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之前,妻子和他有過計劃,妻子想去北京兒子那里,順便看一看周莊。看周莊是他們倆很久以來就有的想法,先是他有的,最初是他從朋友那里聽來的,那時候朋友剛剛從周莊回來,一臉的得意和喜氣洋洋。朋友給他看了大量的照片,證明那個未被污染和未被“人類文明”踐踏的小鎮的寧靜和古樸,他動心了,和妻子說起周莊,不料妻子比他還了解,妻子天天看電視,看過周莊的廣告,也看過對周莊的介紹,妻子比量著說啥樣啥樣,那勁頭比他對那個地方還感興趣。就決定了,一俟他休假就去周莊,那個水鄉于是就在不遠處微波蕩漾。但是,假總休不下來,總是有工作追著。照理說,他已經沒有什么太緊張的工作,他在記者協會工作,全稱叫××新聞工作者協會,誰都明白那就是個牌位,一年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可干。
自從他被卷入一次領導之間的爭端后,他就做了這個工作。看著自己這一邊的領導那個下場,他對一切都已心灰意冷,知道了官場的險惡和骯臟,讓他對什么都看淡了。盡管沒有誰布置給他工作,習慣了工作的他還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沒辦法,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休假之前他是真的很忙碌,11月8日記者節,他的本職工作,誰也替代不了,新領導對他很關照,這就讓他更覺得感動,就這幾天的工作,你還不給弄上去,說不過去了。全市新聞界搞一臺慶祝改革開放30年暨第九個記者節的聯歡會,他是秘書長,自然要由他上下串聯,他就廣播局、電臺、電視臺地穿梭,最后還要幫著報社(自己還是吃報社這碗飯)寫一個詩朗誦,這對他倒也不是難事,年輕時寫過詩,年年都寫串聯詞,習慣了。
忙忙碌碌都結束了,領導也很滿意,他適時地和領導提出請假,領導也很高興,說歇歇吧,就批了。可就在這時,一個電話又把他牽住了。園林處處長老孟說,老苗啊,幫我把那書抓緊弄出來唄。書?他想起來了,老孟原來和報社搞個征文,他們管轄下的江南公園一百周年了,那個民國初期由吉林首任巡撫朱家寶張羅籌建的江南農事試驗場,成了這個城市的歷史地標了,但現在公園在城市里哪還有什么位置,縱然你是百年歷史,縱然你有那么多的名人掌故,也是沒用。園中破敗得要命,頹墻斷瓦,雜草叢生,老孟多次向市里打報告呼吁,都效果甚微。更嚴重的是,公園四周都蓋上了高層建筑,政府一些部門,特別是規劃部門裝傻,與房地產商合謀,把公園一點點蠶食。公園反而成了廣告上一個重要的賣點和招牌:背靠最大的城市森林公園,天然的城市氧吧。呵呵,氧吧,沒把老孟氣死。老孟就想通過百年慶典弄一下子,說說歷史,說說古跡,說說文化,喚起市領導和有關方面的注意。照理說,老孟的這個點子不錯,市領導天天忙,真的可能顧不上這件事情,但你要是在報紙上搞征文,不定哪天哪個領導看了,可能就引起注意了,比你匯報還好使。老孟舉例說,不久前貼著公園邊上的那條路要拓寬,旁邊破舊的房子不拆,非要占據公園,讓公園往里讓六米,那六米之內全是百年以上的樹木,樹倒不是什么名貴的樹,但畢竟有百年歷史啊,這個城市一共才三百多年的建城歷史,你說保存一百年的樹能有幾棵?可是規劃部門居然批了,就要實施了。老孟一邊向市里反映,一邊就讓他找來個報社記者,這小記者一封記者來信,把問題捅出去了,樓重要還是樹重要?馬上反響強烈,二版就開專欄要討論,民怨沸騰,專家學者紛紛提出批評建議,直陳歷史,指斥時弊,論證三百年歷史和一百年樹木的重要關系。直說得市領導給報社總編輯打電話,叫趕緊歇菜。這老孟就知道了輿論的重要,就搞了這個“我與江南公園”的征文,現在要結集出版。他給找的出版社,書號費就要一萬五,他從中多要了五千,是給自己留的,咋也不能白干啊,老孟讓他掛主編,他謝絕了,說就署你老孟的名字吧,我五十多歲的人了,名不名的無所謂,但老孟的錢遲遲沒落實。
這不,老孟電話里還是和他說這事兒,讓他把目錄和前言后記都弄好了。目錄和前言都沒問題,前言是他為這次征文結束時寫的文章,自認為很有氣勢,很到位,把公園定位為這座城市的歷史地標,從公園建園開始,寫了創始人,寫了與這座公園相關的歷史人物,都是有根據的,如民國旅吉詩人沈兆裎,地下黨員馬駿,作家蕭軍、徐玉諾等等,還有朱德和公園蘭花,翻譯家戈寶權對公園的贊賞。包羅萬象,就差說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老祖宗了。老孟很滿意,讓他幫著寫個后記,當然署名要署老孟的,他沒什么意見,他的主觀想法很簡單,幫老孟個忙,自己掙點小錢。其實,五千塊錢對他的幫助大不到哪去,但他自從到了記協之后喜歡上了奇石,特別喜歡通化、白山地區的松花石,由于離產地近,隔兩周就要去一趟,去一趟就是千兒八百的,現在奇石市場變化快,好石頭你不買,下次去就沒有,妻子又不怎么給錢,就欠下了一些帳,他也指望著這點外快還賬,所以對這五千塊錢也就還有一些依賴。
他說:我要休假了,你錢抓緊點落實。再說,過了年書號就作廢了,還得重新申請,麻煩。他這是給老孟加鋼呢,他也不知道書號過年作不作廢。
休假第一天,他睡了個懶覺。往常,他都是早早起來,突然覺了時間的充裕他有些慵懶,躺在床上不愿意起來。妻子已經習慣起早了,她每天要去市場上走走,還要給他做飯,見他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就動員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說,可以啊。
妻子打開窗簾看看天,外面飄著些許的清雪,天空對自己的作為好像是很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從來沒有鍛煉的愛好,他比較推崇隨心所欲,這其實是作踐自己,很早就有了毛病,糖尿病。開始時他很重視,吃消渴丸,注意飲食,后來就淡了,什么事情時間一長就淡了,就不怎么當回事。但病是一點點地重了,就用了胰島素,每天像吸毒似的扎上兩針,照樣喝酒吃肉,好像沒有病似的。到了酒桌上真是沒辦法啊,你要一說有病就都是有病,有的把藥拿出來,有的還揣著診斷,有的就把手伸了出來,那上面還有藥棉花,證明著剛打完針,這你就不能說啥了,人家都這情況了,你還說什么就是不誠意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子矮,不好意思。其實,這些年上了酒桌很少是為了工作,大都是幫人家辦些事情,雙方都是因你而認識的,都不熟悉,你熟悉雙方,一手托兩家嘛,酒桌上就靠你混合呢,拼吧!有權的那邊很牛哄,什么樣的飯局都見過,就端著。求人的那方就討好地笑著,把求救的目光和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他就張羅喝酒,只有喝酒是粘合劑啊,酒真是好東西,幾杯酒下肚,那有權的就有些放開,說話就大了起來,求人的就敢近前說話了,他就顯得不重要了,也是一肚子酒精,就有些瞇瞪。等到宴會結束,有權的和求人的已經是勾肩搭背,親如兄弟了。他們互留了電話,有權的就說,你隨時找我,就這個電話。求人的就說好好,我還是要找老苗。其實,這時候他明白,他們已經恨不得立刻把他甩開,因為這以后就沒他的什么事情了。如果以后提起,求他的那個人就打著哈哈,不說那事情辦沒辦,就應付過去,知道他也不能去問對方,況且問了人家也不會說。如此往復,他就總是混一肚子酒精。
和妻子走出門外,感覺風很硬,迎面撲過來,他縮了縮頭。妻子說,要不要戴帽子?他不知道別人家妻子,他感覺自己的妻子可能是幼兒教師的緣故,總是把他當孩子看待。他原來還沒感覺,有一回同事嘮嗑,嘮到他那次搬家,王興說,呵呵,嫂子對你什么都不放心,讓你去借笤帚還囑咐你如何如何說,生怕你借不來似的。他忽然就覺得妻子的確是那樣的,妻子始終認為他不怎么會和鄰居溝通,怎么會呢?我一個記者出身怎么不會溝通呢?我在那些有權的和普通人之間架起了多少橋梁啊?
他沒有回答妻子的提問,只是往前走。妻子又說,你慢點,路滑。路是有點滑,小區物業的職工正在清掃積雪,他覺得小區的物業太負責任了,還在下雪你清掃什么,這不是白干么?這個小區是新換的物業,開始時大家都不交物業費,因為剛來時一樓的兩家沒住人的用戶被盜,這也是趕巧了,盜賊怎么知道新換了物業?就覺得不怎么安全,就不交。物業就下了功夫,成天蹲守,他們認真負責的精神把小區的人感動了,又都紛紛支持。
他們向江邊走去,松花江在冬天顯得很奇特,上游的水電站發電使它成了不凍的江。到了冬天,這里的江水依然浩浩蕩蕩,江面上熱氣騰騰,有許多野鴨子在江上游弋和飛翔,它們嘎嘎叫著,絲毫不怕寒冷地在江水里浮游。這些年由于市政府搞清水綠帶工程,大大地減少了污染,同時市民也懂得愛鳥護鳥,專門有人不計報酬地看守和喂養江邊的野鴨子,新聞媒體連篇累牘地宣傳,這野鴨子似乎也知道人們對它的友好,就肆無忌憚地拼命繁殖,越來越多,成群地,飛得人們覺得生活越來越美好。他想起年輕的時候曾經看過一個電影叫《千萬不要忘記》,好像那個電影的主人公就是因為喜歡打野鴨子被當成了“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來批判。那時候認為打野鴨子不是問題,問題是你過上了打野鴨子的生活,那種生活才是可怕的,是需要防止的。他想,什么東西也不能失衡,不讓打熊和野豬,野豬一多就傷牲畜和人,如果野鴨子這樣發展下去也未必就是好事,搞不好有一天政府要出面打野鴨子了。
雪越下越大了,沙粒子似的往臉上抽,抽得生疼。妻子說,過來。他不知道妻子要干什么,妻子不由分說地把他的圍巾從領子里拽出來,又像包扎似的把他的腦袋包起來。妻子做什么事情總是不征求他的意見,他有些不高興。妻子卻興致盎然地問:怎么樣?他不置可否,但立刻就覺得妻子的做法是正確的,一下子暖和起來,惟一不舒服的是眼鏡很快結霜了,看不清楚,他索性把眼鏡摘了下來,拿在手上。妻子說,我給你拿著。他突然就反感了,說不用。就呼呼地往前走。妻子說,別滑倒了,嗨嗨。他差點和一個跑過來鍛煉的人撞在了一起。
回來的時候,路過早市。由于天氣的原因,早市差不多已經要散了,夏天的早市很長,差不多占領了整條馬路,擠擠扯扯的,人頭攢動,很是熱鬧。現在看上去就僅有一半了,賣的東西也不豐富,一些結了冰的魚,許許多多的米袋子,不知道季節的水果,蘋果、桔子,有一種說是蜜橘,很小,倒是很好看,不知道好吃不。還有一個是賣蔬菜的,辣椒或者其他什么的,看著的是辣椒,胡亂地蒙在厚厚的被子里,農民袖著手在車上喊:賤了賤了,一問哪里是賤了,比秋天要貴出三倍。他看到有一種過去吃的粘豆包,包裝在塑料袋里,印有什么什么廠,兩個臉色被凍得發白的小伙子袖著手喊,粘豆包啊,粘豆包啊。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喚起了他童年的記憶,他想著小時候自己啃著粘豆包的樣子,很是好笑。
妻子捅了他一下說,你早上吃啥?
他回過神來說,啥都行。
妻子說:饅頭,黃瓜切點涼菜,行嗎?
他說:行。
妻子自己嘟噥著說,這都吃的什么啊。
妻子繼續嘟噥著說,你說你掙那么多錢,要是別人聽說,還以為我虐待你呢。
他就說,虐待不虐待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走到門前那個超市,妻子說,不行,我要買點牛肉和蘿卜,中午給你做牛肉燉蘿卜,咋也得給你弄點葷香啊。
他立刻有些感動,他覺得漫天的雪好像也小了,有些暖融融的感覺。
妻子說,我們啥時候走啊?
他愣了愣神,立刻就想明白了,說:趕趟,我還有點事兒沒完。
妻子說,你總有事,沒有沒事的時候。
他想,是啊,好像真的沒有沒事的時候,這次應該說基本上是沒事了,可這五千塊錢牽著他走不了,他又不太好意思這么快就催老孟,他總感覺錢的事兒最難辦,最不好意思開口。本來他和老孟挺熟的,一沾了錢就麻煩,就不好開口說話了。
他躺在沙發上看書,冬日的陽光照進來,柔和而親切,仿佛是在撫摸,從頭到腳。供熱好,就覺得陽光也是溫暖的了。以前住的屋子就感覺不到冬天的溫暖,那時候他們披著被子在屋子里看電視,喘出的氣都能看得見哈氣,溫度計顯示為八度。恰巧他們那個城市生產一種叫做“八度泉”的白酒,每當聽到這個廣告的時候,他們就互相對視一笑,作出V的手勢,表明一種心心相印。八度泉,他們管自己的屋子就叫八度泉。他們還好,兒子就受不了了,兒子的手經常凍得像小饅頭似的,裂了許多口子,他們就在兒子那屋里點電暖器,電褥子,什么辦法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這屋子對兒子心理的影響。后來已經工作的兒子說,那時候我一進咱們家就不舒服,那么暗,黑洞洞的,進屋就得點燈,我一點都不愛回家。兒子說,我最愿意去大東門地下商場了,那里明亮,溫暖,熱鬧,還有許多的游戲機。但我只去了一次,回來還讓我媽揍了。兒子說的事情,他們沒有什么記憶,而兒子印象卻那么深刻,可見人們對生活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注重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生活就是這樣,它是流動的,它和小溪奔向大海差不多,總要有打彎的地方。
他很喜歡這個沙發,沙發是紅色的,買的時候他并不覺得好看,他不喜歡這個顏色,但他喜歡躺在這里看書。他最愿意躺在這里看書了,冬日的陽光很柔和地穿窗而來,撒在無聲無息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他就在這影子里看書,書是張愛玲的,他買來一直放在書架里,他是喜歡張愛玲的小說的,誰說的呢,好像是王安憶,“惟有小說才是張愛玲的意義”,很經典,一個人活在小說里,或者說你只有通過小說把她從小說里攫出來,對于一個作家和小說家,張愛玲應該做到了極致。這樣想著,他把自己調整了一下,他認為看舊時代的小說,要和小說里的感覺合拍,比如他現在,穿著厚厚的睡衣躺在沙發上。
洗衣機在轟轟地響著,好像在伴奏,他沿著張愛玲的小說走著,他忽然就喜歡《心經》里面那個有著戀父情結的許小寒了,不一會兒,他又被《封鎖》里那個吳翠遠迷住了,他有點憎恨那個只因為躲避侄子的糾纏,就去挑逗翠遠的呂宗楨,那個翠遠多單純,多可愛啊,對愛情有那么多期許,卻被一個流氓似的人物耍弄,這使他多少有些氣憤,他發現自己在書面前就是個孩子。
妻子在彈鋼琴,妻子的鋼琴彈得有那么點意思。妻子四十一歲那年就買斷工齡在家了。妻子買斷前在一家銀行工作,妻子不是學金融的,是學幼師的,在那家銀行工會工作,只要涉及改革,一有風吹草動,妻子就麻煩,總是需要他不斷地找她們領導做工作,時間長了,他累了,妻子也嫌累了,正好有買斷,妻子連征求他意見都沒征求就填了表,事后妻子說,這單位我是最沒根的,人家管咋的還有業務,我什么都沒有。他突然不語,他知道這一切實際上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他那一年一沖動去了那個沿海城市,妻子不會有這樣的結局。想一想,妻子半輩子都是為自己奔波了,妻子剛畢業時,在一家企業幼兒園工作,才干一年就受到省里的表彰,老園長那年面臨退休,是老園長把她從學校要來的,她就是要為自己培養接班人,妻子馬上就有接班的可能。而那時他在離她們企業不遠的一所中學,沒干兩年,他考取了報社,他的工作調轉了,但他們沒有房子。為了住房,她放棄了園長的位置,到一個部隊幼兒園當教師,條件是給一套房子。那是日偽時期的房子,年久失修的地板,走起路來咯吱咯吱響。住在那里的多數是部隊家屬,都在走廊上做飯。一到做飯的時候,走廊里咯吱咯吱響成一片,到處煙霧騰騰,噼里啪啦亂響,很是熱鬧。妻子卻煩得要命,不是煩那些人,而是煩屋子里的螞蟻、老鼠。他們今天從面袋子里面發現老鼠,老鼠毫不客氣地在面袋子里拉了幾粒屎。氣得妻子直哭,他就安慰她說:老鼠肯定認為這里是廁所呢。妻子就笑了,搗了他一拳。可是,明天又會在寫字臺的抽屜里發現老鼠,老鼠把他的稿子撕成碎末,還鋪上個口罩(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找到的),在里面下了一窩粉紅的小耗子。他們愣愣地看著那些赤裸的小耗子,目瞪口呆,妻子再也笑不出來了。更有甚者,有一天妻子去擦暖氣罩,突然手就不敢動彈了,她的手按在一個老鼠身上,她不敢動,老鼠也不敢動,相持住了。那地板上小小的紅螞蟻更是排山倒海、前赴后繼,她不知道聽誰說的,用糖水可以淹死螞蟻。她就用很多的小碟子裝滿了糖水,晚上回到家里,他們被死螞蟻的景象嚇壞了,密密麻麻啊!他們被螞蟻那種不顧一切的勁頭嚇住了,他們在螞蟻面前絕望了,他們任那些螞蟻和耗子猖獗,他們惟一的辦法是想逃離這個地方。
妻子從退休以后就開始學鋼琴,她專門請來一個大學生教她彈鋼琴,每周一課,那小老師定時定點,多一分鐘都不教,據說他同時教了好幾個妻子這個年齡段的學生。小老師說,真怪,這么大歲數還學鋼琴干什么?他覺得不可思議。妻子還參加了一個老年合唱團,每天顯得比上班都忙。
他從不知道妻子白天會有這么多的電話。一個已經退出了社會舞臺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多電話呢?他疑惑地望著妻子,妻子解釋的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妻子說:瞧我,比上班還忙呢。倒是有一點炫耀的味道。其實,他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緣于不久前妻子參加了一次同學孩子的婚禮,妻子那天回來有些微醺,她從來也不喜歡喝酒,但她那天肯定是喝了。從此,她好像突然重返前線的戰士,一下子就擁有了這么些來歷不明的同學,都像久別重逢似的,今天他請明天她請的,忙得不亦樂乎。他奇怪,那個很不愿意和外人交往的妻子哪里去了?
最可笑的是,妻子那個老年合唱團中的一個人,動員大家去進行心理咨詢檢查,本來那個人是為一家健康機構拉顧客的,所以那種檢查就是很隨便的,很籠絡人心的。妻子回來卻很興奮,說人家說她的是生理年齡四十六歲,這就真有四十六歲的感覺了,早晨抹了一些白白的不知道是什么,晚上也要抹一些亂七八糟的,不能碰。她的許多化妝品都是妹妹從加拿大寄來的,在洗漱間擺得滿滿的,她還要經常在臉上貼滿黃瓜片、桔子皮,還要用熬粥的熱氣薰,總之無所不用其極,妻子惟一不去的地方就是美容院,她說那都是糊弄人的。妻子的臉好像是紙糊的,薄薄一層,真的是不老。他看看自己,是真的有點老了,衰老的可憎,頭早已經禿頂,眼袋下垂,頭發花白,就是皮膚還可以,沒有松弛。他上車的時候已經主動有人給他讓座了,他在單位里,那些年輕的總是在繞著他走,一是不熟悉,再一個也是不愿意和年齡大的人說話吧?他自己一個辦公室,平常他已經習慣孤獨。可是,有一天他送一個通知,給和自己同齡的一個編輯,這個編輯熱情得要命,非要讓他坐一會兒,他還要接著去送通知呢,那個同事居然把他送到門口。他忽然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老了,呵呵。
早上依然是步行。出門就感覺風很硬,比昨天冷。
妻子問:行嗎,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說,衣服。(煩人,他想。)
妻子說,血糖多少?
他說:十點三。(煩人,他又想。)
妻子說:還是挺高的。
妻子看了他一眼,我還不知道你里面穿衣服嗎?
走了一會兒,妻子看見一個梳著高高發髻的人戴著帽子,帽子被頂起來很高。妻子說,她不該梳這個頭,他說,你管人家呢?妻子說, 我沒管,我管人家干啥。妻子又說,你凍手嗎?他說,不凍。
他覺得妻子說的都是廢話。
江邊起霧了,霧很大,從江里升起的霧氣彌漫開來,粘稠得化不開。汽車從對面駛過來,閃著燈光,小心翼翼,好像從霧里爬出來。人也是一樣,都是從仙境里走出來的樣子。在這個城市,冬天的霧是容易產生霧凇的。妻子說,有霧凇了。他說,還不行,溫度不行。看著路旁的綠化帶,干枯的枝椏黑乎乎的,一律舉著,好像抗議什么似的,下面刷著白色的石灰,那是防止蟲蛀的。
他們走過一對在那里閑聊的老人,老人拄著拐杖攙扶著走。這讓他們很感慨,說:我們到這時候也得這樣,好像他們離那個年齡還很遠似的。他們走過兩個學生和家長,學生在那里等車,學生的媽媽在為孩子掖著頭巾。他說,咱們小時候可沒人送,妻子說,那時候孩子一大幫,誰管啊?他說,死了一個都沒人管。妻子說,現在都一個,都是寶貝。他說,是啊,大寶大乖的,都這么叫。
走到了那個昨天走到的地方,標志很明顯,是一個過江電纜的大鐵塔,很高大,有嗚嗚的風聲在上面響。妻子說,還走嗎?他說,回去吧。
他們就往回走。一個女人扶著自行車,站在路邊打電話,女人三十左右歲的樣子,戴著個眼鏡,她氣哼哼地大聲說:他一早晨就和我生氣……后面的話他們沒有聽見,他說,聽見沒有,一早晨就生氣,一天就情緒不好。妻子說,可不是,生什么氣啊,一大早的。
他繼而想起來,老孟可是一直沒電話,老孟什么意思呢?
早晨有點大便干燥,他蹲在廁所里發出痛苦的聲音,妻子說:怎么了?是不是沒油水啊。他說可能是吧。咣當一聲門響,他不知道妻子干什么去了。
肯定是,他想。
自此休假他就沒吃過帶油水的東西,不是清水面條就是飄著幾片菜葉的疙瘩湯,妻子說只有這兩種辦法把血糖降下來,一個是運動,就是走步,一個就是少吃油膩。妻子還引用了別人的說法(一個什么人書上講的):邁開腿,管住嘴。他知道要不是強制執行,這兩條他哪一條也做不到。他既不愿意運動,也不愿意節制自己的飲食,他總有自己的理論,他說毛主席那么愿意吃紅燒肉還活八十多歲呢。其實他也知道,他怎么能和老人家比呢,人家是怎么護理的?但他就愿意這么說,他自己也奇怪,他好像就是愿意看妻子生氣的樣子。
不大一會兒,妻子又回來了。妻子凍得咝咝哈哈地說:我給你買開塞露去了。他看著妻子凍得通紅的臉有些感動。他想,一定要去周莊。老孟如果再定不下來,就走!先去看兒子,從兒子那里去周莊。
兒子昨天來電話,兒子說:虞老板又跟我整事兒。非要看效果圖,他不簽合同我能給他看效果圖么?
兒子和朋友合開了一個策劃公司,剛剛開展業務,一共做了兩筆業務,都功敗垂成。這個虞老板對兒子的策劃預算什么的都滿意,就差簽合同了。突然就變主意,非要看什么效果圖。兒子已經警覺了,上次那家公司就是看完效果圖之后找了另一家公司,把兒子他們給涮了。這次兒子有了經驗,說啥也不同意,這虞老板就有點翻臉,耍無賴。
兒子說:怎么商場上盡是這樣的人啊。
他在電話里說:吃一塹長一智吧。
兒子說,爸,你和我媽什么時候來啊?
他有些支吾,他不好意思和兒子說掙錢的事兒,他怕兒子說他。不知道為什么,兒子大了以后,他反而不愿意和兒子溝通了。以前,他好像和兒子有嘮不完的嗑,可是現在他和兒子說話,簡潔得要命,還不如在短信上說得多,有時候都掛在QQ上,雙方也都知道在線上,就是互不干涉,偶爾說兩句,都心不在焉,很快就又不說了。倒是娘兒倆總顯得有說不完的話,他很納悶,他們說什么呢?后來他聽明白了,他們凈說些沒用的,妻子總是囑咐這個囑咐那個,他記得兒子原來最討厭他媽媽嘮叨,現在怎么了,和他媽媽一樣愛嘮叨了?
兒子說,眼看著快到元旦了,你咋還不來?
他說,這幾天就定,定了告訴你。
兒子有些不高興,說早點告訴我啊。
自從休假,妻子就給他買了許多干果和瓜子。那種大大的榛子,據說是美國的,25元一斤,是妻子一個一個挑的,她要買那些裂紋的,松籽30元一斤,純天然的。妻子說,不能買帶油的,那油不好,都是用的地溝油。他不知道她是根據什么判斷的。妻子好像洞察一切,看電視的時候,她會突然指著某個人說,她的雙眼皮是割的。她會說,那個女人的睫毛是粘上去的。有時候她就會憂心忡忡地說,我要告訴兒子,讓他找對象時可要好好看看,別弄一假的回來,生孩子生出個單眼皮可就糟了。他就覺得可笑,那時候電視里正播著一個隆胸廣告,他說:隆胸你能看出來么?妻子臉一紅,知道他是在諷刺和挖苦她,就說:她只要讓我看我就能看出來。你不用諷刺我,我肯定不能讓我兒媳婦身上有假。他在心里笑了,這個傻女人,你兒子既然辨別不了,等到你來辨別就晚了,那時候肯定是生米做成熟飯了。
看著妻子買的那些東西,他好像忽然就有了責任和營生,每天他都要坐在桌前用水果刀把那些榛子的縫隙撬開,吃五到十個,然后再吃一把松籽(不超過五粒。妻子說松籽油性大,不能多吃),吃三粒花生,吃若干(一把)白瓜子,還要額外吃一把核桃仁。當然,還要吃藥,六味地黃丸,必須是同仁堂出的,妻子只認同仁堂; 一種降糖膠囊,朋友送的(朋友是賣藥的,囑咐他必須吃)。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垃圾袋,每天都要裝一些垃圾,每天還要制造一些垃圾。
有一種膩煩的感覺在悄悄生長,像長在巖縫中的小樹,枝椏使勁地伸著。好像所有的關節都在格格作響,又好像都銹死了。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死去,死在每一個早晨和夜晚,白天的活著也是茍延殘喘。主要是在一點點失去生活的熱情或者說把所有的事情都當作生活的熱情。
早晨,他和妻子又為吃什么犯難,他說:都有什么?妻子說,粘豆包和麻花,麻花是妻子特意在福源館買的木糖醇麻花,也就是無糖的,適合糖尿病患者食用的。他猶豫了一下,半開玩笑地說:用硬幣決定吧。妻子說,你真能逗。他不是說笑話,他覺得生活真的已經進入絕境,他是在從絕望中找出路,顧自突圍。他找來一枚硬幣,決定上面是豆包,下面是麻花,向上一拋,落下來,是背,麻花。他搖了搖頭。妻子那時候已經把豆包放在鍋里了,和他的決定恰恰相反。
這期間,他還去離小區不遠的街道,為妻子辦理了返還社保部分資金的有關手續,參加了一次朋友聚會,參加了一次社科聯召開的年會,他被選為理事——是老同學一手操辦的——老同學總是主觀地認為他需要這樣一個位置,老同學在電話里討好地說,我已經把表給你填上了,你一定要到會啊。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朋友聚會。是三男兩女,聚會有女人總是熱鬧的,他一開始就被朋友吹捧起來,放在一個木偶的位置上,朋友說他是大作家,是這個城市最了不起的人物,然后自己放肆地和兩個女人周旋。他只好正襟危坐,像導師一樣解答兩個傻乎乎的女人提出的問題。另一個男的有些不熟,好像朋友的下屬,要不就是要討好他的朋友,那個年輕男子英俊而懂得自己的身份,他顯然是買單的角色,偶爾對他笑一笑,總是試圖接近他,還沒等接近,那個朋友就又開始張羅,總之那個朋友在掌控著全場。他知道在這種場合自己注定是不會發生什么故事了。他謹慎地應付著,不喝酒,不抽煙,只能空談,他顯得做作而死板,甚至可憎。他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誰能見了美女不動心呢,誰能見了美女沒有幾句智慧的話呢?可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陪襯,只是那個人用來炫耀自己光環的一個證明,所以主角是人家。
差不多的時候,他適時地提出離開,因為妻子已經打了好幾遍電話,更主要的是,他覺得自己在這里的角色已經結束,他們已經喝得熱火朝天,他差不多成了局外人。那個大眼睛,他們說有著一雙歐式眼的那個女人因為孩子的原因,也要一起走。朋友不高興了,說,你們是約好的嗎?朋友疑惑地瞅著他,他覺得有些冤枉,心里想,你一直盯著她不放,我哪有時間和她約啊?朋友說,我下去給你們打車,他知道朋友這明明是不放心,只好隨他去,朋友下來之后就一直在門口晃,看來是在等著那個女人,并沒有打車的意思,他就只好自己上了一輛出租車,匆匆地走了。他從倒車鏡里看到,朋友把那女人擠到了墻角,吻了起來。
天黑了,街路上霓虹閃爍,燈火通明的時候,北方的冬天,寒冷只是外在的包裝,到處都有內心的火焰。他急急地想逃回那個藏身之處,他對家已經有了一個依戀,他想退休之后是不是更會這樣呢?也許有一天,他會對這個他曾經迷戀的社會感到恐懼,誰知道呢?他覺得在這個社會中是失敗的,每一個失敗者都會有這樣的體會吧?
望著漸漸臨近的小區的樓房和燈光,他在想,不能再等了,老孟如果明天不來電話,就走,一定的。
周莊,他想。
那個水鄉似乎又在不遠處水波蕩漾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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