工宣隊長,她的命運就會截然不同。那時的田甜甚至不懂得戀愛,怎么可能委身屈從。僅僅因為她拒絕了他,她就付出了這一生的青春一生的愛情和一生的幸福。在這一生中,她也想過報復,可她就是一個弱女子,沒有報復的能力。現在,是她一生的仇人給她帶來了這次時來運轉的機會,她怎么可能接受,不能接受,絕不……

海混子也沒想到田寡婦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到底為什么,能告訴我嗎?

田寡婦搖了搖頭,她不想說。

對于田寡婦的舉動,郝氏集團的人認為應該強遷,有關部門是有政策的,有阻礙經濟發展的釘子戶,有無理糾纏的,相關部門可以采取強制動遷的方法。村里干部也主動配合,甚至提出,他們可以代替郝氏集團強遷海頭上的這個釘子戶。

那天正是大潮汛,郝光宗親自來到了西海灣。年輕的時候,他來過這里,多少年了,光顧著奔波忙碌,好久沒有到這兒來了。

有人指給郝光宗看,就是那戶人家,那三間石頭砌的海草房……

郝光宗沉思了。從前也看過這樣的石頭草房,那時候,沒覺得有什么稀奇,因為什么,因為貧窮。可是現在,到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石頭草房,哪兒也找不到。沒想到,西海灣的海頭上依然存在著這樣的房子……

董事長的意思是,馬上拆掉?

這是一件活文物,找都找不到,哪里能拆除呢。不僅不能拆,而且要好好地保護。這海頭上,這景色,這三間石頭草房要比一幢洋式別墅更有價值。

那,石頭房子里的人呢?是不是有礙風景?

就讓他們住著,房子要有人住才有生氣,才有活力。再好的房子,沒有人住,幾年光景就會垮掉。

我們出錢,包下了這一大片海,豈不是虧本了?

怎么會虧本呢,我們買下的可是資源,不可再生的資源。這海水可以養魚養蝦養海參,這沙子,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沙子,多么好的建筑材料,日本已經從我們國家進口沙子了,美國也快要進口了……

田寡婦怎么也沒想到,當年那個工宣隊長還活著,她沒有忘記他,而他早已把她忘到了海的那一頭。僅僅擁有的一次報復的機會就這樣輕易地過去了,她是多么期盼能與他發生一次面對面的爭執或者撕扯,發泄一下堵塞在她胸口的委屈和怨恨。但是,人家沒有理睬她,甚至把她當成了活文物。無論時代怎樣發展社會怎樣進步,總要有人固守那塊原始的陣地,充當一塊活化石的角色。

郝氏集團的車開進了西海灣,他們要在海頭建造一座簡易房。老黑狗發瘋一樣地嘶咬他們,不讓他們靠近屬于它的地盤。人家十分厭煩這條丑陋的老狗,暴打了它一頓。

田寡婦抱著老黑狗哭了。為什么要這樣打它?它那么大歲數了……

它咬人,人能不打它嗎。真是瞎了狗眼,它也不看看咬的是誰。

郝氏集團包下了西海灣,再也沒有人敢到這兒趕海推海了,有人敢來,就是對人家私有財產的侵犯。自從郝氏集團進入,沒有人走進田寡婦的院子里討水喝,也沒有人到她家里放東西停放車子了。西海灣一下子冷清起來,本來一片熱情洋溢的娘們灣成了一片死海。海水不再蔚藍,而變成了沒有活力的灰色。

那個名叫呂克的女人再也沒有來找海混子。

因為有了西海灣海馬的滋養,郝老爺子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發際泛出了黑色,步履也不遲緩了,說話又帶著金屬般的聲音。皮膚有了光澤,而且恢復了彈性,已經長出的鐵銹般的老人斑似乎也在淡化。行房時,他射出的精液量有了明顯增加。有心的呂克讓保健醫生做了化驗,結果證明,精子的數量完全可以受孕。醫生提醒,為了達到理想的受孕指標,應該集中兵力打殲滅戰,本來一周三次的房事,可以減少為一周一次,甚至可以減少到兩周一次。這樣情況下受孕的結果,孩子肯定是健康的。

呂克的臉上總是泛著紅暈,她渴求這位老男人滿足她的不僅僅是欲望,還有懷上他的孩子。真能懷上他的孩子,她就是他既成的妻子。將來不管老爺子在與不在,他的兒女們都無法剝奪她的權益。這段日子里,呂克十分矜持,也很謹慎。她知道,老爺子的兒女們也一直在尋找著她的可以擊破的弱點。如果她做出了什么不檢點的事情,他們便會以此在老爺子面前斷送她的美好前程和愿望。

兒女們一直密切地注視著呂克的一舉一動。老爺子可以給她買車子,買房子,但是,想成為郝家的一員,那是萬萬不行的。但是如果這個女人懷上了老爺子的孩子,那可就另當別論了。關于父親的婚姻和生育,郝家的子女們詢問過城里一位有名的老中醫。老中醫告訴他們,色是刮骨的鋼刀,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男人來說,生育的機率是非常低的。一個七十多歲的男人與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在一起,民間叫拆破房子,對于老男人來說極為不利,甚至影響壽命。郝老爺子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女色,他的歸宿可能就在女人的身上。于是,郝家的兒女們不再反對父親與這個風流女子廝混在一起,當他骨子里的精髓給這個女人抽空了,所有的一切就會歸到他們的名下。郝家子女的用心瞞不了呂克,進了郝家的門,她一直小心翼翼,不想讓他們抓到任何細微的破綻。她一心想做的,就是懷上孩子。經過一段時間的試探,呂克發現,在郝老爺子身上最有奇效的藥物補品,就是海馬。雖然海馬不及一些西藥那樣有立竿見影的作用,但是這小小的精靈是從根本上讓一個衰老的人返老還童的。她從海混子手里購買海馬,來滋養老爺子的元氣陽氣。呂克與老爺子同床共枕以后,老爺子不僅沒有被拆破房子,反倒有越活越有年輕之苗頭。只是呂克的一片苦心總也沒能如愿,她一直沒能懷上郝老爺子的孩子。人生七十古來稀,古稀之年春種秋收,是要費些周折。開始懷不上孩子,呂克一直在郝老爺子身上找問題,久而久之,她開始懷疑問題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她看過西醫,也看過中醫,不止一次地看,結果問題的癥結不在她身上,她是健康的。還是老爺子有問題,身體再好,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年輕的醫生給了她一個啟示,如今醫學如此發達,可以人工授精,也可以試管嬰兒。既然要保證家族血統的純正,那就必須要有健康的精子,她能做到的,就是保證老爺子身體硬朗。做到這一點不難,只要有了海混子提供的源源不斷的海馬,老爺子就能雄風不倒,她的目的就能達到。

這一片海域出賣了,這一片海灘承包了,到西海灣趕海的人越來越少。據說吃了泥沙下面的貝類,患肝癌的幾率大了,人們對海敬畏了,西海灣里的海貓子多了起來。

大海退潮時,一輛大鏟車開進了西海灣,接著十幾輛大拖拉機也開進了來。大鏟車鏟起了海灘上細細的黃沙,裝進拖拉機里。平日安靜的西海灣頓時變成了一個大工地,轟轟烈烈,火爆又熱鬧。

不能挖沙子啊!不能挖啊!田寡婦一邊跑一邊喊叫。她跑到挖掘機跟前,朝著開挖掘機的人說,這里的沙子誰也不能動,沙子是國家的。

司機問,你是誰呀?

我是西海灣的看海人。

你不知道嗎,這西海灣已經讓我們老板買下了,我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別說挖沙子,就是填海造地蓋大樓,你也管不著。一邊呆著去吧,別耽擱了我們干活兒。

不行,我在這兒看了幾十年的海,還從來沒有人從這西海灣挖沙子。

一個小頭目眉頭皺了皺,說別理她,一個臭老娘們,她是精神不正常。咱們干咱們的。

田寡婦大聲地呼喊著,你們挖沙子,就是犯法!

犯什么法,這兒統統讓我們買下了,別說是海里的沙子,就連海里的魚鱉蝦蟹和你住的石頭草房,也都屬于我們老板。

我不屬于你們老板吧,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田寡婦那弱小的身軀就橫在了大型工程車面前。

領班干活的小頭目開始打電話,一會兒,村鎮干部來了,派出所的警察也來了,一些老趕海的人也來了,西海灣的人多了起來。

這樣挖沙子,西海灣可就毀啦。

真是餑餑往肉里滾,越有錢的人越想掙錢。你們大老板怎么不到西北大沙漠去拉沙子?那里的沙子又多又沒有鹽分。

司機又發動起了車子,再耽擱一會兒,潮水就要漲上來了。海水淹過來,車子可就要報廢了,那時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田寡婦也不含糊,干脆站到了挖掘機的大鏟子上面。

司機叫了起來,你不要命啦!

田寡婦連理也不理他,直直站立著。趕海的人們替她捏了一把汗,都朝著司機吼,還不快停下來,要出了人命,你能承擔得了責任嗎?

司機們只好停下車來,坐在駕駛室里等待著什么指示。

村鎮干部和警察出面調解了,你們先回去吧,矛盾不能激化,只能化解。在這個節骨眼上,先讓一步,以退為進嘛。

十幾臺大太拖拉,沿著開進西海灣的路線又開了出去。再拖延一會兒,他們的車輛就真會給上漲的海水淹沒了。

載重汽車開走了,寧靜的西海灣卻沒有平靜,大潮汐并沒有給大家帶來什么好心情,錢厚財重的大建筑商的眼睛盯向了西海灣,這里恐怕再無寧靜之日了。不過,大家也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田寡婦,誰能想到一個柔弱女人敢站到那只大鐵鏟上面,她剛才的舉動連開挖掘機的人都害怕了。當人們散去,西海灣空空蕩蕩的時候,她心里也被恐懼充斥著。她急著想見到一個人,就是海混子。

這樣的好潮水,海混子連個影兒也不見。一連盼望了好幾天,他也沒有出現。田寡婦心里犯起了嘀咕,會不會是生病了?會不會他找了一個海馬更多的海草地,去了那里?他騎摩托車那樣生猛,會不會出了車禍?會不會他遇見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富婆……自從鏟車開進西海灣事情發生以后,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告訴海混子,偏偏這家伙在這個節骨眼失蹤了。

“二十二三,正晌干”,農歷二十二、二十三這兩天不是好潮汐,來西海灣趕海的人就極少,來的人多是不識潮流的海貓子。偏偏這天晚上,消聲匿跡多日的海混子來了。他坐在一塊高高的礁石上,往自己的雙腿上綁上了三米高的高蹺。這樣,他不要人幫助,也能不費力地站立起來。試了幾下,感覺還不錯,他像高腳蟹一樣走向海水深處。雖然已是金秋季節,因為整整一個夏天的溫熱,海水并沒有完全冷卻,還帶有夏季的余溫。秋天的海水涼的是皮肉,而開春的海水炸的卻是骨頭。大風停下后,老天爺也好像累得疲憊不堪,除了下海人趟水的聲音,潮水一點響動也沒有。這些天,他去拜訪了一位踩高蹺的高人,經高人指點,心里面的那個竅門一開,他沒費力氣就達到了這個高度。人家踩三米的高蹺,那可是在舞臺上,真的走進海里,有海水攙扶著你,想跌倒都不容易。只不過人們沒有海混子的膽量,如果人人都能走進海底那片芳草地,海馬也就不珍貴了。趟過了一條流子,又趟過了一條流子,憑著感覺,他走進了更深的海域。放下手里的網桿,憑著感覺,桿子頂端的那只牛角似乎觸摸到了那片芳草地。那里如同一片原始森林,憑著感覺,他的手好像伸進了一片柔軟而茂密的發叢之中。海底這片海草,真的像女人的頭發,長而蓬松,隨著海流飄舞。從來也沒有哪個推海人涉足這里。這里保持著原始的風貌,爬行在海底的海參和海星,在草叢中游戲的香梭魚閃電般地穿行,風姿綽約的海鰩翩翩起舞。一個個精靈般的海馬用尾巴勾住長長的海草,利用海水的流動蕩著秋千。海馬與海馬之間沒有爭斗,沒有雌雄界限,它們恪守著一夫一妻制,相親相愛,互相幫助,雄性腹部與生俱來就有一個育兒袋,雌性生下了小海馬,雄性替代雌性哺育它們的后代,雌性情意綿綿地擁抱著雄性。可這里的寧靜讓兩只充滿挑戰性的大牛角給打破了,牛角在海底撐起一團泥霧,本來清澈透明的海水立刻渾濁了。海草叢中形形色色的動物驚恐萬狀地四下逃竄,惟有海馬的尾巴已經與海草緊緊相連,想逃也逃不成了,只能乖乖地被推進網里。海混子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第一次下網就推進網里八十多只海馬。海混子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網底那些可憐巴巴瞪著小眼睛的海馬,一點也沒錯,它們確確實實是海馬,只不過他從來也沒一次推到這么多這么好的貨色。海混子抑制著心中的欣喜,如果不是在海里,他會原地旱地拔蔥翻個跟頭。調回頭,海混子又推了一網,海底這片芳草地真的沒有讓他失望,推起網的時候,又有七八十只海馬落網。這一潮,海混子把落進網里的魚鱉蝦蟹統統放回了大海,只留下了他想要的海馬。這一潮,海混子足足推進網里三百只海馬。足夠了,不能斬草除根,再推下去,這片海草里隱藏的海馬就會給他剿滅。大海也漲潮了,海水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涌到了他的胸部。收起網,拖著大輪胎,躬起腰,一步緊似一步地往回走。一邊走,他一邊想,天氣一天天冷了,等到大海封凍起來的時候,神仙也沒有辦法推海了。到那時,侯三斷了海馬,會痛死的。趁著海水尚未涼透,多推幾潮。能像今天這樣,一潮推到三百只海馬,侯三就不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今天也是他剛剛踩上三米的高蹺,頭一次涉足這么深的海域。趟進第一塊海草地,就有這樣的收獲,說明這里是一片處女地,他要好生地珍惜她,愛護她,既要在這里捕獲海貨,又要讓海貨們休生養息,千萬不能做一錘子買賣。秋天的天氣真可謂天高云淡,星星和月亮直朝他眨巴眼睛。他用不著擔心迷失方向,一路趟著海水,徑直走到了海岸。腳底下踩著三米高的高蹺推海,也消耗了大量體力,剛剛走上岸,他就一頭栽倒在沙灘上。

田寡婦把他扶起來,幫著他解開了高蹺的綁帶。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說,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去拜高人了,學習踩高蹺。你沒看見,我現在已經能踩三米高的蹺了。

五十多歲的人了,別再這樣玩命了。

海混子嘻嘻地笑了,侯三他離不開海馬,我也離不開海馬,得靠這小東西活著,不玩命也不行啊。不玩命能走進那樣好的海草地,你看看,這一潮我推到了多少海馬……

海混子把大筐底亮給田寡婦看。好好瞧瞧,全部都是成年貨。這下可好了,那塊海草地讓我找到了,今天,我只是推了一個小小的地頭,還沒走進海草深處。下一潮你再看,你看了肯定會眼暈的。

田寡婦沒有看筐里的海馬,只是長長地嘆氣。

海混子皺起了眉頭,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難心事?

沒什么難心事,歇息一會兒再走吧?

不了,你回去歇息吧。

老黑狗一直跟著他跑了很遠很遠。

海水越來越涼了,過了深秋,已經沒有人再下海了。

來到西海灣,海混子一眼就看見了那座熟悉的小院,還有那三間海草苫的房子。從窗戶里面射出一縷昏黃的燈光,他那顆懸著的心立即放了下來,有燈火,石頭屋子里就有人在。只是沒有看見那條老黑狗。他沒有驚動屋子里的人,還是在那塊礁石上面坐下來,朝腿上綁那三米高的高蹺。一切都準備好了,他站立起來,試一試高蹺捆綁的松緊程度。已經到了夜海水涼刺骨的時節,海混子不得不穿上了水褲。那是一條用薄薄的橡膠做成的褲子,海水涼了的時候,推海的人就要穿上這種褲子抵御寒冷。穿水褲下海,要付出更多的體力。也許這些天他吃了不少海馬,雖然經歷了一場大病,海混子并未感到體力有什么問題。他下海了,憑借著對西海灣的熟悉,他朝著已經深深印在他記憶當中的那片海草走去。天氣涼了,海水也有些凝稠,那阻力就像一堵墻。在西海灣里行走需要耐性,除了四下里彌漫著海腥味,耳畔只有涉水的聲響。好在腦海里面總是浮現那片幽靜的海草地和太多太多的海馬。通過高蹺頂端的觸碰,哪里是沼澤,哪里是沙底,哪里是流子,哪里有礁石,哪里生長著海草,他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當海水淹沒到齊腰深的時候,海混子感覺到他走進了一片海草處女地。他放下推網,找準了位置,用腰腹抵住了網竿,前傾著身體,用足了力氣推起網來。一步一步,走啊走啊,當他覺得網沉重了,將網竿向上舉起,借著戴在腦門的防水手電的光,他看見網包里并不像平時那樣,里面似乎灌滿了海草。深秋的海草,不再鮮綠,已經變成了深褐色。撥開海草,網包底下還有三五十只海馬,這沒有讓海混子失望。海貨們紛紛躲進深海里避寒去了,只有海馬依然留戀著這片芳草地。時間不多了,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多推幾網。推了一會兒,這一片海草讓他給掃蕩殆盡了,他又走進了齊胸深的海水里。在新找到的一塊海草地里,他頭一次嘗試就推到了一百多只海馬。意外的收獲讓他興奮起來,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好像用也用不完,推了一網,接著又是一網,成百只海馬紛紛落網。當他精疲力竭的時候,一口海水嗆進了他的嘴里。他這才意識到大海漲潮了,漲潮的海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脖頸。他急忙收起了網,仰起頭,向四處張望,想尋找那昏黃的燈光。四周一片漆黑,頭頂的手電也只能照亮眼前。大海不知什么時候起霧了,整個海面被遮掩得嚴嚴實實。大霧遮住了星星和月亮,遮住了岸邊那盞昏黃的燈。憑著感覺,他認定了一個方向,除此之外都是死路一條。

潮水在無聲無息地往上漲著,大海此時此刻扮演的是陰冷女人的角色,不動任何聲色地對待這個困在大海深處的推海人。海混子沒有迷失方向,在他心里一直亮著那盞燈,就是從田寡婦家那海草苫的石頭房子里射出的燈光。多少年了,他也不止一次在海里遇到起大霧的天氣,可每一次,他都從容地走出了霧海,途中海水總會越來越淺,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海灘時,霧氣也淡薄了,又能看到那盞桔黃色的燈了。老黑狗的爪子踩過松軟沙灘的沙沙聲傳來,然后它跑到了他跟前,搖頭擺尾,親熱得不得了。然后,他就看見了她……

趟過一片泥濘的沼澤,再走過一片沙質海底,海水已經明顯地從他的脖頸降到了胸部,這說明他選擇的方向是正確的,他沒有迷失在霧海里面,走出了危險的境地。這一條路太漫長了,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跋涉了多長時間。除了黑夜和潮濕的霧氣,只有死亡的恐怖陪伴著他。他勝利了,他的面頰已經感覺到有風吹拂。只要起風,海面上的霧氣就會散去。深秋時節,總是有風從北方南下。再趟一會兒,海水就會從他的胸部降到腰部,再過一會兒……會不會是他的腿腳已經累得癱軟了,他一腳踩空了,好像踏進了一個萬丈深淵,海水一下子將他給吞沒了。平坦的西海灣,就像完美女性的胴體,沒有皺褶,沒有瘢痕,沒有任何缺陷,哪里來的陷阱和海溝……海混子意識到,他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而且無法站立起來,捆綁在他腿上的高蹺成了極大的累贅。海水用浮力已經將他從海底上拔了起來,他像個怪物一樣飄浮在海面上。他用手扶住了大輪胎,讓自己的身體平躺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地漂去吧,到了這樣的關頭,人不可能抗拒潮流,只能這樣漂蕩。水褲里面已經灌滿了海水,冰冷的水已經讓他打起了哆嗦,他的皮肉也麻木了。他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他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恐懼感,不知道他的思維還存在不存在。大海里的水是流動的,大海就是由那無數條水流組成的,有來自赤道的水,也有來自北冰洋的水,這些海水的冷暖不同,甚至顏色也不相同。隨著水流漂去吧,漂到哪里算哪里。扶著輪胎的手也麻木了,太累了,他索性解開水褲上的綁帶,用它把自己與輪胎捆到了一塊兒。他的頭枕到了輪胎上面,像枕著枕頭。他閉上了眼睛,漸漸地進入了夢境……

秋風將西海灣吹得蕭條了,天冷水涼,來這兒趕海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些天,田寡婦天天盼著海混子能夠出現,偏偏一點有關他的信息也沒有。她和侯三要離開西海灣了。從“文革”前到現在,侯三他們家一直堅守在這陰冷潮濕的石頭房子里,忠心耿耿地守護著西海灣,不讓人們往海水里傾倒垃圾,不讓人們到海灘上來拉沙子。多少個海灣都受了污染,但西海灣卻免遭了噩運。如今,人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但留守在西海灣的侯三夫婦卻一直過著清苦生活。為了發展旅游業,這一帶的海岸線已經規劃成休閑度假的地方。這一次,是鎮里決定將他們夫婦二人遷進城里,并且以動遷的名義分給他們一套樓房的。田寡婦和侯三也沒有理由拒絕,鎮政府不是開發商,與那個郝光宗也沒有任何關系,這的的確確是一份充滿著善意的溫暖和關懷。鎮政府還為他們夫婦頒布發了一個獎項,那是環境保護衛士。

田寡婦臨離開西海灣的時候,把那盞曾經徹夜亮著的燈點亮了。多少年來這盞燈就這樣亮著,還是讓它亮著,能亮多久就亮多久吧。對于別人,燈火或許沒有用處,但對于下海的人來說,它能告訴他們正確的方向。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小時候,大家學過了課文《田寡婦看瓜》,都管她叫田寡婦。命運真的同她開了一個玩笑,她成了一個連寡婦也不如的女人。也許再過幾年,有人會寫一篇“田寡婦看海”的文章。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間海草苫的石頭房子,擰過頭去走了。

空空蕩蕩的石頭房子的窗口依然亮著那盞桔黃色的燈,燈光已經照射進了海混子的眼睛,照亮了他心里的每一個角落。為了這盞燈,他也要掙扎著活下去,有了這盞燈,他就不可能變成一個死鬼。掙扎了這半天,他明白了,西海灣沒有海溝,更沒有陷阱,他走進了一個挖掘機挖掘出來的大坑。因為水褲里面灌滿了海水,因為他已經將自己牢牢地拴在了大輪胎上面,他再也沒有力量踩著高蹺在海水里面站立起來。他努力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努力都幾乎用盡全力。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也許就是他走進西海灣時,那個海草房子里的女人就像一粒種子,埋進了他的心里。一潮一潮的推海,一次一次的相遇,他對這個田寡婦產生了感情,他相信,田寡婦對他也有了好感。他不忍心看著她過這樣的日子,向她說出了心底萌生的那個念頭。畢竟都是成年人了,田寡婦也沒有多么激動。人過中年,激情奄奄一息了,銳氣也鈍化了,連攻擊性也淡化了。

田寡婦的臉上浮現了少有的微笑。常年與趕海人接觸,她也不會拐彎抹角,她說,她愿意接受他的感情,但前提是要么侯三不在人世了,要么侯三的病治好了。

海混子牢牢地記著田寡婦的話。聽老人說海馬可以醫治風濕病,再重的風濕病,只要把海馬用燙熱的黃酒送服,都會有療效。海混子下海推海,專門尋找海馬,西海灣的海草地幾乎讓海賊趟遍了。為了弄到更多更好的海馬,他已經能夠踩三米高的高蹺,走進誰也無法進入的深處的芳草地了。侯三也不知吃了多少海馬,他沒有死,但也沒有痊愈。

那盞桔黃色的燈越來越近了,雖然海混子站立不起來,但已經感覺到那燈光照射到了他臉上,甚至感覺到了燈火的溫熱。他想抬起胳膊劃一下水,可胳膊似乎已經給冰冷的海水凍僵了。他想張開嘴呼喊,面部肌肉也僵死了,那呼喊聲只有在自己的胸腔里回落。他已經聽到了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已經到達了岸邊,卻沒有人來幫他一把。天色太早了,天邊剛剛透出一絲光亮,沒有人會到海邊來……

猛然,海混子似乎聽到了狗叫聲。他聽出來了,是老黑狗的叫聲,一定是它發現了漂浮在海水里的他。這條老狗對他有著絕對忠實的感情,它不顧冰冷的海水,一頭跳進了海里。它朝著他游過來,好一會兒,才游到他跟前。它想用嘴拖他,可拖不動,只好返過身,改用嘴來推他,朝著岸邊,用力刨著水……他的身體似乎觸到了那柔軟的沙灘,終于著陸了,終于回到了他期盼的岸邊。老黑狗已經累得癱軟地趴在沙灘上,連叫喚的氣力也沒有了。這時,從那亮著燈光的屋子里走出一個人,從那熟悉的身影,他認出來了,就是她,是田寡婦。她也許一夜未合眼,在等待他的歸來。她朝著他走過來了,她想幫他解開捆綁高蹺的繩索,但那繩索已經讓海水浸泡得無法解開了。田寡婦用刀子割斷了繩索,才取下那兩根三米高的高蹺。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經很難解開了,田寡婦用刀子割開了他的衣服。他的身體真的凍僵了,好像血也不流動了,她的刀尖無意中劃破了他的皮肉,血水卻不愿意流淌出來。田寡婦攏了一堆干海草,點上火,她要用火來溫暖他那凍僵的身體。黃色的火焰升騰了起來,一團光亮照亮了海灘。田寡婦兩只手用力地搓著海混子僵硬的身體,她累得氣喘吁吁,可他的身體依然冰涼,依然僵硬。火光讓他的眼睛迷離了,讓他的神思恍忽了,但他卻感受不到熱烈火焰的溫度。他也想掙扎一下,讓凝固的血液流動起來,可是他做不到……

在火光照耀下,海混子的眼睛里映現出了一幅溫馨的畫面。田寡婦解開了自己的衣襟,赤裸裸地袒露出自己的軀體。那美麗的曲線,就像大海的波浪,她已經無所顧忌地撲向了他……她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緊緊地抱著他,用面頰緊緊地貼著他的面頰,一股女性的體香涌進了他的胸腔。她那兩片唇觸動著他緊緊咬著的牙關,她用親吻撬動了他那已經僵死的唇齒。緊繃的骨骼和僵死的肌肉開始弛緩了,他也情不自禁地擁抱著她的身體。眼前的她全身涂滿了桔黃色火焰的色彩,緊緊攥成拳頭的手也松開了,他用力抬起手,想撫摸一下她那似乎并不真實的肌膚……海頭上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春秋季節下海的男人,下海之前碰不得女人;可是,從冰冷的海水里出來,熊熊火焰也不如女人的身體溫暖。海混子只覺得有一股如同巖漿般熾烈的東西開始涌動了,那就是他心底的激情和骨子里的熱血,就像大洋深處的巨涌,緩緩地傾泄而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慫恿著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猛一翻身,將她壓在了身子底下……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應該在上面,他永遠是俯瞰……多少年來,海邊上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死在海里的人,女人都是仰臥的,而男人們則是俯臥的。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人們發現了臥在海灘上的海混子。他是俯臥的,做出了一個大字人形。他的面容帶著微笑,嘴里面還含著沙子,似乎在夢里尚未醒來……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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