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派——社會轉型期戲曲藝術的楷模

一段時間以來，關注戲曲藝術發展勢態的人可以看到，作為中國京劇藝術重要流派之一的麒派藝術，成了眼下社會許多人關注的一個熱門話題。從央視連續熱播麒派展演，到媒體頻繁登載麒藝評介，從舉辦周信芳藝術傳承研習班，到編纂《周信芳藝術大全》，人們不由自主地把產生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這個京劇表演藝術流派，同正在飛速發展的這座城市的城市文化，緊緊地聯系到了一起。

京劇雖然發祥于北京，卻和上海有著不解之緣。

我們知道，當今的上海，正處于有史以來的又一個社會轉型期。從開埠到現在的一百五十多年間，我們這座矚目中外的城市，歷經過多次社會形態的大轉換、大變遷，可謂波譎云詭，滄海桑田。包括:二十世紀初，辛亥革命的浪潮沖破封建王朝的堤壩，上海成為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灘頭陣地。三十年代中，二次大戰的炮聲驚醒十里洋場的迷夢，這座城市既淪為獸蹄踐踏的孤島，又成了民族救亡的前沿。四十年代末，鮮艷的五星紅旗插上櫛比鱗次的廣廈，上海成為人民政權的天下，社會在真正意義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八十年代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浦江兩岸，又將上海推上了建設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的偉大征程。社會形態一次又一次地發生轉換。每一次轉換，必然帶來文化語境的激變。在新的語境下，文化藝術如何得以持續發展?上海的文化藝術家們，一次又一次面臨不可規避的生存考驗。土生土長的戲曲藝術，尤其如此。

文化藝術的轉型，不像改名易姓或者移址遷居那么容易。如同社會轉型一樣，它不可能在平和的替代或徐緩的孵化中實現。伴隨同來的，常常是激烈的“文化沖突”與紛亂的“文化錯位”。農耕文明與工商文明的碰撞，鄉土社會和市民社會的爭競，內陸文化跟海洋文化的博弈，古典形態的生活方式同現代形態的生活方式的拉鋸，依附型人格和自主型人格的沖突，傳統文化精神同現代文化意識的交錯……慣于固守舊土而又處身社會激變的戲曲，怎樣才能避免陷于進退失據、困惑迷茫的窘境?怎樣才能找到持續發展的出路?哪里才是它可以生存的空間?前人的經驗，應該可以為我們指點迷津。

已故戲劇評論家吳繩武先生生前說過:“只要京劇不消亡，戲曲不消亡，周信芳的藝術體系將與之并存，永遠也用不完。……挽救戲曲、挽救京劇有一條正確的道路可走，這就是認真學習、借鑒周氏體系，可惜現在大家沒有把勁使到這上面。上海京劇院做了點工作，于是事業上就大有起色。”他說的這個周信芳藝術體系的核心，就是曾經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引領南方京劇成功“突圍”，并積極推動京劇近代化進程的麒派藝術!

麒派藝術，是海派文化的一座高峰。它既是一個京劇表演藝術的流派，更是一種演劇思想和藝術觀念的流派。麒派的創立者周信芳大師，獨樹一幟，卻又根基深厚;傳承有法，同時擅于創新。他堅定不移地恪守正確的演劇理念，與時俱進地探索應順時代的演劇方法，在社會轉型期的艱難時刻，在京劇面臨生存發展危機的當口，樹立起一面能夠贏得廣泛認同的流派大旗，開辟出一條通往復興繁榮的新路，創造了中國戲曲的歷史長河中一個偉大奇跡——讓京劇重新煥發出奪目的光彩，重新贏得大片生存發展的空間。

那么，大師和他創立麒派藝術，有何秘訣，竟能為京劇創造“第二個春天”呢?簡單歸納，似有五點:

首先，他追求“以民為本”，崇尚愛國主義，遵從道德規范，注重社會責任，深知藝術家應當與時代緊緊相扣，與社會息息相關，與大眾心心相連。他深信，“把劇中的意志來鼓動觀客，那是戲的真價值”，并為此作出終生努力。因而其作品大多極具人文深度，能夠久立舞臺，能夠震撼人心。他所創立的麒派，使一度被宮廷化、貴族化了的京劇，在與時代接軌、與群眾溝通的層面上，產生了某些質的飛躍。

其二，他堅持“從生活出發，充分運用傳統程式，著力塑造鮮明生動人物形象”的演劇思想，在保持京劇本體韻律的前提下，追求舞臺綜合藝術可聽可看的整體效應，以充沛的情感展現深邃的內涵，在寫意的程式規范中融入寫實生機，這種勇于革新、善于創造、勤于精進的藝術實踐，十分成功地讓京劇這門古老藝術和新一代受眾達成了審美共識。

其三，他形成雄健壯美、激情磅礴的表演風格，掌握細膩質樸而又強烈奔放的表演技法，擁有高度控制、極度精準的駕馭能力。這三者的完美結合，使之對舞臺的掌控、對觀眾的影響，達到從心所欲、自在自如的程度。正如金山所說的“無聲勝有聲，無形勝有形”的高超藝術意境，直令觀者震撼，如醉如癡。

其四，他具備開闊的眼界、寬廣的胸襟、豐富的學養和超群的智慧。飽覽群書，善于接受新生事物;虛心好學，善于汲取他人經驗;兼收并蓄、海納百川的氣魄，更充分彰顯大都市的開放心態和先進的文化精神。這一切，使他創立的麒派藝術，遠離凝滯保守的舊習，跳出固步自封的羈絆，重新恢復京劇形成初期所具有的那種生命活力。

其五，他擁有極為深厚的傳統底蘊、全面扎實的技藝功力。自幼勤學苦練，深得前賢真傳，武功底子扎實，唱念基礎過硬，精于四功五法，擅于把握節奏，做到文武昆亂不擋，能編、能導、能演、會譜曲、會寫文章、會經營。一萬五千場演出的經驗積累，六百多個劇目的創作實踐，使他如虎添翼，聲望日隆，終于被公認為有號召力的“全才生角”、有凝聚力的“領袖藝員”、德藝雙馨的“一代宗師”。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社會轉型期中，麒派藝術能昂然崛起，并非偶然。在連年烽煙密布神州的動蕩時刻，麒派大旗能挺然不倒，也決非巧事。麒派的成功，是周信芳藝術實踐的成功，更是周信芳演劇思想的成功。作為今天同樣處身于社會轉型的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從中悟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那就是，麒派藝術的民族性傳統根基、時代性創新意識、大眾化演劇理念和高水平表演技法四者的完美結合。有了這樣的結合，戲曲藝術必然能在社會轉型的風雨波瀾之中，與時俱進，逐漸完成自身的變革和轉型。

從這一層意義上說，麒派，過去是、今天是、將來仍然會是社會轉型期戲曲藝術值得借鑒，值得效法，值得學習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