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組詩)

作者簡介

林莽，生于1949年11月，在北京上小學(xué)和中學(xué)。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隊，開始詩歌寫作，是白洋淀詩歌群落和朦朧詩的主要成員。著有《我流過這片土地》《永恒的瞬間》《林莽詩選》等六部詩集、詩文集《時光瞬間成為以往》《穿透歲月的光芒》兩部、《林莽詩畫集》一冊。還有部分散文、詩歌評論文章發(fā)表在多種報刊上。前后編輯過《中國新詩百年精華》《中國知青詩抄》《詩探索金庫——食指卷》《風(fēng)中站立》及1999年至2008年歷年的《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等多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編委。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理事，《詩探索》編委、作品卷主編。

我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

我在一個密閉的飛行器中飛行

穿越那么多熟悉的地名

隔著歲月與時空

它們都曾在古老的書本中

我飛越那片世界上最大的草原

我在萬米高空中越過烏拉爾山脈的主峰

我追趕太陽從東向西

我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

我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

在一萬米的高空下

有一只螞蟻在搬運它過冬糧食

有一只鳥兒焦急地尋找它失散的伴侶

有一頭牛在為它的孩子進(jìn)行第一次的哺乳

我們已經(jīng)歷了很多

但我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

在一萬米高空中我讀保羅策蘭

我知道我讀的并不是他

他距我的距離很近距我的設(shè)想很遠(yuǎn)

我們都是在尋找語言的歸屬

我們在各自的空間里神秘地飛行

但我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

在秋天

一

女兒在接機(jī)的人叢中閃現(xiàn)

我們在倫敦吃漢堡乘地鐵

坐巴士穿越異鄉(xiāng)的秋天

樹木剛剛?cè)旧狭藥啄ǔ壬?/p>

點點滴滴如同我了解很少的英格蘭

在秋天拋下那些身邊的瑣事

讓另一種緊張?zhí)娲盏男羷?/p>

一切都是陌生的

沒有手機(jī)沒有稿件

躲過一個節(jié)日里頻繁的短信

在五十六歲的秋天

是的秋天它讓我浮想聯(lián)翩

有如湖水在秋天的思考

即使是一條河流

它少了源頭溪水的歡快

在近海的地方開始流得寬廣而舒展

而秋天在身邊超越了國界

低低的云層起伏的丘陵

山巒矮矮的

下午茶的瓷杯輕輕地相磕

寂靜中的小小聲響

在秋天讓我記起了少年時代

那些無以訴說悵然若失的童年

二

是中世紀(jì)的牧場

是莎士比亞故鄉(xiāng)的風(fēng)

埃文河水映出圣三一教堂高高的尖頂

十五世紀(jì)的風(fēng)雨淋濕了

多少代人的懷舊之夢

那些在劇院穿晚禮服度假的人們

悠閑地走過古老的墓地和下午的草坪

還有那些用石頭砌成的陳舊的建筑

鮮花為秋天而開

秋天在人們心中仿佛離這個世界很遠(yuǎn)

我們已不再追問

“活著還是死去”那些無法簡單處置的問題

一杯咖啡的濃香

秋天也沉入其中

你聽那是白天鵝青銅的嗓音

那是大雁在低空沉重地飛行

由一字變成人字

單純的有如秋天的雨絲

溫潤的起于秋風(fēng)又沉入了平靜的河流

三

這是羅馬人曾經(jīng)走過的山岡

大海與巨石相映

在秋風(fēng)中傾斜的荒草

不用承載失落和憂傷的理由

他們用戰(zhàn)艦帶來了武器

他們用石頭留下了文明

一位母親推著嬰兒車

走在通向古堡的石路上

天空蔚藍(lán)在夕陽中

一輛雙層巴士火紅地劃過街道

幾只鴿子占據(jù)了青銅雕像的頭頂

在一個寂靜的小鎮(zhèn)上

二戰(zhàn)紀(jì)念碑前擺放著一束鮮花

靜靜的陪伴著幾行變成石刻的名字

但再也不曾回來

一個老人和一只大狗在秋日的陽光下

草地碧綠我們輕輕地走過

不愿意驚動異鄉(xiāng)的風(fēng)

這就是我們的秋天

在異鄉(xiāng)的風(fēng)中

遙遠(yuǎn)地想著親人家還有

存在著但可以置若罔聞的瑣事

太陽也遙遠(yuǎn)地照耀著

流水即將凋謝的花朵

鴿子和墓碑老人和狗

還有我們聽到的那一陣陣

傍晚的來自教堂的鐘聲

蘑菇

我聽見一個孩子在喊“奶奶”

是男孩還是女孩

分不清楚

剛剛脫離了奶聲奶氣

聲音清脆滿含著依賴和親情

從我的窗外傳來

他(她)在說:“您看，草里長了蘑菇”

這是暑假的上午

天有些陰剛剛落過雨

風(fēng)是清涼的

蟬因天氣涼爽而止住了歌聲

“奶奶——”“奶奶”

我猜想她們的模樣

恍惚間時光倒流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

在華北的鄉(xiāng)村

我也那樣喊過

那是湖岸邊的家

一群雞在夏日磨房的陰涼處

那些園子里的青菜發(fā)著光

一頭小毛驢拉著石磨

發(fā)出輕微的轟轟聲

遠(yuǎn)處 湖水在陽光下閃爍

奶奶從門道里走出來

她用蒲扇遮著光

看著我們從柵欄門外跑回家來

四十多年前和今天的蘑菇都是潔白的

而我們心中的一些情感

有時同那些蘑菇一樣

容不得輕輕一碰

午后的秋陽

多好啊

時間你別動

我在這午后的陽光下讀書

幸福得像一塊山崖

一棵樹一片草場

群山懷抱里悠然自得的羊群

書中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不我不是山崖

不是一棵樹也不是羊群

我們被日子驅(qū)趕

一只只無形的手

我們?yōu)槭浪椎囊磺兴倏v

是我們自己進(jìn)入了這種生活

是的多么無奈的進(jìn)入

那短暫的幸福

是屬于秋陽的

在初秋

這午后的陽光下的幸福

多么寂靜

那是昨天的落日

那是昨天的落日

黃昏

依舊在憂傷的弦上

那是寂靜中有農(nóng)舍與樹陰的風(fēng)景

而心的搖曳

融入了金黃的落日中

一條布滿車轍的大路

引我走過了漫長的里程

一棵曠野上的大樹

一片深秋的葦叢

在一曲永不忘懷的歌中

喚醒了

我心底的隱痛

透過灰藍(lán)色的云層

我再次看見了

落日中

那雙

期待已久的眼睛

秋菊

那是母親親手種植的菊花

開放在深秋的風(fēng)里

潔白的淡黃的

她隔著玻璃注視著它們

想著親人和一件件無法忘懷的往事

天氣已經(jīng)涼了

大地上奔跑著一片片枯干的葉子

我想畫下母親種過的菊花

把悲傷浸入筆墨里

在潔白的紙上

在大地凄涼的風(fēng)中

筆下不再尋找八大山人

也不再效仿吳昌碩齊白石

只有傷感地垂下頭顱的菊花

為母親也為所有逝去的親人

遠(yuǎn)山有雨

我們曾有一個臨湖的園子

老井和棗林相伴

歲月無聲

而遠(yuǎn)方的汽笛長鳴

喚有夢想的人們匆匆地出走

不知遠(yuǎn)山有雨

不知湖水干涸棗林成炭

一晃過了半個世紀(jì)

遠(yuǎn)山有雨

把鄉(xiāng)愁化為默祈

明凈的湖水映母親的白發(fā)

她再也不曾回首

那條不長的鄉(xiāng)路

靜靜地期待

而母親沉默

她在心中告訴親人們

因遠(yuǎn)山之雨

誤了一個相思者的歸期

一條大江在無聲地流

如霜的月色

江南的黑與白

流水中的倒影

有一種濕潤

有一種觸動

是初夏的風(fēng)

流過五月

流過籬墻

流過瓦頂

還有歲月的發(fā)絲

梅子的暗香

微涼的肌膚

把影子疊入影子

把感傷疊入風(fēng)

幼鵲展翅飛過煙柳

細(xì)雨蒙蒙

泊著的烏篷船

在苔跡斑駁的院墻外

一條大江 在無聲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