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在1985年第一期的《上海戲劇》上寫過一篇文章——《“吃開口飯”的口才》,那是有感于在當時舉辦的江浙滬越劇大獎賽上,幾位獲獎者幾乎都訥訥于言,說不出片言只語,其中包括初出茅廬的趙志剛。他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說了一句不甚得體的話,引起一陣喧嘩。我便根據自己與各種劇種演員接觸之后的印象,有點武斷并且不太厚道地排出一張“口才排行榜”——口才最佳的是話劇演員,緊隨其后的是京昆演員、評彈演員、滑稽演員、滬劇演員,排在最末則是越劇演員。
1993年,我在東方電視臺談話類節目《東方直播室》擔任編導。鑒于當時戲曲不太景氣,我想以戲曲的現狀為由頭,邀請幾位戲曲界人士聊一聊如何讓戲曲走出困境的話題。有人向我推薦趙志剛。我心里有點疑惑:“他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嗎?”推薦者撇了撇嘴:“趙志剛的口才‘乓乓響’!不信你試試。”
那天晚上節目直播。開始,趙志剛似乎有點“水土不服”,但他很快就適應了。在燈光的鼓動下,他的話語漸像三月的春水,歡暢地流淌著。我在導控室看著監視器,不無嫉妒地想:“這廝真是能說會道,已非‘吳下阿蒙’啦。”直播結束后,觀眾來電無數,對這個“小尹桂芳”紛紛表示贊賞。
白云蒼狗,歲月更迭。時隔14年后的2007年,我作為東視《藝壇名流》的編導又一次采訪了趙志剛。
我不得不承認——采訪他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這不僅是因為他的聲音帶有磁性,十分動聽,更是因為他的思想睿智、態度坦誠、言談親切,不時冒出妙語佳句。
據我的經驗,有很多人在面對攝像機時往往會戴上面具、言不由衷。而趙志剛卻絲毫不遮掩自己,張口就“野心勃勃”地表示,他很早就想建立自己的王國——“趙派”:“我對‘趙派’的想法,不是現在才有的。我認為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代流派宗師的演員也不是好演員。因此,我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成為一個流派宗師,這是我的人生目標。”
不過,作為七尺男兒的趙志剛,在越劇這個衣香鬢影、鶯聲燕語的女兒國里,自然難免感到些許尷尬和氣餒。“雖然我很成功,但是成功背后的一種蒼涼、一種無奈,是女演員們無法體會得到的。”趙志剛說:“我在上海大劇院演過一個交響版的《紅樓夢》。整臺演出演員有一百多個,我是唯一的男演員。我既感到特別榮幸,又覺得非常無奈。”
“男人唱越劇就是娘娘腔。這種不太好聽的話,我聽得太多了。”趙志剛說:有一種說法:‘趙志剛唱得真好,跟尹老師真像。’言下之意是,你唱來唱去,還是在唱尹老師的老劇目。如果我現在有了自己的新劇目,那可能人們就會說:‘這是趙志剛你自己的作品。’所以我覺得題材的開拓是非常重要的。”
趙志剛努力新創劇目的勁頭和收獲,都頗可觀,曾創下三年推出六臺大戲的紀錄,惹得一些戲曲院團好生眼熱。而這些新劇目的反響,又幾乎都是毀譽參半的——網絡題材青春越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抗擊“非典”的《被隔離的春天》,新編歷史故事劇《趙氏孤兒》,清代公案戲《千古情怨》,現代劇《家》……那是因為,在這些新戲中,趙志剛不惜將自己在觀眾記憶中定型的風流倜儻形象部分或者完全顛覆了。尤其是在《趙氏孤兒》里,他居然掛上髯口、背起藥箱,當起了一名草澤醫生,放射出一種聲嘶力竭為人性而吶喊的震撼力。
爭議,更激起了趙志剛“叛逆”、“折騰”的創作熱情。他在德國柏林世界文化中心演出的實驗越劇《鏡像紅樓》,與傳統越劇相去更遠。“在《鏡像紅樓》中,我們找到了一個點,就是把大觀園里眾多女性中的一個男人賈寶玉,和越劇大觀園里眾多女性中的一個男性趙志剛,這兩個點嫁接了起來。整臺演出一個多小時,就我一個人在演,是獨角戲SOLO越劇。這在以前可能是不多的吧。”他甚至還打算排演《巴黎圣母院》,由他來演那個鐘樓怪人卡西摩多……
創新,就是對傳統的冒犯,它與生俱來就充滿風險。而能否把創新嚴格地控制在廣大觀眾的承受能力之內,正是創新成功與否的漢界楚河。萬變不離其宗,越劇就該姓“越”——這是趙志剛在多年創新實踐中悟出的道理。“我在1985年排了《雙槍陸文龍》,當時我們就有意識地組織了一些新的唱腔。馬上就有很多觀眾非常嚴厲地向我指出:‘你這個《雙槍陸文龍》的唱腔已經不是尹派了,不好聽,你必須改回來。’這說明,在越劇改革探索的道路上,你要發展,必須是不離開越劇本體的一種發展。”
趙志剛每演新戲,必創新腔。如在《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中,他除了唱尹派,還唱徐派、范派、畢派、陸派。于是有人說他“喜新厭舊”。他卻自信地表示:“我是喜新不厭舊。傳統的、經典的、好的東西,肯定有它的價值,我們必須很好地繼承發揚;但隨著時代的變化,我們需要根據現代人的審美定勢進行全新詮釋。一些好朋友都勸我,說你已經特別成功,你的一句起調就會引來觀眾滿堂彩,何必再去冒這個險?但我是一個喜歡‘吃螃蟹’的人。”
這場打著“趙派”印記的改革究竟是“可貴的探索”,還是“美麗的錯誤”,見仁見智,不必劃一。但無論是誰,都能夠強烈感受到趙志剛熱愛越劇、敢于挑戰、勇于探索的藝術精神。
趙志剛常說自己是一個很愛折騰的人。折騰的表象背后,是強烈的改革熱情和勇氣。它究竟從何而來?
原來,趙志剛在創作尹派第一個大戲《何文秀》時,幫他排戲的恩師尹桂芳就曾告訴他該如何修改“算命”一折中的“武林調”,只因他當時怯于越雷池一步而作罷了。雖然這步沒有能夠走出,但老師在傳授技藝的同時所包含的創新意識,卻深深植入了趙志剛的心中。趙志剛說:“我覺得,我們越劇界的前輩藝術家,她們都特別開明。這正是老一代藝術家的最偉大之處。我們這個只有百歲歷史的劇種能夠成為僅次于京劇的全國第二大劇種,這與前輩藝術家的努力是分不開的。我們享受著前人的成果,若只是滿足現狀,不去創新,那是對不起前輩的。”
我以為,趙志剛走進越劇,擁有了施展才華的空間,這是他的幸運;而越劇接納趙志剛,則增添了改革創新的力量,這是越劇的幸運。套句時髦的話——這是一個雙贏的結果。走筆至此,我忽然又想起那張二十多年前自制的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