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紫燕,原名張連方,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沈陽。做過新聞記者、文學編輯,現在沈陽《青年科學》雜志社工作。近年先后在《作家》《當代》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萬字。
一
蘭花醒來,小手習慣地在被窩里摸。被窩空空的。娘呢?她拘攣一下爬起,雙手拄在枕頭上,揚著頭,慢慢睜開眼。那雙大大的比村前草甸子上露珠還要晶瑩、水靈的眼睛此刻有點模糊。她抬起一只手,一邊揉眼睛,一邊四處望。蘭花剛要喊娘,就被一種聲音噎住了,是嘩啦嘩啦的水聲。她有點奇怪,循聲望去,發現屋角有一塊綠色布簾顫巍巍地垂著,布簾下是那個閃著淡紫色光芒的浴盆。浴盆是木制的,是爹親手從后山割回木條又親手編織的。蘭花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木,只知那木條是淡紫色,光滑、勻稱,山上有很多這種木條,是很普通的一種木,而爹爹那雙看上去粗笨的手,竟使這普通的木條上下翻飛魔術般變成紫瑩瑩十分美麗的玩意。僅從這一點,蘭花就打心里佩服,爹真了不起!
浴盆與布簾間有巴掌寬的空隙,那空隙間有一對白梨狀的白白胖胖的東西在水花里顫,不時有一雙小手和一雙大手在“白梨”上摩挲。蘭花眼都直了,心嘭嘭打鼓。蘭花才明白,娘和爹在洗澡。蘭花想喊娘,但終于沒有喊出來。她慢慢地躺下,慢慢地閉上眼睛,靜靜地聽那嘩啦嘩啦的水聲。她竟然忘記了有一泡尿沒有撒,就在靜靜的傾聽中睡著了。當蘭花發現褥子濕得呱嗒呱嗒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已經好幾年沒有尿炕了,她一撇嘴,哭出了聲。娘湊到蘭花跟前,“不要緊,娘去曬。”說著,娘伸手安慰地去摸蘭花的頭,蘭花一扭頭,娘摸了個空。蘭花不語,默默地走到墻邊,從墻上摘下書包,
“還沒吃飯呢!”娘攆了出去,一直攆到大門外。
蘭花頭也沒回,書包在背上一顛一顛。
二
這個名叫木頭巴拉的小村坐落在山坡上,前邊是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后邊是起起伏伏的長有各種樹木的小山。學校在村子東頭,六間磚平房橫臥在彎七溜八的榆樹中間,遠遠望去,像一排養蜂的箱子并不整齊地擺在那兒。學校設五個年級共五個班,鄰近四個村子的學生都來這里上學,總共一百一十多名學生。
八歲的蘭花在一年級。
這天蘭花有點心不在焉地上課,倒不是因為沒吃早飯餓了,而是有心事。尿炕是很丟人的事,好在沒有外人知道。不過還有一件事,她也不知為什么,腦子里老是閃現那個淡紫色的浴盆和浴盆里那對濺起燦爛水花的“白梨”。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蘭花還在想,直到晚上。吃罷晚飯,蘭花打開電視,因不是閉路,只有兩個頻道,而這兩個頻道又盡是雪花,看不清圖像,聲音還哇啦哇啦的,她索性關了。她早早鉆進被窩,閉上眼睛。也不知什么時候,耳畔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
這以后的每一天晚上,蘭花都早早地閉上眼睛卻晚晚地才睡。墻角傳出的那嘩啦嘩啦的水聲,給她幼小的心靈注入一種新奇和莫名的興奮。漸漸地,她覺得那水聲像草甸子上的小溪水,細細的,潤潤的,后來就變成悠遠美麗的琴聲了,好美好美的琴聲,將蘭花帶到綠色無邊的草甸子上。無邊的綠色里,五顏六色的蝴蝶在舞,各種姿態的蜻蜓在舞,與云比高的鵝藍在舞……蘭花追呀追,追累了,她就仰躺在那片香氣氤氳的蘭花里,聽綠色世界里蟲們鳥們的合唱,或折一束蘭花,仰在堿土包上靜靜地坐著的爹的懷抱里,用花瓣拂弄爹的胡須,拂弄那胡須里流淌出來的與蘭花一樣香味的淡藍色的煙趟趟。蘭花愛看爹的大胡子,愛看淡藍色的煙趟趟從大胡子里流出來,更愛看爹的大胡子在駿馬背上與疾風一起倔強有力地飄;當然蘭花也愛看娘腦后那蓬烏黑披肩的羊尾發,愛看比羊尾發還美麗的娘的那雙大眼睛,娘說蘭花的眼睛比她的還好看呢。
而現在,又有一樣東西吸引了蘭花的眼球,墻角那個淡紫色的浴盆,那只屬于娘和爹的浴盆。它是一架淡紫色的會唱歌的豎琴。
三
浴盆每天晚上都彈出美妙的琴聲,每天晚上,蘭花都在這美妙的琴聲中愉悅而又有點忐忑地睡去。一晚又一晚。蘭花的夢五彩斑斕。
這晚,蘭花一邊聽琴聲,一邊構思一篇作文。白天老師留下一篇作文,題目是《我幫媽媽做家務》。蘭花左想右想,作文沒想明白卻想明白一件事:長這么大,沒幫娘做過啥事情。越想越覺得慚愧,對不起娘。都九歲了,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甚至連晚上撒尿也要娘瞅著完成。得什么時候能長大?別人家孩子也這樣嗎?想著,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想著,就在這時,蘭花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她感覺是娘洗完澡了,“琴聲”停了,有輕輕的腳步聲。蘭花急忙閉上眼睛,實際上是半睜半閉,她也說不清是因為好奇心還是因為其他什么,她偷偷地看了,她清楚地看到了一道風景:爹抱著一絲不掛的娘朝炕上走來,娘的身子又白又勻稱像剛出土的白藕美麗而帶著異香,尤其胸前的那對“白梨”,水靈靈,顫巍巍,把娘襯托得豐滿而富有神韻,比畫冊上的仙女還要美。蘭花每晚都和娘一個被窩睡覺,只感覺到那身子的光滑和溫暖,而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見識了娘的玉體的美麗……
這晚蘭花睡得很晚。
第二天早上,蘭花將嘴貼在娘的耳朵上說:“娘,打今兒起,我自己睡。”
“為什么?”娘問。
“不為什么,人家就要自己睡嘛!”蘭花當然不知,她此刻的表情讓娘感到莫名其妙。
這晚,蘭花真的自己睡了。此后的日子里,蘭花總是一個人睡,總是聽著那淡紫色的琴聲睡去。
琴聲染香了一家的日子,染香了蘭花的歲月。連蘭花自己都覺得,她在這琴聲的撫摸中一點一點長高、長大。
說話蘭花就要上初中了。這年,蘭花十三歲。在爹娘的眼里,十三歲的蘭花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真的像草甸子上的蘭花,有小草的樸實,有蘭花的漂亮和芳香。這使爹娘心里生出無限的自豪和向往。
中學在二十里外的鎮上,休大周,要住宿,半月才能回家一次。娘拍拍蘭花的頭,有點舍不得地說:“要半月呢,娘不在身邊,照顧好自己!”娘那雙大眼睛復雜地閃了閃。蘭花不語,她頓了頓,一下子抱住娘,緊緊地,淚,濕了娘的衣襟。
“傻孩子,不就半月嗎?”娘慢慢搬弄開蘭花的頭,雙手托起蘭花的臉,強作笑。娘用手慢慢揩去蘭花的淚。蘭花用手摸一下被她弄濕的娘的衣襟,瞅瞅娘那對“埋伏”著的突起的“白梨”,臉紅一下,然后撲哧笑了。笑得娘也臉紅了一下,然后親昵地在她的頭上拍一下。蘭花轉身從爹手里接過書包,跳上村里專門送學生入學的四輪車。村里每年這時都要出車送一次學生。
蘭花哪里會想到,與娘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八月的草原洶涌著一望無際的綠浪。綠浪里飄著蘭花的芳香,閃著蝴蝶、蜻蜓的翅膀,漾著鵝藍們的歌聲,更有一片一片白色的牧群帆船一樣在綠浪里蠕動。蘭花無法辨出哪一片白色屬于爹爹,但她敢肯定,爹爹的那一片是草甸子上最美的。
四輪車在草甸子上顛簸,漸漸地,村子遠了,遠了,不見了。蘭花不知此刻娘在做什么,她想,也許在打掃羊圈,也許在洗被子,也許在自留地薅草,也許什么也沒干,仍站在院門外朝草甸子方向望,望她的第一次出遠門的心肝女兒。可蘭花怎么也不會想到,給她一千種一萬種想象她也不會想到,此刻親愛的娘已倒在了村西的自留地邊,那是一家三口的口糧田。
送走了蘭花,娘覺得沒著沒落的,就不自覺地溜達到村西的自留地,她想,不如在田里薅一下草,也順便散散心。娘剛到地邊,正準備進去薅草,這時一條蛇從地邊樹毛子里鉆出來,是最毒的七步蛇,咬一口不出七步就致命的那種蛇。由于娘腦子里全都是蘭花,根本沒注意蛇的襲來……
蘭花當晚返回家時已是半夜時分。當她從人群里擠進家門時,一下子昏了過去。連續幾天,蘭花都不知自己是怎樣過來的,當她一點一點醒來的時候,看見身邊的爹吧嗒吧嗒地抽煙袋,長長的淡藍色的煙趟趟從胡須里流出,在屋子里緩緩地彌漫。屋子里靜極了,只有淡藍色的煙趟趟在流動,緩緩地慢慢地縈繞,縈繞在那個淡紫色的浴盆周圍。
四
爹畢竟是大男人,給娘圓完墳的第二天,他就從悲哀里站了起來。當然蘭花比誰都清楚,爹是硬撐著給她看的。吃完早飯,爹并沒有去摸牧鞭,而是慢慢走向墻邊,慢慢地摘下書包,慢慢地走到蘭花面前。
“爹,我不念了,我要去放羊。”蘭花說。蘭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瞅著爹。
爹不語。
爹慢慢地將書包挎在蘭花的肩上,然后,兩只手慢慢地捧起蘭花的下巴和臉,將蘭花的低垂的頭揚起。
“爹,我要跟你放羊。”蘭花又說。蘭花的兩眼閃爍著乞求的光。
爹仍然不語,這時,爹的雙手慢慢移到蘭花的肩上,然后就不動了,就用眼睛盯著蘭花的眼睛。
蘭花看見爹的胡須在抖,感到肩上的分量越來越重。
“我要跟你放羊。”蘭花又說。這次蘭花聲音有點弱了,眼里閃出淚花。
“去上學。”爹說。爹的聲音很低,但很有力。
蘭花不語。
“忘了嗎,孩子?娘要你好好念書,要你有出息。”爹又說。
蘭花仍不語。
“像劉家的鎖子,考進北京念學,鎮長給戴紅花發獎金。”爹補充一句。
蘭花這時感覺爹的手在抖,同時看到爹的眼角有兩行發黃的液體緩緩流下,緩緩地,液體爬上胡須,順著胡須慢慢地往下爬。蘭花感覺那淚像刀一樣在劃她的心。
熱血上涌,蘭花一下子撲到爹的懷里,臉不停地在爹的胡須上顫抖,她的淚和爹爹的淚在爹的胡須上匯合,匯成千萬條小溪。這時候,蘭花的腦海里出現了一望無際的綠色的草原,做著各種飛翔姿勢的蝴蝶的翅膀,蜻蜓的翅膀,鵝藍的翅膀,還有那在綠色海洋里飄動的帆船一樣的牧群……
鎮中學每兩周放一次假,一次放兩天。蘭花周六晚上回家,第二天周日晚上又要返回學校,她只能在家住一宿,而為這一宿,她要整整盼上十二天。十二次日出日落,那么緩慢、難熬。上課、下課,男生、女生,有那么多同學在身邊,好不熱鬧,可她卻覺得無比孤獨。蘭花想爹,惦記爹,爹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親最親的親人了。她想象不出沒有她和娘的夜晚,爹是怎么熬的。
當然,蘭花盼周末,還有一個內容,那就是,她可以早早地立在學校大門外,等待草原深處飛來的那匹大黑馬,毛皮黑亮黑亮的那匹大黑馬。每次到回家的日子爹都要騎那匹馬來接她,第二天再騎那匹馬送她。和爹一起坐在生風的馬背上穿越草原,那真是帶勁呢。綠浪和白云嗖嗖往后撲,馬蹄濺起只只驚兔和群群飛鳥,那感覺,真是爽極了威風極了。草原上的馬最精神,馬背上的爹最精神。那一刻,爹不僅是草原上的牧羊人,更是草原上的一只穿越滄桑歲月、迎風斗雨的雄鷹!
其實,蘭花心里很矛盾,她盼周末又怕周末,沒有娘的家她還不習慣,而沒有娘的夜晚就更像是掉進黑洞,黑暗無邊,寒冷、憋悶,寂寞……
上中學的第一個周末,令蘭花一生也忘不了。那是怎樣的一個周末啊!
回家的路上,蘭花一百次、一千次地囑咐自己,控制,控制,一定要控制,可邁進院子里的那一瞬,她怎么也控制不住了,淚,很不爭氣地順頰而下。這是第一次,放學回家院子里沒有娘,而今后,永遠的今后,都將是這樣。蘭花的心里像揣了一塊冰,整個人都在抖。但她竭力控制自己。院子,屋子,顯然爹都精心整理了,可怎么也不是娘在時的樣子,尤其屋角的那個紫色浴盆,完全沒了往昔的光澤,里里外外,都積上了厚厚的灰塵。蘭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一遍一遍地擦洗浴盆。每擦一下,蘭花感覺,就像是用手撫摸娘的身子,就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從末梢神經涌遍全身。那是怎樣的歲月?蘭花怎記得清多少次,冬天下半夜屋子冷了,娘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用光滑、溫熱的身子把她裹住,她的小手把著娘的奶子,臉貼在娘的胸膛,她聽得清娘的每一次心跳。那一刻,她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人……
晚飯后,蘭花默默地燒好水,默默地調好溫度,默默地將水填進浴盆,做好這一切,她便悄悄地鉆進被窩,慢慢地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一個時刻的來臨。蘭花希望爹去洗澡,希望爹盡早地接受沒有娘的現實,盡早地擺脫失去娘的痛苦。墻上的掛鐘一下,一下,又一下,蘭花默默地在心里數數,從1數到1000,又從1000數到1,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驅走雜念,早早入睡,可這樣做的結果,只能使自己陷進更深的空虛和寂寞。爹爹不止一次地給她掖被子,每一次,她都偷偷地睜開眼,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雕像一樣依墻坐在炕沿的爹,他毫無表情地雕在那兒,只有胡須不時地顫動一下,這時,就有一股淡藍色煙霧從胡須里流出來。屋子里煙霧繚繞,連墻角的那個浴盆都看不見了……
“洗澡吧,爹。”蘭花說。
“睡吧,蘭花。”爹說。爹仍靜靜地抽煙。
五
學校每年畢業班有兩個,共有學生百余名,最好的年頭能升入縣重點中學的也不超過五名,也就是說重點高中的升學率不會超過5%。而只有升入重點高中的學生將來才有更大的機會考入好大學。蘭花暗暗地較勁,她要進入這5%,為了娘的遺愿,也為了爹的一片苦心,她根本沒考慮到自己。
有目標在胸,蘭花成為全校學習最刻苦的學生。其實,蘭花這樣刻苦還有一個原因,她要甩掉想念娘的痛苦。可蘭花自己也不知為什么,每天晚上她還是久久地睡不著,一閉眼睛,腦海里就閃現那蓬烏黑的羊尾辮,那雙慈愛的大眼睛,那對顫巍巍的“白梨”,那個閃著淡紫色光芒的浴盆……這時候,她心里就隱隱作痛。她只好悄悄地拿出手電筒,悄悄地從枕下取出書本,因為九點鐘全舍熄燈之后不允許再打燈,蘭花只好如此……
蘭花不是鐵打的,她和別的同學一樣也是肉體凡胎,她怎能經得住這樣的熬呢?
蘭花瘦了,不是她自己發現的,是爹爹發現的。
“不要太苦熬自己。”爹說。
“沒有,爹。”蘭花說。
爹不再說啥了,他默默地去羊圈拽出一只羊。這晚,蘭花吃上了香香的手扒肉,喝上了鮮鮮的羊湯。蘭花這時候才知道,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廚師,讓她吃得好香好香,她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東西。
可這以后,蘭花每一次回家,爹都要殺一只羊,吃幾頓之后,剩下的肉賣錢給蘭花做伙食費。蘭花受不了了,一家的生活開銷和她的學費都指著這些羊呢。但蘭花阻止不住爹。
“爹,你再這樣我就不念了!”蘭花說。說這話時蘭花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
“傻孩子!”爹說。爹用手拍了一下蘭花的頭,轉身又向羊圈走去。
“爹!”蘭花緊追幾步,從后面把爹抱住……
六
中考一天一天迫近,學習也一天比一天緊張。如果把整個初中階段比作百米賽跑的話,那現在已到了最后20米的沖刺階段。
每天僅有四五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這實在是太少了。但蘭花并不覺少,甚至不覺得一點辛苦。只要能考上重點高中,就是再苦再累一些,又有什么呢?窮人的孩子不怕吃苦,苦是人吃的,俗話不是說苦盡甘來嗎?只要最后的那個結果是“甘”字,就值了,就可以向娘報喜了,就可以面對苦心的爹了。
但不知怎么了,蘭花近日越來越不安了,蘭花自己也弄不清,這不安的源頭是缺少信心還是怕失敗。不過有一點蘭花十分清楚,這不安與近日的幾次摸底考試有關。近日的三次摸底,蘭花在全校112名應屆生中,一次排名第三,一次排名第五,一次排名第六,這個成績只能說在重點高中錄取線的邊緣,毫無把握可言。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怪得很,有時候你怕什么它就偏來什么。
半月后的8月9日,中考成績和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同時出來了,蘭花的成績在全校112名應屆考生中名列第四,應該說是相當不錯的了,但遺憾的是僅差0.5分進重點高中錄取線。也就是說,蘭花只能進普高了。一位要好的同學勸慰蘭花說:“這是命,認命吧。”蘭花心里不服,就差那么一點兒,她死也不服,她想,這是運氣,如果再答對一個填空,她就是另一種命運了。
蘭花是偷偷地哭了一天之后把消息告訴爹的。她想象不出爹會是怎樣的反應,她有點緊張。不想,爹沒有一點失望的意思,爹說,全校考第四,考得不錯。
蘭花下了決心,她要上普高,普高每年也有一些考上大學的,有的還上了重點大學呢。蘭花想,不能花9000元的議價費去重點高中,這樣丟人不說,家里也拿不出這筆錢啊。可三天之后,爹將9000元錢放到了蘭花的面前,爹說:“學費夠了,咱也去重點高中,就差0.5分,咱分不低,不丟人。”爹拍拍蘭花的頭,笑了。
“爹,你哪來的錢?”蘭花騰地從炕上坐起,拽住爹的衣袖。蘭花兩只紅腫的眼睛迷惑地望著爹。
“你只管好好念書,問那么多干啥?”爹又拍拍蘭花的頭,還是笑,好像蘭花不是議價生,而是憑成績考上的。
“不說我就不松手。”蘭花緊緊地拽住爹的衣袖,她拿出小時候的伎倆,開始耍賴。
“傻孩子,聽話,跟爹去放羊,開了學你就沒機會了。”爹順勢拽住蘭花的手,把蘭花從炕上拽起來。爹還是微笑著。
蘭花哪有爹的力量大,只好來個“緩兵之計”,跟著爹和羊群走出院子。爹知道她最愛跟他去草甸子玩了。這時候蘭花才發現,爹沒有牽大黑馬,便覺有點不對勁兒,她迅速地跑回院子,跑進馬棚。馬棚是空的,大黑馬沒了。蘭花一切都明白了。大黑馬可是爹的心肝寶貝,她一下子急了,抓住爹的衣袖,一下接一下地用拳擊打,也不管是哪,就是打。一邊打一邊哭。爹直直地立在那兒,一邊接受雨點般的小拳頭,一邊還是笑。蘭花打著打著,就撲到爹的懷里,抱著爹哭,把爹的大胡子弄得亂亂的。
蘭花不是第一次跟爹來草甸子放羊,她來過很多次了,可這一次卻有特別之感。草甸子好大,真的好大,一下子望不到盡頭,還有那么一點雄渾之氣。蘭花想起一位哲人的話:世界上最博大的是大地,比大地博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博大的是天空,蘭花想,還應該加上一句:比天空博大的是天下父母的胸懷。父母對兒女的愛,是天下最無私最博大的愛。我們十三億人口的大國,會有多少像爹爹一樣的父母?
七
蘭花暗暗下了最后的決定,她要去普高。
幾天前,蘭花還有點猶豫,因為重點高中對她的引力太大了,她實在想去。那里的師資條件太好了,每年都有近百人考入國家重點大學,那里才是理想的發射架。可是,當她知道了一些內情后,她徹底下定了決心。那天,村里的李爺爺說,她家的大黑馬賣4200元,九只羊賣2750元,這樣還不夠她的學費,爹又走東家串西家借7戶才湊夠9000元。這之前,為了發送娘,爹在村上還借了3000元……這個消息使蘭花的心猛地一揪,她不自覺地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
做出去普高的決定,蘭花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她偷偷地將爹借的錢還上,囑咐鄉親們為她保密。她這次是輕裝上陣,她要到普高好好拼一拼,她很自信,好像從未有過如此自信,她要在普高拼出一個重點大學,到時候,再把發生的一切告訴爹。
離上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這天,蘭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秘密,關于爹的秘密。
蘭花是偶然發現的。臨行前,她要把家里的被子和爹里里外外的衣服洗一遍,為爹爹做點事,這次走,要等學期末才回來呢。
蘭花怎么也沒想到,爹爹的被套里會掉出兩樣東西來:娘的乳罩和短褲。蘭花一驚,之后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涌上心頭。她已不是小孩子了,她明白這兩件物品的含義。她這才讀懂,娘和爹每晚洗澡,不完全是為了潔凈和消除白天干活的疲勞,也不是簡單的親昵,還有比這更富于重量的內容和意義。
蘭花陷入了更深的擔憂,她不知道,爹什么時候能從想念娘的痛苦中走出來,她這才明白,爹內心的孤獨和苦楚有多深。
蘭花決定做一件事,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這天晚上,蘭花給浴盆填好熱水后,笑著走到爹跟前,“爹,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爹疑惑地問。
“您先答應我。”
“我還不知什么事呢,咋答應?”
“不,您先答應我!”
“好!好!爹答應。”
“說話算數。”
“好,算數!”
爹有點莫名其妙,但顯然,爹很高興。爹最喜歡蘭花跟他撒嬌的樣子。爹當然不知蘭花在搞什么名堂。
“拉鉤。”蘭花伸出手。
“拉鉤。”爹也伸出手。
一只細潤的小手和一只粗糙的大手親親地拉了一下,又一下。
“您現在就脫衣服,去洗澡,您身上的味兒太大了!”蘭花用手指了指浴盆。
爹有點迷惑。
“您拉鉤了,快呀。”蘭花說。“我數十個數,”蘭花閉上了眼睛,開始數數。
爹哭笑不得,開始脫衣服,走向浴盆。爹只穿個短褲。
爹坐在了浴盆里。已經好久不沾浴盆了,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這時候,蘭花從墻上的掛兜里取出浴巾,走向浴盆。
“爹,我給您搓背。”說著,蘭花就動手了。
“呀,這么臟,能下半坰地!”蘭花夸張地說,一邊笑,一邊搓,另一只小手一邊撩水,一邊在爹的肩上、背上撫摸。
爹靜靜地坐在水里,不說一句話,任蘭花的小手在他的身上折騰。
蘭花看見,有兩行渾濁的東西從爹的眼角滑出,淚珠和水珠一起,在浴盆里飛濺,濺出美麗的水花。其實,這時蘭花的心里在流淚,但她抑制著,她告誡自己,一定要表現得隨意、自然,不讓爹看出半點來。
蘭花哪里知道,爹此刻也是這么想,他不要蘭花看出半點他心里的復雜。
“爹,以后你要經常洗澡呀。”蘭花的小手移到爹的胸前,蘭花感覺出爹的胸在起伏。
“爹,以后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把你接到城里,我天天給你洗。”
“爹……”
這天晚上,蘭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大學畢業后留在城里工作,并有了一套漂亮的房子。她把爹接到了城里的家。晚上,她擰開衛生間淋浴器,熱水從頭上下來,爹嚇得縮了回去,爹說:“天怎么下熱雨呀,這可不得了!不得了!”爹說:“我要回去,回鄉下去,我要用我的浴盆洗澡……”
蘭花被這個夢驚醒。
蘭花發現,爹正給她掖被子,蘭花就勢抓住爹的手,“爹,我要你,也要浴盆……”
“你在說啥?”爹顯然沒聽清。
“爹,我要你,也要浴盆……”
爹好像有點明白了,知道蘭花是做夢了,但爹還是有點感動,緊緊攥住蘭花的手。
“爹,我要你,也要浴盆……”
“爹,我要你,也……”
蘭花呢喃著,慢慢地,又進入夢鄉。
屋子里煙霧繚繞。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