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云:“事”的詩化和“說”的詩化

林之云的詩集《夜晚之心》里既有偏于抒發情緒的詩，又有偏于抒寫智慧的詩。它們既不是直抒胸臆的寫法，也不同于意象詩的寫法，而往往采用事態結構。由于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線索，不宜稱為敘事詩，可以叫做“說事兒”的詩。這是從“第三代詩人”那里學來的，林之云已經用得相當得心應手了。不過，細加分辨，林之云的這些“說事兒”的詩，詩意詩味的濃淡還是有所區別的。區別來自何處呢?簡單地說，來自“事”的詩化程度和“說”的詩化程度的不同。下面讓我們一同賞析一下他的幾首詩作。

先看《年輕的大雪》:“那年那場大雪如果活著/一定已老態龍鐘//那場大雪來到縣城/曾在一輛自行車上飛奔//大雪最后停在一個路口/騎車人收集了全部的寒冷//大雪在他身上獨白/潔白還落進了他的內心//此后很多年下過很多雪/大的小的都不是那場雪的后代”。這里所寫的“事”大體是這樣的:多年前，一個“騎車人”(也許是詩人本人)經歷了一場大雪。他騎著自行車在縣城飛奔，覺得那大雪也在他的自行車上飛奔。他騎到一個路口，大雪正好停了，他也停下來，這才覺得寒冷，可是冷得痛快。潔白的大雪覆蓋在他身上，他似乎聽到了雪的自言自語，那大雪的潔白不僅落在他身上，還落進了他的內心。他一直懷念那場大雪。多年來下過很多雪，有大的也有小的，可是他覺得都不是那場大雪的后代，都沒有那場大雪的風味。他多么想讓那場大雪還活著，可是他又擔心，如果那場大雪還活著，一定也老態龍鐘了，會被認為過時了。詩中的大雪是有生命、有靈性的，不僅可以在自行車上飛奔，還可以“獨白”，還可能有后代，還會由年輕變得老態龍鐘。這已經不是實際的大雪，而是詩人想象世界中的大雪。詩人所寫的“事”也不是實事，而是想象中的事，心靈化的事。“事”的詩化就在于“事”的想象化和心靈化。想象化和心靈化不是刻意為之和技巧操作的結果，而是伴隨著靈感達到的內心狀態。在這樣的內心狀態里，詩人確實會以虛為實，以幻為真，會覺得大雪有生命有靈性，會看到大雪的飛奔，聽到大雪的獨白，自己的內心會被大雪潔白的品質所滲透。要進入這樣的心態，需要多種主客觀條件的遇合:雪必須是那樣潔白、沒有污染的大雪，“騎車人”必須風華正茂、朝氣蓬勃，以雪中騎車為快事，心靈沒受污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審美心態，充滿詩意的心態，也是對讀者具有極大感染力和誘惑力的心態。若干年后，主客觀條件變了，外在世界和內心世界都遭到了污染，雪不再是當年的大雪，“騎車人”也不再是當年的“騎車人”，回味起來，不能不有大雪后繼無人或已老態龍鐘的感嘆，其中也包含著“騎車人”今非昔比的自我感嘆。這些慨嘆對讀者也是頗有感染力和啟迪性的。這首短詩的魅力首先是由這種“事”的詩化的內在過程帶來的。當然表達方式的詩化也很重要，表達方式的詩化也是由“事”的詩化決定的。如果沒有回首往事不勝唏噓的慨嘆，就不會有立足于當前來回憶那場大雪的抒寫角度，也就不會有那樣的開頭。如果沒有真的覺得大雪有生命有靈性，那些關于大雪的擬人化的抒寫就不可能如此富有質感和靈氣。作者的語言功力也值得稱贊。“騎車人收集了全部的寒冷”，“收集”的措辭強調“騎車人”不是被迫挨凍而是主動地領略寒冷，把他的意氣風發暗示出來了。“大雪在他身上獨白”，“獨白”的措辭不僅暗示了大雪的多愁善感，也暗示了“騎車人”和大雪之間的心有靈犀，竟能在喧鬧的路口聽到大雪的獨白。包括錘煉語言在內的“說”的詩化功夫，要旨就在于把“事”的詩化狀態恰到好處地傳達出來。

再看《陀螺》:“被看不見的事物抽打/一年又一年地旋轉/夢里依然//玩了一少年的陀螺/沒想到后來會成為自己//有一天鞭子斷了/很長時間仍停不下來//在陀螺的內部/鞭影已經轉成了年輪”。人的成長原來竟是個性被戕害、世俗規范逐漸內化的過程，這揭示無疑是深刻的。但深刻的揭示并不能產生詩的魅力。深刻的揭示變成有魅力的詩，關鍵的一步是作者把這揭示變成了“事兒”。這“事兒”可以簡單地表述為:“我小時候玩陀螺，想不到長大后自己也成了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顯而易見，“陀螺”有一個由實到虛的變化。不過這個簡化的事態結構沒有內心體驗的展示，因此仍沒有詩的魅力。有了“一年又一年地旋轉/夢里依然”，有了“在陀螺的內部/鞭影已經轉成了年輪”，等等感受，就使人格化的“陀螺”不再只是一種比擬，而是在詩人內心體驗中活靈活現的意象了，就是說，詩人似乎真的體驗到自己和陀螺合為一體了。這才是“事”的詩化。在表達上，關鍵性詞語“陀螺”和“鞭子的抽打”做到了亦實亦虛的意象化，從而較好地實現了“說”的詩化。只是語感還不夠流暢，還可再加推敲。

有些詩篇所寫的事兒似乎是客觀實有的，仔細分辨，那事兒也或多或少地虛化或改觀了。如《收費站》:“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路上本來沒有收費站/走的車多了/便有了收費站//下降的欄桿/是鍘刀的和平版/和古代相比/留下買路錢的人/手中多了一張收據//世上有很多掙錢的方法/收費站是其中一種”。古代綠林好漢的攔路搶劫，演變成了現在的收費站。詩中所寫的這個“事兒”，包括由鍘刀到欄桿的演變，收據有無的演變，只是在詩人心目中才成立的，是心靈化的。正是這種心靈化的歷史演變線索，賦予這首詩內在的特色。第三節較好地做到了“事”的詩化和“說”的詩化的統一。不過，開頭和結尾似乎和詩化的“事”若即若離，還有待斟酌。

《交通事故》與此有些類似。“綠燈一直不亮/紅燈一直不滅/路口出現很多警察/老司機說/一定發生了什么情況//平民的車輛/停在路上/反正他們也沒有什么大事//在古代/每當官轎走過鑼聲響起/有人就要交出道路//當一輛又一輛權力/疾馳而過后/一切恢復正常//人們開始重新啟動/這次他們點燃汽油時/用的是積攢了千年的/怒火”。紅燈長時間閃亮，交通阻斷，人們原以為是出了交通事故，其實是官車路過，于是激起了群眾的怒火。巨大的反差突出了這場“交通事故”的荒誕性。即使只抓住這一點，這首諷刺詩也會有很強的力度。作者不滿足于此，他還發現，造成這場事故的官車原來是在向古代的官轎學樣;隨之還發現，群眾的怒火是“積攢了千年的怒火”。這發現使詩里所寫的“事兒”更有了歷史縱深感。“積攢了千年的怒火”的發現是帶有濃厚主觀色彩的，也是獨到的，表達也樸實恰切，這個“詩眼”構成了詩篇成功的主要保障。略感不足的是，第三節的插入方式似嫌生硬，作為百姓的聯想來寫也許會順暢些。

林之云不僅對日常生活，而且對重大事件也能夠按照詩的方式來把握和處理。如《爆炸案》:“那個地方鋪上了新的瀝青/畫上新的白線/燒焦的路面被刨除/受傷的三棵樹/自己撫平了傷痕/水果攤仍然閃著光澤//曾經有一聲巨響/在那個地方/一個著名的官員/炸死了一個著名的情人/受驚的水果紛紛滾落//殘骸飛向四面八方/落了好一陣子/還沒有完全落地//其中一些碎片/落在城市的嘴里/落在城市的心里/落在城市的檔案里/不知道還要落多長時間//最大的一片/落在一紙判決書的槍聲上面//如今/又修路了/瀝青已經蓋住路面/瀝青已經蓋住路面的往事/瀝青已經蓋住瀝青/瀝青已經蓋住瀝青的疼痛//和許多城市一樣/這個城市也總在修路//那天從那里經過/我終于明白/修路的原因一般有兩個/或者是經濟發達/或者是要蓋住記憶”。這個爆炸案在全國都是非常著名的:一個高官買兇炸死了他的情婦。和一般人的習慣不同，詩人林之云關注的重點不是案情的來龍去脈，而是爆炸后“殘骸”的飛落過程。于是詩中的“事兒”和原來的事兒就大大不同了。正是這種變了樣的、主觀化了的“事兒”具有了內在的詩意，把這個爆炸案的廣泛又深遠的影響(對群眾的，對官方的，對歷史的)鮮明又含蓄地形象化了。說“一個著名的官員炸死了一個著名的情人”，“著名的”這個形容詞真妙，換上任何別的形容詞都不如“著名的”有味道。把爆炸案的影響說成“殘骸”“碎片”不斷落下，這形象也很貼切，因為群眾也好，官方也好，城市檔案也好，在一定時間內所吸納的都只是某一片面的情況，不可能是全面的情況。值得商榷的是，詩人還很關注被炸的一段瀝青路竟修復得那么快，他由此感到新鋪的瀝青是要掩蓋記憶。這體會未免有點鉆牛角了。鬧市的瀝青路被炸壞，是很影響交通和市民生活的，怎么能不抓緊修復呢?蹊蹺的是，一般案件往往拖延很久，而這個重大案件卻判決如此之快;而且，這么重大的案件在報紙、廣播、電視等媒體上竟極少反映。詩人如果對此再予關注，“事”的詩化和“說”的詩化也許會更進一步吧。

并非所有的詩都適于用事態結構。寫詩還是要傾聽心靈的召喚，善于捕捉靈感的閃光。不過，在適于采用事態結構時，提高“事”的詩化和“說”的詩化的自覺性，還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