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除夕,上午通了幾個電話,說了說年話,也謝絕了姐妹的邀請。下午,精心細致地做了幾個小菜,都是老郝喜歡的那幾口:有五香烏豆,炸果仁,梅菜扣肉,清蒸帶魚;三鮮餡兒的,全五素餡兒的,豬肉大白菜餡兒的小餃子也各樣都包了幾個;煲湯就免了,老郝習慣喝餃子湯,他常說:原湯化原食,吃個七分飽八分飽,喝碗灌縫兒的湯,正好。
屋外,爆竹聲漸漸喧鬧起來,喜氣洋洋……老郝也愛熱鬧,他張羅著過了那么多個大年除夕……
家家上燈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涼的熱的都擺上了,還溫了一小瓶竹葉青,這可少不了。兩雙紅木筷子,兩個鯉魚躍龍門的彩搪碗,兩個五福吉祥的小酒盅,擺放齊全了,圓桌上還顯得挺滿當。她給自己搬了把有靠墊的木頭椅子,歲數(shù)不饒人,一過了五十,腰背腿腳都不好用了。老郝的,還得搬那把“老古董”的折疊椅,誰讓他坐慣了呢,新舊不打緊,只要他自個兒覺得舒服就得了。
她跟老郝走到一塊兒,也是個除夕。那可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
那時,她家庭成份不好,父母整天脖子上吊著牌子,被摁著游街認罪。她從小身體就單薄,父母來不及安排送她去老家農(nóng)村避風頭,她就“自愿”到邊疆的窮山溝里接受改造了。老鄉(xiāng)們看著她風一吹就倒的身子板兒,搖搖頭,安排她當生產(chǎn)隊里的會計。
軍宣隊的領(lǐng)導說,要想徹底改造自己,就要和貧下中農(nóng)徹底結(jié)合,說白了,就是嫁給貧農(nóng)的兒子。她當會計的第三年除夕,一同來的女同學都當上了貧農(nóng)家的媳婦,其實是隊里老鄉(xiāng)們商量好了,一個個來領(lǐng)人就是,沒有哪個女同學敢說不愿意的,都怕沒人來領(lǐng)呢!連放羊的十五六歲的羊娃子都領(lǐng)到個二十歲的城市媳婦。一時間,隊里再聽不見“光棍”這種稱謂??删褪瞧O铝怂瑳]人來領(lǐng),老鄉(xiāng)們都說:她這副身子骨,撅巴撅巴都夠不上一盤菜,哪能操家過日子、下地整莊稼,更別指望傳宗接代這等大事兒。老鄉(xiāng)相親,全講個實在,鄉(xiāng)下的日子不比城里的日子,女人家也不清閑,田頭院角,大人孩子,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沒兩下子可操持不來。人們常說:一個媳婦大半個家,好媳婦家里生金瓜,孬媳婦炕頭爛泥巴。沒有誰要娶個媳婦在家里擺著供著,再說她在老鄉(xiāng)的眼里,“一臉寡白,夜路遇上都打寒顫”,絕對算不上看了養(yǎng)眼的“喜人兒”??傊痪湓?,要哪沒哪就是了。
大年除夕,知青宿舍就剩她一個人縮在炕角,對著盞墨水瓶兒做的油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薜眠B有人敲門都沒聽見。直到人家在門外高喊二叫地吆喝了,才慌慌張張地趿拉上鞋子開門。
來的就是老郝。那時該是“小郝”,或者是“大郝”,有人這么叫過他,因為他魁梧結(jié)實,老鄉(xiāng)們覺得希奇,城里的小伙子很少生得這么虎背熊腰的。他人也聰明豁亮,老鄉(xiāng)們說他“文武雙全”,日常他負責開隊里的最大個的拖拉機,放了工,就被四下里邀了去幫忙。糧倉庫管也好,布置會場也好,大隊廣播也好,有的沒的都來找他,他都樂得伸手相援。要不是因為他成份忒不好,早就給老鄉(xiāng)家做了倒插門的姑爺了。幾家的姑娘都瞄過他,可是一聽說他臺灣美國的都有個把親戚,就什么念頭都打消了。
他打得一手好算盤,隊里請他幫忙教她打算盤下賬,他們就認識了。他常常照應著她,也常常來看她,雖然她是個蔫脾氣,半晌兒都憋不出一個字。他來了,要么就屋前屋后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檢查檢查門窗檐頂;要么就揮起大掃帚里里外外大掃除;要么就干脆叫她把大件的床罩被單撤下來,三把兩下搓洗干凈了,在兩棵樹中間拉根大繩,抖平實了掛上;也有的時候會給她帶些野味兒來,幫她整拾干凈,一塊兒打打牙祭。她覺得他像個老大哥,事事都聽他的。
開了門,她淚人一般站在他面前。他用兩只大手小心翼翼地幫她抹眼淚,那種疼惜更讓她委屈傷心,干脆一頭撲在他胸口上,痛哭一氣??迚蛄?,她才發(fā)覺他結(jié)實的雙臂正環(huán)擁著她,她覺得不好意思,也覺得心跳過速,她想抽身離開他懷里,可他抱得更緊了,他把她緊緊地貼在他那樣厚實那樣溫暖的胸口上,她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她沒動,任他擁抱著。他貼著她的耳朵說:“你要不怕我是個黑黑的‘黑崽子’,咱就結(jié)婚吧!”她的眼淚又流出來:有什么比孤獨更可怕呢?何況她也是“黑崽子”。她抽泣著說:不怕。
那個難忘的除夕夜,兩顆似乎渴待已久的心終于在瞬間黏合,愛情來得很突然,幸福來得好快!他帶來了白天一整天的戰(zhàn)果:兩只野兔,一串麻雀。他們一邊烹煮著,一邊哼唱著樣板兒戲。他不時地過來把她擁在懷里,緊緊抱一抱,熱烈地吻一吻。從那一天開始,她知道幸福的滋味,就像她的姓“田”,很甘甜,也像他的姓“郝”,很美好。
將近午夜,他突然想起:她從來沒有坐過拖拉機,好多女知青都喜歡坐他的拖拉機。她想想那個大鐵牛,有點怕,可偎依在他懷里,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她費盡了力氣,連拖拉機的履帶都沒爬上去。最后還是他背上去的。拖拉機的燈明晃晃地照著,拖拉機的引擎轟隆隆地響著,拖拉機上的他們歡快的笑聲在星空下盈盈漾漾地傳得好遠好遠……
隊里人知道了,背后都替他攥把汗:“大郝,過日子可不是意氣用事,她要啥沒啥,你究竟圖她哪兒呀?”“好歹拉只山羊都比她那幾兩肉多,好歹扯塊麻布都比她臉上的氣色兒好,娶個病秧子,不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嗎?”“大郝啊,好人不是這么當?shù)泥?,這種女人不中用的,可別自己往火坑里跳哇!是不是想斷子絕孫啊?要不,咱給你介紹鄰村的寡婦中不?”
她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但她真的需要一個人依靠,她想就這么緊緊地黏在他的懷里,他的生命里。她離不開他。她覺得自己很自私。
出了正月,他們?nèi)ゴ箨牪款I(lǐng)了結(jié)婚證。他鼓搗了一個相框把結(jié)婚證仔仔細細地鑲進去,端端正正掛在墻上。
洞房花燭夜,應是良辰美景的記憶,但她卻是全心的痛楚:她相信他已經(jīng)是最溫柔最耐心的男人了,可她的身子就是不爭氣,緊繃干澀得要命。她心里的痛遠比身子的痛更劇烈,她心里淌的血遠比褥單上的血水更多更鮮紅。她恨自己恨得咬牙,連最起碼一個女人可以為自己丈夫做的事情都做不好,她真想撞墻,這么沒用,死了算了!可他一個字都沒埋怨。他把她冰涼的身子摟在懷里,告訴她說女人的身子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先把她幾個月都不來一次的月事調(diào)理規(guī)律了,其他就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好起來。
按著偏方喝了多半年的苦藥湯,她還是干瘦干瘦的,月事還是不正常,要么沒有,要么就來一整個月。要不是看著一個大男人整天為了自己女人不爭氣的身子,碾藥煎湯,她真想放棄,總覺得自己是個剩下不到半條命的廢人,在茍延殘喘,垂死掙扎??擅刻炜粗两穸紱]有順利地享受過一次夫妻生活的丈夫,望著他健碩的背影,她的愧疚沒邊沒沿地泛濫,她大口大口吞咽著湯藥,就算拼了這條爛命,她只求能夠為他做一回正常的女人,否則她真會死不瞑目。
“郝啊,我的命苦,你的命比我還苦啊!嗚……你別管我了罷!嗚……我對不起你呀!嗚……”一年后,她再次在他懷里失聲痛哭,郝也滿臉是淚。她最后的一次月事斷斷續(xù)續(xù)來了將近兩個月,人瘦得跟個燈柱兒似的。郝覺得不對,借了輛毛驢車,頂著星星趕了一整夜,帶她到縣醫(yī)院看病。那幾天,他倆和毛驢就睡在醫(yī)院的院墻外邊,他還是一樣緊緊地抱著她,一抱就是一整夜,她這樣才能睡得略微實在點兒。風餐露宿了幾天等來一個讓她第一次看見郝流淚的結(jié)果:她不爭氣的肚子里長了幾顆瘤子,惡性的。
郝說:聽醫(yī)生的話,摘除吧!她不肯,醫(yī)生說過,全摘之后,性生活怕是不易成了。她還幻想著做他床上云雨情歡的女人,甚至她還極端地幻想過可以為他生個兒子。
最后,還是全摘了。郝求她,只要她可以保得住性命,沒有“性”致的日子沒什么大不了的。郝說,她活著他的愛就活著,他的心也就活著。地震發(fā)生的時候,手術(shù)剛進行了一半,但就憑著他的這幾句話,她堅持活著,她沒有放棄的理由。她更覺得自己自私,若是撒手閉眼了,過不了幾年,郝,他可能會遇上個正常健康的女人??伤绞沁@樣假想著,就越強烈地想要活著,在郝的身邊活著,在郝的生命里活著。
但說句心里話,她實在想不出郝究竟為什么會愛她,做了名不副實的夫妻好久好久,他還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總以為是同情多過愛情,甚至替代愛情,要么就是憐憫,是人善心慈……可郝每年除夕守歲的時候都會牽著她的手說:這人要真是有下輩子,咱倆就還在一塊兒!
她總笑他:這么個廢人,人家躲都來不及,你前世欠我多少都該還完了,下輩子天涯陌路,可別再碰上了!
他也笑,幫她捏捏胳膊揉揉腿:那哪行!跟你過的日子,這輩子都過不夠,下輩子說啥都還得往一塊兒湊合!
就這么一年一年“湊合”,小郝跟著歲月走成了老郝,她也和他一起變老,一起走進夕陽黃昏。日子倒真像老郝所說的:和他喜歡的酒一樣,越久越醇香,像他倆的姓,老是那么甜,老是那么好!誰叫咱一個姓田一個姓郝呢!
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老郝和她之間彼此的稱呼都成了“老什兒”,或許是這么叫著順口兒罷。她覺得這么一聲聲喚著,心里熱乎,這一輩子,不容易,可她和老郝還真從黑發(fā)一起走到白頭。聽人家說過:最浪漫最幸福的事兒就是和自己心愛的人從十八歲過到八十歲。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么長壽,但她知道這最浪漫最幸福的事兒他已經(jīng)帶給她了,她打心眼兒里珍惜。
她疼老郝,老郝更疼她,老兩口誰都離不開誰,體貼著照顧著呵護著,日子越發(fā)地祥和安逸。直到,前年的臘月二十九……
老郝說:托朋友尋得了兩瓶上好的竹葉青,趕著上午去取回來,等明天除夕守歲的時候,一定要給她斟兩盅,保準暖身子!她還勸他:“一塊兒出去遛早兒的時候,不是有點頭疼嗎?明兒個上午再去吧。今兒先歇歇,午覺早睡會兒。”可老郝怕明天三十,人人都忙乎過年,不好給人家添亂。再說,他這副身板兒,硬朗著呢!向來都沒個病沒個痛的,不礙事兒。
她把沏滿熱茶的不銹鋼杯蓋緊,裝進那個她親手縫制的特別保溫的水壺套里,再把水壺放進他倆專用的交通工具——一輛輕便小三輪車的車筐里:“我就不跟著了,在家磨叨著準備準備年夜飯罷。你也省點兒力氣,更省點兒心,要不,我坐在后面,甭管轉(zhuǎn)彎停車,你都要把手臂伸到后面,攬我一把,忒分心,也不安全。你自個兒去,更安穩(wěn)。”老郝連連點頭說他會早去早回。
他早去了,卻沒有早回。確切地說,去了,再沒有回來。
她目送老郝出了小區(qū)大門后不到一個小時,居委會的主任和片兒警小趙把她接到醫(yī)院:老郝腦溢血,半路昏倒,被送進搶救室。
她瘋了似的撲跪在搶救室門口,見了穿白大褂的就踉蹌著過去,抱腿攥衣,一聲緊似一聲地哀求:“救救我老郝,救救我老郝啊!”搶救室門上的燈熄滅的時候,老郝沒能出來……她也倒在床上,許多個月,她恍惚著,仿佛在陰陽之間跌跌撞撞……
這是老郝走了的第二個除夕了,上個除夕,她還在床上掙扎著,老郝幾回到夢里握著她的手,跟她說了不少話,之后,她竟又活過來,活得還蠻讓老郝安心……
老郝特在意大年除夕,盡管就老兩口,他仍是年年都鄭重其事地鼓搗一桌子的年夜飯,年年都不拉下薄皮大餡兒的餃子,更忘不了竹葉青……他總說:“就咱倆咋的?也一樣是個家呀!有家是福哦!”
她顫顫巍巍地往酒盅里倒酒:“老伴兒,你說得對!有家是福!咱倆也是個家!來,我給你斟上,這竹葉青,可是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