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8日晚在藝海劇院看完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青年團演出的秦腔大戲《大樹西遷》,思緒久久不能平靜,心里生出一個想法:“這部戲為什么不是上海的戲曲院團創作演出的呢——這可是寫上海人的戲呵!”
《大樹西遷》以上世紀50年代上海交通大學內遷西安的一段歷史為背景。在當年,上海和西安、華東地區和大西北相距遙遠,經濟發展和生活條件差距巨大。西安還是一座經常受到飛沙塵土侵襲的城市。不過,這一切都沒有難倒愛國的中國知識分子。50年代曾有兩大國內著名文化教育單位內遷大西北,一個是交通大學從上海遷往西安(部分有關船舶制造的專業留在了上海),另一個是尚小云京劇團從北京遷到西安。這兩家響當當的名牌單位后來都在陜西扎下了根,且都為大西北的建設貢獻了巨大力量。尚小云京劇團(部分)成了陜西省京劇院的主心骨,并為上海、為中國貢獻了當代大師級藝術家尚長榮;而西安交通大學則成為了享譽全國的著名學府。
這部《大樹西遷》,反映出大批大學教師響應黨的號召,建設大西北、發展教育事業艱苦奮斗的心路歷程,謳歌了知識分子為國家開發大西北所作出的偉大犧牲。正如劇中所說,他們“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如今,這批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后代早就在大西北扎下了根,成為不折不扣的西北人。全劇以上海交大教授孟冰茜一家三代人西遷的工作、生活軌跡為主線,以六個不同歷史時期的生命切面為故事發展脈絡,描寫了一個真正的上海人、知識階層的嬌小姐孟冰茜,在與歷史使命和個人命運搏擊的50年中所經歷的感情劇變,最后達到思想升華的心路歷程,藝術地再現了那個充滿激情的歲月中,廣大知識分子甘為祖國建設事業獻身的歷史。他們不畏艱苦,忍辱負重,聽從黨的召喚,服從祖國和人民的利益,真正做到了以天下為己任。劇中的蘇毅教授,就是這一代千千萬萬優秀知識分子的代表。
我相信,當年上海交大內遷西安時,教職員工中一定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思想情緒。第一類是堅決響應黨的號召,懷著以知識報國的滿腔熱情奔赴大西北支教;第二類是被革命熱情和內遷大潮所帶動,整體搬遷。他們雖然自愿去了,但對告別上海精致的小康安樂生活、接受那里的艱苦條件準備不足;第三類是迫于大勢,因為不去西北就意味著沒有工作,同時會被認為不服從分配。這類人去后會發生嚴重的“水土不服”。在這三類人中,第一類是主流,占了絕大多數,蘇毅教授就代表著這個群體。為什么當年的知識分子會有如此之高的熱情?我認為,這是與上世紀50年代初良好的社會環境分不開的。那時新政權剛剛建立,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不滿國民黨的昏庸腐敗,對共產黨真心實意建設國家、清正廉潔的作風由衷擁護。所以,他們甘愿丟棄個人安逸舒適的生活,跟隨共產黨投身建設祖國的偉業。蘇毅教授的個人經歷,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生于一個資本家家庭,父母親都是國外留學歸來的地質學家。父親為了國家獻身地質事業,最后長眠于大西北戈壁灘。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個早晨,蘇毅看到滿街露宿的解放軍戰士,立刻明白了共產黨“是能使一個昏暗的舊中國走向光明的”,從此他堅定了跟共產黨走的決心。當國家決定交大西遷時,蘇毅便“第一個站出來擁護這個主張,并鼓勵很多人加入到西遷的先頭行列”。到西安交大工作10年,蘇毅“在這所學校傾心教學,日以繼夜地完成了國家十幾個科研項目”。正因忠于祖國、堅決相信共產黨,蘇毅才能在大西北扎下根來,毫不動搖,即使在政治劫亂中失去生命,依然無怨無悔。雖然這個人物在全劇六場戲中只正面出現兩場,但這個人物的份量卻很重,是全劇主題思想和情節展開的基礎,可謂大樹之根、大廈之柱、全劇之魂。
蘇毅的妻子孟冰茜教授在始終留戀大上海生活的同時,卻依舊在大西北一干就是幾十年,達到了“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丈夫獻子孫”的崇高境界。在她的思想深處,我們可以時時看到蘇毅的影子及對她的影響。我認為,蘇毅的形象塑造十分成功,從藝術上講也是非常必要的,沒有蘇毅,孟冰茜就會進退失據,全劇也沒了主心骨。
孟冰茜無疑是劇中一號主角,這位最初在丈夫動員和感染下“被迫”到大西北執教的“上海小姐”,一輩子都留戀著上海舒適溫馨、精致便利的生活。這是一種大多數遷移到外地的上海人獨有的“戀滬情愫”,是一種極為復雜而又纖細的思緒,一般的外地人很難理解。這些上海人在外地事業有成、拖家帶口,已完全成為了一個“外地人”了,但他們內心深處,依舊為“戀滬情愫”保留著一方記憶天地,一旦時機成熟便仍舊想回到上海,“過一把做上海人的癮”。在這里,上海物質生活條件較好固然是一個原因,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戀滬情愫”在起著作用。
“戀滬情愫”是個綜合性的元素,其中有親切的上海方言鄉音、文化環境氛圍、青幼時代的記憶、便捷的民生服務、新潮的吃穿用住,乃至做上海人的優越心理感等等。孟冰茜西遷之后,曾幾次差點呆不住,比如聽到交大停止內遷的傳言時,她想回上海;當愛人在“文革”中被批斗時,她想回上海;當丈夫去世三周年時兒子要赴新疆工作時,她又想回上海;當她感到自己回不了上海時,又想把子女甚至孫子送回上海。表面的原因是,孟冰茜不適應西北的艱苦生活,傷感于丈夫受政冶迫害而早逝,不希望子孫繼續留在大西北。雖然這些都是客觀事實,卻并不是孟冰茜的主要動機。她并不是貪戀上海的小資生活,也不是想逃避艱苦的自然環境,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更深層次的心理,正是那揮之不去的“戀滬情愫”,這是千千萬萬到了外地的上海人一輩子都不會丟棄的故鄉情結。如此描摹孟冰茜形象,極大地增加了全劇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增強了藝術效果和感染力。在最后一場戲中,退休后的孟冰茜回到了令她夢牽魂繞的上海。然而,孫子到新疆支教的決心、西安老朋友的來滬走訪,都使她無法平靜,雖然“戀滬情愫”已經獲得了滿足,但她突然發現,自己已不再是上海人了。她心中牽掛更多的,是在大西北的子女和自己在西安交大的教學科研事業,并感悟到自己已在幾十年中不知不覺地磨練成了真正的大西北人,已經屬于大西北。于是,對丈夫刻骨銘心的懷戀、對親人的掛念、對事業執著的愛,最終戰勝了心底深處的“戀滬情愫”,她毅然決定離開上海,再一次奔赴奮斗了大半輩子的大西北,繼續她和丈夫畢生奮頭的那個建設現代化大西北的夢。因為她懂得,沒有大西北的開發和現代化,中華民族就不會有強大和安定。至此,作為上海人的孟冰茜徹底完成了她人生脫胎換骨的改造,這就是丟棄了代表小我的“戀滬情愫”,把自己融化到了更寬廣的天地中去。
令人欣慰的是,《大樹西遷》沒有把孟冰茜的“戀滬情愫”上綱為貪戀物質享受,沒有貼什么政治標簽,而是把這種“戀滬情愫”當作人的本性來處理,從人性的方面給孟冰茜送上一份理解。這種處理,很有意義。首先,它避免了重復上世紀60年代話劇《年輕的一代》那種給知識分子思想境界劃線的創作窠臼,那樣的處理雖然“愛憎分明”,但無疑抹煞了人性的多樣化,顯得過分簡單;其次,是在塑造人物時,真正做到了從性格出發而不是以外在理念強加于人物。對于孟冰茜這樣一個思想起伏較大,在爭取回滬的行動上又近乎極端的人,觀眾卻相反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個落后人物,一點也不認為她是個不可愛的形象,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作者沒有從思想意識形態角度去批判孟冰茜的動搖,而是在理解的基礎上細膩地展現孟冰茜戰勝“戀滬情愫”的過程,很能給人以啟廸。
《大樹西遷》的故事是一個特定時代的產物,它揭示了一個真理——知識分子的遷徙拉近了地域的距離,縮小了發達地區和西部地區的差距,融化了不同地域人們的思想境界。一句話,讓祖國大家庭更加團結和緊密了。上世紀50年代的大西北知識分子少,教育欠賬多,因此交大這棵大樹的西遷,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僅是一批教授內遷支教,或是為“戰備”需要而內遷。時間已過去了數十年,如今我們站在歷史的高度去看當年交大的西遷,可以發現,交大西遷的意義更多在于加快促進了東西部地區的融合與發展,沒有西部地區的進步,東部的發展也會受到限制。當下,西部不僅向東部輸送原材料、產品、能源,還輸送人才,這可以看作是西部對東部的反哺。當年,上海把交大的大部分奉獻給西部;如今,西部又為上海現代化建設提供支持。所以,當年的“大樹西遷”,如今進入了累累碩果的收獲期,西安交大成為名校有上海的一分榮光,至于上海人是虧了還是賺了,這筆賬還用得著算嗎?
《大樹西遷》謳歌了社會主義主流價值觀,它激勵人們奮發向上,鼓勵人們打破地域、城市、門第等陋習,主張知識精英志在四方,很有現實意義。當然,《大樹西遷》并非沒有瑕疵,如對孟冰茜在西安執教的生活缺乏正面表現,上海人與大西北人的觀念碰撞展示不足,農民杏花的戲份過重,與孟冰茜的親密關系可信度不高等。不過令我更加遺憾的,是上海戲劇舞臺此類作品的缺失。目前,有的上海院團熱衷于搞一些城市小資生活的題材劇作,像《年青的一代》、《大樹西遷》這樣的時代史詩劇作,它們已不屑去搞了。我希望上海戲劇界應當向西安的藝術家們學習,上海處在中國改革開放前沿,有著許多值得大寫的題材,是值得被搬上戲劇舞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