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鎮上有不少奇人異士,譬如閹雞的,補鍋的,賣藝的,耍猴戲的,變戲法的,能胸口碎大石的,諸如此類,在鎮上的人看來,這些人都身懷絕技,高深莫測。但他們沒有一個像“神仙”陳漁父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捉摸。他平時深居簡出,只有別人找他,他從來不去麻煩別人。他連買菜都懶得出門,廚房也不見生火冒煙,仿佛他仗著辟谷之術,不沾人間煙火。陳漁父若有外出,不是去作法捉鬼,就是為別人驅邪,平時難得去街上走動。他穿著葛衣芒鞋,長袖飄飄,仙風道骨,頜下長須飄拂,盡皆雪白,臉龐卻紅潤細嫩如嬰兒,嘴里一口牙齒白森森的,讓人詫異之下,卻未免有些畏懼。
陳漁父孤身一人,沒有妻兒。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黃花鎮出現的時間。但據上了年紀的人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陳漁父已在鎮上聲名鵲起了。當時他就是這個鶴發童顏的模樣,幾十年過去,大家都垂垂老矣,有人還見了閻羅王,這陳漁父依然顏容不改。由此看來,陳漁父縱不算長生不老,也算駐顏有術了。據人們猜測,黃花鎮上,沒有一個人比他更老,恐怕年逾百歲。他走起路來,不急不躁,腳步輕快,長袖飄飄,好像毫不費勁似的,卻又哪兒像個老朽之人?所謂神仙之稱,可不是隨便叫的。這陳漁父神通廣大,法術了得,大至呼風喚雨,奇門遁甲,小至未卜先知,祛魅消邪,無一不精。至于“問米”(嶺南鄉間的一種巫術,巫師可借助一碗米及點燃的炷香一根,拘使鬼魂或幽靈來跟人對話)役鬼、紫薇斗數,麻衣相法、風水八字等等,更不在話下。
每日來求卦問卜者絡繹不絕。每天清晨,陳漁父在一個黃銅小香爐上點起三炷檀香,于煙霧裊裊之中,雙手互疊,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就等善男信女前來,為其指引前程,或破解厄運,據說十分靈驗。偶有不靈,陳漁父或說“本有破解之法,但未按我要求去做,可怨不得旁人”,或說“天數如此,非人力所能為也”,眾人亦深信不疑。陳漁父鐵嘴一開,從不更改。有時問卜者不得要領,索求詳盡解釋,陳漁父總是三緘其口,問得多了,就搖搖頭說:“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總之,不管是懂與不懂,大可照他的方法去做便是,否則事情砸了,又或大禍臨頭,到時悔之晚矣。
耍猴戲的李大山,其祖傳猴技出神入化,那三只大猴兒四只小猴兒就像是他親生兒女似的,鑼鼓一響,哨子一吹,或作揖踱步,或翻筋斗爬竹竿,十分聽話,無一違逆。那天,他正在街上擺開陣勢,圍觀者眾多。陳漁父忽飄然而至,直步入場地中央,觀眾圍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擠進來的。陳漁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放了它們吧。放了它們,在七天之內,以免禍患。”他說得雖然很輕,但那句話卻像一把尖銳的錐子,徑直穿透李大山的耳膜。李大山一愣,身體一震,手上的銅鑼“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不解地問:“為什么呢?”陳漁父不答。李大山又問:“這可是我的吃飯家伙啊,為什么呢?”“天機不可泄露——”那陳漁父已從李大山眼前消失,這句話卻如冰塊在他的耳朵里急劇融化。李大山臉如死灰,這陳漁父鐵嘴一開,從不更改。這幾只猴子花了他無數心血來調教,乃是他賴以養家糊口的法寶,豈可輕言放掉?但陳漁父的話卻不可不重視。他立馬收攤回家,兀自心中忐忑。
他終究舍不得那些猴哥們,在家里休息了一個月,心癢難禁,又去開鑼表演了。沒想到,鑼聲甫一響起,群猴就仿佛聽到號令似的,閃電般向李大山撲去。兩只大的各扭住李大山的一條胳膊,四只小的,分成兩組,各兩只抱住李大山的大腿。李大山猝不及防,正欲掙扎,最大的一只猴子已尖叫一聲,撲到李大山身上,兩腿挾住李大山的脖子,雙手一伸,已將李大山的兩顆眼珠子挖在爪上。
眾猴行動迅疾,形如鬼魅,等眾人反應過來,眾猴早已咬斷繩子,連蹦帶跳,逃之夭夭。
這是數年前的事了,現在李大山眼眶里塌陷著兩個空洞,每天拄著竹杖“篤篤篤”地在石板街巷上摸索。此后,陳漁父的話,敢不聽的就沒有幾個了。
至于得陳漁父指點而消彌禍殃的,真是不計其數。姑且說一件新近的,年初的時候,鎮上的另一位奇人方天鴻就得陳漁父指點,撿回了一條性命。事情還得從頭說起,這方天鴻長年以賣藝為生,他以三十六路洪拳聞名江湖,一雙拳手如鐵,平生罕逢敵手。平時走江湖賣藝,鐵槍鎖喉,胸口碎石,只是家常便飯。據說他真正的絕技乃是點穴和飛刀,但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從未見他施展過。
那天,秋風瑟瑟,略感寒意,方天鴻耍了一趟虎鶴雙形,拳如虎豹,腿如霹靂,拳風過處,落葉及塵土飛揚。眾人不禁一片叫好聲。方天鴻又掣出雙刀,舞了一趟地堂刀法,刀光閃爍之中,人如風車般在地上亂轉,這是北方武術,小鎮居民大開眼界,掌聲如雷。
方天鴻收刀,佇立,氣也不喘,只見漫天的刀光剎那間消散。那方天鴻卻鉆入早已備好的九口大鐵鍋里面,在往下數至第八口的鐵鍋之中,又放了一只六七斤重的活蹦亂跳的大公雞。此幕情景,何其詭異,眾人不解其意,屏住呼吸,卻是眼眨也不眨,直盯著場中。須臾,忽聞飛刀破空之聲,嗖嗖嗖,接二連三,直奔鐵鍋射去,卻又回旋飛返,飛刀在秋陽下閃著寒光,依然雪亮。待第八把飛刀射出,斬透鐵鍋回旋返來時,卻沾著鮮血,飛刀方才停發。眾人駭然。
又過了許久,方天鴻才推開大鐵鍋,拎著死雞,站了起來。頂上的八只大鐵鍋已被斬透,而方天鴻臉如死灰,雙腿仍忍不住陣陣發抖。若不是他用鐵鍋躲避之法,瞞過仇家,恐怕那只雞就是他的下場了。
后來,方天鴻專門買了酒肉去多謝陳漁父,并問:“陳漁父如何曉得我因飛刀絕技與人結怨?又如何曉得仇家乃飛刀高手?”陳漁父笑而不答,愈發顯得莫測高深。
陳漁父在鎮上是很受人尊崇的,光是他那一大把年紀,就讓人肅然起敬,何況還是精通術數的人。但人們對他,似乎敬畏多于尊敬,一站在他的面前,頓覺一股強烈的寒意襲來,讓人全身涼嗖嗖的。陳漁父一雙丹鳳眼,就像年輕人的眼睛似的,十分有神,但顧盼之間,精光閃爍,卻像蓄積著千年寒冰,讓人不寒而栗,毫無年輕人的熱情。
在鎮上的居民看來,人生最大之事,莫過于傳宗接代。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眾人看來,真是至理名言。但生男生女,不是想生就生的,還得看運氣。而陳漁父恰巧有這樣的神通,你要想生男便生男,想生女便生女。當然,小鎮上的人,想生女的,倒沒有幾個。所以,外地人入鎮,見鎮上的小娃兒,大多是男丁,不禁嘖嘖稱奇,豈知此多乃陳漁父之功。倘說送子觀音是個男的,豈非咄咄怪事。陳漁父有此等神通,卻已是公開的秘密。
陳漁父既有此等神通,脾氣雖然不大,性子卻古怪得很。想要他幫忙也可以,但必須一切得聽他的吩咐,倘有違逆,對不起,那么你自己生去吧。上門求他的婦人,自然皆有難言之隱,要么是不下蛋的小母雞,要么是連生幾個女娃的老母雞,如果順其自然生了幾個男丁,誰會去找陳漁父?有事是不能不找他的,譬如鬼上身狐作祟撞了邪,又或看風水擇吉日勾死魂靈之類。但如果沒什么事,還是別去找他的好。因為找他,就意味著多少有些不順遂而求破解了。
陳漁父對前來求子者,只接待婦人,至于男人前來,他閉著眼說:“你又不會生小孩,來問我做什么。”有識趣的,便喏喏而退。若不識趣,繼續死皮乞臉地糾纏,陳漁父便不耐煩了,閉目養神,仿如老僧入定,任你如何咋呼,他自巋然不動。旁邊便有人指點:“休要煩了陳漁父,回家叫婆娘來吧。”男人才愕然而退。
即便是女人來了,陳漁父也要問:“你來的時候,你老公知道嗎?”若婦人說:“是他叫我來的。”陳漁父便閉上雙眼,揮一揮手,說:“回去吧,回去吧。”那一次,劉婦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亦只好悻然而去。
很快,劉婦人就從別的婦人口中得知,前來求子,得必須瞞住所有人,尤其是她的老公,否則未能如愿,反有禍害。這是陳漁父最嚴厲的戒條之一,無人可以違反。若丈夫知悉,陳漁父是一概不受理的。婦人不解地問:“我老公也想要個男孩呀。”但過來人便告訴她:“仙家行事,高深莫測,也不可妄自揣猜,總之照辦便是,最佳的時刻,就是家里的麻笠佬(粵方言,好色猥瑣男人之貶稱)外出之際。”
婦人得到指點,又卷土重來。一走入陳漁父那幽暗而炷香繚繞的廳堂,婦人覺得很神秘,也很緊張。陳漁父和顏悅色地說:“不用怕的,我包你十月懷胎之后,生下一大胖小子便是。”陳漁父的聲音溫柔,悅耳,宛若情郎的綿綿夜話,又像天上傳來的仙樂。婦人剎那間安靜下來,身體及四肢卻起了奇妙的變化,既放松愜意,血脈里又澎湃著浪潮般的情欲。聽著陳漁父的喁喁細語,婦人有點飄飄欲仙了。但陳漁父的聲音,是輕微的,也是嚴厲的,既像神諭,又像警告:“生男生女,早由天定,常人不可違逆。你今要我幫你也行,但一切皆由我主持,你只需聽從即可。但千萬不可告訴你老公,否則天機泄露,天降大禍,到時悔之莫及!”婦人點了點頭。陳漁父說:“待會兒我作法之際,無論你遇到任何事情,皆不可聲張。”
他牽著婦人的手,邁入密室,密室里燭影搖紅,燦然生輝。陳漁父在四個床腳下放著一小碟紅色的藥粉,婦人聞之,像紅磺研粉,又像摻雜丹砂茴香諸物,總之藥石撲鼻,卻又讓人心曠神怡。而最奇的是,床腳上各拴著一只七八兩重的小公雞,雞冠剛紅,尚未經性事,美其名曰“童子雞”。四只童子雞異常生猛,撲翅奔騰,卻是掙脫不得。陳漁父讓婦人躺臥床上,木床鋪著錦被,柔軟舒適,異香彌漫。婦人隱約中猜到幾成,竟毫不慌張。陳漁父拿出一貼物事,長方各一寸許,呈草綠色,一股草藥的香味在室內彌漫。陳漁父在該貼粘上一個紙符,并畫了一個“花”字,示意婦人寬衣解帶,說:“待會兒我將此物塞入你下體,不會痛的。”婦人張開雙腿,陳漁父精赤身體,俯身擁著婦人。婦人張目窺他,但見陳漁父全身白皙而富有彈性,竟無一絲褶皺,臥在婦人身上,宛若一只大白鳥張開翅膀覆蓋著她,而陳漁父的皮膚如羽毛一般光滑。婦人但覺陰部張開,迅即被一粗大物件充滿,羞赧之下,卻是快感如潮。盡管陳漁父早跟她講過,切勿聲張,但婦人還是禁不住快活叫喚。
事畢,婦人但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熨帖,無一處不舒泰。而陳漁父早已正襟危坐,神情肅穆。陳漁父一一抓過小公雞,手起刀落,將雞頭一刀砍掉,而雞血汩泊注入大瓷碗中,盛了滿滿一碗。陳漁父說:“此雞血大補,可輔以紅棗數枚烹食之,有利于孕育胎兒。”婦人臉上紅潮未褪,將信將疑,捧著雞血,款步而出,心中兀自回味剛才的銷魂一幕。婦人只是詫異,陳漁父恐怕年逾百歲,怎的竟精銳勇猛如壯男?
十月之后,婦人果產下一男丁,肥肥白白,惹人愛煞。其他婦人亦無一不遂意。這就是陳漁父為婦人求子之法,果然十分靈驗。盡管具體的做法,陳漁父再三警告婦人不可傳出去,但黃花鎮上的婦人之間,早已傳誦一時,只是瞞著自家老公罷了。婦人是多嘴的動物,若要其守口如瓶,除非割掉她的長舌頭。況且,跟陳漁父交合之味,暢美難言,前所未有,實是一生難忘。而婦人之間一作交流,便發現陳漁父的法術是一樣的,婦人的感受亦大同小異。
時間一長,得陳漁父幫忙誕下的男丁,數竟逾百,黃花鎮上咿呀學語的小男孩,十中倒有三四是拜陳漁父之所賜。而大多數堪堪成年,倒也眉清目秀,身材挺拔,頗為俊美。是否跟父親相像,那就很難說了。那些男孩無一不在父母的支持下,認陳漁父為干爹,一是感激神仙的幫助,二是圖個吉利,好讓孩子順利成長。當然,丈夫都知道婦人偷偷找過陳漁父,但具體的過程自是不曉。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政策放開,手腳活絡的人,或南菜北運,或承攬工程,或開店設鋪,數年之間,已賺得盆滿缽滿。黃花鎮上也建起了幾棟六七層的西式洋樓,雕花砌草的欄桿,裝著琉璃飛檐的屋頂,青瓦紅瓦卻是淘汰了。其中,最巍峨氣派的一棟,非何三盛家莫屬。何三盛是黃花鎮最有名的包工頭,手下有上百人跟著他撈世界,大汽車有三四輛,打樁機有六七臺,在縣城也是有名氣的。只可惜,他成親好幾年了,老婆張翠槿腹中空空如也,連蛋也沒下過一只。何三盛給老婆下了最后通牒,再給她一年時間,若仍不見動靜,到時可別怪他不念舊情。何三盛扔下這句話,又跑到省城的工地去了。
但三個月不到,省城里傳來消息,何三盛包了個二奶,狐貍精是北方來的妞兒,身材高挑,蜂腰圓臀,雙乳大如木瓜,沒日沒夜纏著何三盛,像一匹撒著蹄兒歡叫的母馬。當張翠槿望著捎消息回來的堂弟,淚水漣漣。張翠槿今年才二十四,瓜子臉,柳葉眉,杏眼粉腮,腰細腿長,是典型的南方美人兒。張翠槿望著梳妝臺上的鏡子,這身段,這眉眼兒,又差到哪里去?但那斬頭鬼,卻說不要就不要了,去跟狐貍精風流快活了。張翠槿對著鏡子咧嘴一笑,鏡中的女子,笑得比哭還難看。張翠槿趴在梳妝臺上嗚嗚地哭起來。完了,一切都完了。除非她明年就生下一個小孩,還得是男的,才能挽回那斬頭鬼的心。然而,他們都結婚六年了,要生早就生了,還能等到現在?那斬頭鬼在她肥沃松軟的田地上耕播過無數次了,不知是他的種子有問題,還是她的田地有問題,總之,冬去春來,仍是顆粒無收。
中秋節的時候,何三盛回來了,張翠槿喜滋滋的,略施粉黛,還專門穿上去縣城買的粉紅色絲質內衣,這件內衣嬌小,柔軟,像一片花瓣,僅僅包裹著私處。她穿上它,臉都燙了。傍晚時分,張翠槿躺在床上,像一朵脹脹鼓鼓的荷花蕾,緩慢地打開了花瓣,一瓣,又一瓣,最后就是那花蕊般的粉紅內衣了。
換在平時,何三盛早已餓狼撲羊了,但這一次,他顯得十分反常。他連眼角兒也不瞧她一眼,語氣冰冷得像刀子:“你不要這樣,我不會跟你那樣了。反正干也是白干,一點用也沒有。”張翠槿將內衣從屁股上一把扯下來,“哧”一聲,將它撕成碎片,揉成團往窗外扔了出去。何三盛說:“我們離婚吧,給你二十萬,終究是夫妻一場,我不會虧待你的。”張翠槿忽地從床上站起來,她赤身露體,挺著胸膛,用手托住乳房,說:“何三盛,你憑什么不要我?別的女人有的,我也有。我缺哪一團哪一坨了?省城的狐貍精又比我多出什么?”何三盛冷笑道:“就是養頭母豬,也會給我生幾只豬崽。你可倒好,光吃米不下蛋!”張翠槿被噎住了,一頭鉆進被子嗚嗚地哭起來。,何三盛說:“哭個屁,哭有個屁用。總之我們是離定了。”張翠槿咬著牙說:“我不離,我死也不離。”何三盛說:“我明天就回省城去了。你想離得離,不想離也得離,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打電話叫我回來辦手續。”他拋下這句話,到廂房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何三盛走了。張翠槿哭了一夜,雙眼腫得像櫻桃,她在河埠頭上洗衣服的時候,被劉婦人看到了。劉婦人平時跟張翠槿很要好,是關心她的。她耐心聽完了張翠槿的哭訴,就附在她的耳朵邊,如此這般地低語了一番。張翠槿的臉刷地紅了,直燒灼到耳根。她啐了劉婦人一口,說:“行不通的,這如何使得?”劉婦人說:“你瞧,我的虎伢兒都會走路了。”她的兒子正在河堤上歪歪斜斜地走著,手上拈一根狗尾巴草。小孩粉嘟嘟的,很惹人喜愛。張翠槿盯著小孩,臉上就不禁浮出了微笑,她嘆道:“虎伢兒真是可愛。”劉婦人說:“你只有這條路。如果你不想離開何三盛,就只有這條路走了,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劉婦人說到“神仙”二字,語氣頓了一頓。在剎那間,她的顏容也施展開去,就像一朵有點枯萎的花,淋了一勺水,立馬生動了。張翠槿望著劉婦人,咬著嘴唇皮,只是不言語。劉婦人沖她嫣然一笑,臨走時拋下一句,說:“嫂子不會騙人的。這種事兒,我開得玩笑的么?”
這一天傍晚,下起細雨來,淅淅瀝瀝的,街上行人少了起來。一個披著軍用雨衣的身影,連頭帶腳,裹得嚴嚴實實,像飄忽的幽靈閃入陳漁父的廳堂。陳漁父獨自一人,就坐在舊蒲團上打坐,他面前的黃銅小香爐上升起裊裊煙霧,一炷細小的檀香,快燃到頭了。
那人一走進來,還沒脫掉雨衣,陳漁父就說:“你回去吧。”那人推開了頭套,赫然便是張翠槿。她的臉滴著雨水,看來愁容滿面。張翠槿一愣,張口結舌。陳漁父又說:“你的事兒我幫不了你,請回吧。”張翠槿好一會兒才說:“你連我是什么事都不問,就說幫不了啦。”陳漁父說:“我哪兒用得著問你。”張翠槿說:“你真知道是什么事?”陳漁父點了點頭。張翠槿雙手掩面,泣道:“你幫幫我吧,求求你,幫幫我吧。”陳漁父說:“男女生育,皆有天命,不得強求。你這事我幫不了。”張翠槿說:“你是陳漁父,你是無所不能,有求必應的,你一定要幫我。”陳漁父撫著胸前的雪白胡須,微微一笑,說:“世間哪有什么陳漁父。你看我可像陳漁父?”
張翠槿凝神一望,只見陳漁父須眉皆白,但臉色卻紅潤如嬰孩,一雙眼睛精光閃爍,正如古書上所言:鶴發童顏,仙風道骨,飄飄然有出凡脫俗之姿,她不禁說道:“你就是呀。神仙都是長生不老的。”
陳漁父說:“我無非是一個江湖術士罷了,盡管賴在世上多活幾年,也算不得長生。小婦人,我且告訴你,即使你生了孩子,你跟何三盛也是要分手的,何苦節外生枝。你命中注定遭此一劫,我豈能逆天行事。”張翠槿見陳漁父口氣有些松動,喜出望外,說:“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啦。你幫了那么多婦人生小孩,為何獨不幫我一個?求求你啦。”陳漁父臉色有異,顯得十分為難,過了好久,才搖頭說:“你走吧,我不會幫你的。”他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宛若老僧入定,充耳不聞,任憑張翠槿如何哭訴,如何央求,只當四周是虛空一片。張翠槿無奈,只好離去。
劉婦人聽聞張翠槿一番話,怒道:“神仙忒不厚道,這么多人都幫忙生了孩子,獨獨不理你。這是說不過去的。翠槿,你放心,明天咱們再去,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翌日黃昏,劉婦人攜著張翠槿大咧咧闖入陳漁父宅內,陳漁父一見到劉婦人,就說:“你來做甚?”劉婦人大聲道:“翠槿的事兒,你給她辦了吧。”陳漁父說:“劉婦人你有所不知,那么多婦人,我都有把握,獨是張翠槿不行。”劉婦人說:“這又是何道理?”陳漁父說:“別人都是丈夫不行,而張翠槿卻是自己不育。即便由我作法,亦無濟于事。”劉婦人和張翠槿面面相覷,將信將疑。
劉婦人伸手摸了摸張翠槿的雙乳,捏了捏她的肥臀,冷笑道:“這么好的身段子,她會沒崽生?我不信!”陳漁父說:“信不信由你。我今天說得夠多了。”他說完這句話,又閉起了眼睛。
劉婦人怒道:“我不管!總之你是神仙,你會有辦法的。”陳漁父熟視無睹,只是不做聲。劉婦人說:“好呀,你裝聾作啞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我。我跟你講,陳漁父你個老不死的,如果翠槿沒生下男孩,我就將你的事情捅出去!我們不說話,你就以為都成啞巴啦是不是?”陳漁父晶瑩如白玉的臉色,騰地紅了,紅得像夏日的火燒云。他怔了半晌,終于說:“罷罷罷,也是合該我有此一劫。劉婦人你且先出去,我有話兒跟翠槿講。”
劉婦人退出門外。陳漁父對張翠槿說:“你要我幫你也行,但務須依我一事。”張翠槿點了點頭,陳漁父說:“明晚你一個人來找我,我來作法。但你必須在作法十五天之內,要跟老公行房方可有效。否則不但沒有效果,反而惹出亂子來,后患無窮。”張翠槿說:“不就是跟老公同房嗎?也不是什么為難的事,保證做到便是。”陳漁父嘆了口氣,揮手讓她走了。
張翠槿一到門口,劉婦人就問:“他怎么說呢?”張翠槿說:“他叫我明晚再來,就一個人。”劉婦人呵呵笑道:“這事兒有八九成啦;妹子休要煩惱。”
張翠槿如期而至。她步入陳漁父的密室,陳漁父示意她躺到床上去,并將衣服脫掉。她瞅著床腳上的四小碟藥石,以及撲騰不止的四只小公雞,覺得氣氛詭異,雖有心理準備,仍感忐忑不安。陳漁父微微一笑,說:“不必緊張。”
陳漁父將衣服褪下,露出白皙如大魚的身軀,而白皙中又帶著一抹淡藍,倒是頜下的長須千絲萬縷,像瀑布在他的胸前流瀉。張翠槿驚異于陳漁父的一雙手,秀氣,修長,柔軟如處子。陳漁父的手觸及她的乳房,如沐春風,而她的胴體就像一株小樹,在和煦的暖風中搖擺不定。張翠槿安靜下來,她在陳漁父的撫摸下癱軟成了一攤水,一片汪洋。陳漁父不失時機,輕巧而迅速地進入這一片水域,并淹沒其中。張翠槿在事后回想起來,她深感奇怪的是,她變得遼闊無邊,波瀾起伏,她如水的身體猶如無休無止地涌動的波濤,然而陳漁父總能充滿這遼闊的水域,充滿每一朵波浪,每一滴水,并使她輕微地膨脹,猶如大鯨使大海適度膨脹。她在無邊無際的注入和蓄滿中欲仙欲死。她快活的呻吟,像一百只貓叫春的聲音在黃花鎮的上空回蕩。
她捧著那四小公雞的血回到家中,依然心潮難平。第二天,劉婦人過來,兩人交換了意見,大體是一致的,但也有一點小分歧。劉婦人說:“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鳥,展開雙翅覆蓋著我。”而張翠槿則有不同的體驗:“我覺得他是一尾白色的大魚,白鯊或藍鯨,在我幻化成的海洋中游弋。”
兩人爭執不下,最后還是劉婦人說:“他是神仙嘛,當然有無窮盡的化身啦。我們是凡人,自然只能看到其中的一相。”
張翠槿沒有忘卻陳漁父的吩咐,務必要在做完法事十五天之內,跟何三盛同房。于是,她打電話給丈夫,叫他回來。但是何三盛很不耐煩,說:“我正在辦事呢,有話就說,沒事就掛機。”張翠槿說:“你回來吧,你回來萬事都好商量。”何三盛說:“你有病呀你,我剛從家里來到省城,你又叫我回去,我手頭上的事情多著呢。我回不了。”張翠槿說:“三盛,你回來一趟吧,就兩天,你回來吧。”何三盛不耐煩地說:“別廢話了,我要掛了。”張翠槿咬著牙說:“你回來,我們去辦手續!”何三盛叫道:“當真?”張翠槿說:“當真!”
何三盛歡快地說:“好,我晚上就開車回家,明天就去辦。”
何三盛果然驅車數小時,在晚間九點多的時候到家了,張翠槿服侍他吃完晚飯,使盡渾然解數,只望丈夫跟她行房。但何三盛說:“我累死啦,你還要這樣。”張翠槿說:“三盛,來吧。”何三盛說:“咱們就要離婚的人,別這樣了。”張翠槿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當是留給我最后一次美好的回憶啦。”何三盛見她糾纏不休,怒道:“你誆我回來,就是要做這個嗎?婊子,我老實跟你講,我一看到你就想吐!”張翠槿哇地哭出聲來。她知道,即使她生了男孩,這段婚姻也無法挽回了。她悲憤之中,哭著說:“何三盛,我不會離婚的!”何三盛面無表情,說:“多加五萬,二十五萬?”張翠槿抹著眼淚,搖了搖頭。何三盛說:“三十萬,三十萬算是我大半身家了。三十萬你離不離?”張翠槿泣不成聲,將腦袋搖得像撥郎鼓似的,她瘋狂地大叫:“我不離,死也不離!”
婚沒有離成,何三盛又在黃花鎮上消失了。他這一走,就是八九個月,這一次,他將省城同居的狐貍精帶了回來,狐貍精的肚子高高鼓起,何三盛決定要利用該婦人的大肚子,將張翠槿徹底擊垮!誰知他們一回來,只見張翠槿的肚子也高高地腆起來,眼見得就要分娩了。張翠槿斜睨著那狐貍精的大肚子,從牙縫間迸出一絲冷笑。
何三盛措手不及,繼而哈哈大笑。他對自己說:“我可以十分肯定,她肚子里是個野種!”何三盛不動聲色,先派人將那婦人打發回省城,他知道,一場好戲就要開鑼了。沒過幾天,張翠槿分娩了,誕下一個男嬰。張翠槿得意地說:“你別以為狐貍精才能生,我也能生。老天爺有眼,畢竟還是我先生了。”何三盛森然道:“的確是老天有眼,讓我親眼見你生下一個野種!”張翠槿花容失色,嘶聲叫道:“你胡說八道!”何三盛說:“你不要急,我慢慢跟你算一筆賬,中秋節距離今天,已經超過了十個月,而我在中秋節前一個月,絕對沒跟你親熱過。怪不得中秋過后沒幾天,你還將我騙回來,妄想渾水摸魚。”張翠槿小聲說:“你無非是想離婚罷了,我跟你離就是,但你休要含血噴人。反正這個苦命的孩子,也不會有爸爸疼了。”何三盛說:“想離婚撇清?沒那么容易,你先將奸夫供出來再說。”張翠槿說:“沒那回事。”何三盛說:“你不說,這孩子也休想活命!”張翠槿喃喃地說:“我不能說,我咋能說呢。”何三盛大聲喝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陳漁父那老妖怪是不是?”張翠槿“唉呀”一聲,昏倒在地。原來她產后虛弱,哪兒禁受得起如此折騰。
何三盛不理妻子死活,反掏出大哥大報警,派出所馬上派了兩名警察過來,警察一姓吳一姓周,何三盛帶著周吳二警,提著一桶狗血,氣勢洶洶地往陳漁父家里撲去。狗是黑狗,其血最能辟邪。何三盛見警察奇怪,就笑著說:“眾所周知,這陳漁父素有‘神仙’之稱,實乃妖人,這桶狗血正好派上用場!”
三人來到,陳漁父正在門前佇立,神色安詳,只見他長袍如雪,須發皆白,挺立如松,飄飄然真有出凡入圣之姿。
何三盛斷喝一聲:“中!”一桶狗血當頭淋下,陳漁父肅立不動,他身上的雪白長袍、須發皆染成紅色,一張白皙的臉龐也被染紅了。只見陳漁父仰天大笑,良久,才長嘆一聲:“天意呀,天意!”何三盛道:“你給我戴了綠帽子,我淋你一頭黑狗血,也不算過分!”陳漁父望著他,瞇著眼睛,忽然露出了笑容。笑容燦爛之極。這樣的一個老人,居然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而他笑得雖然純潔,但畢竟不像是一位老人的笑容,再加上他臉上嘴上狗血淋漓,他的一口白牙在紅色中異常奪目。何三盛跟他一對視,感覺陳漁父通過他的眼睛直看到心底,心中不禁陣陣發毛。
警察卻不管它三七二十一,“咔嚓”一聲,將陳漁父扣了起來,推上三輪警用摩托車,往鎮上的派出所開去。陳漁父暫且押在拘留室,只等所長親自來審理。消息一傳開,半個時辰不到,陳漁父的大小干兒子,約摸有幾十號人,聞風而來,將派出所圍得水泄不通。人聲喧鬧之中,何三盛忽然發現了一件恐懼的事,陳漁父的那些干兒子,個個眉清目秀,彼此十分相似,宛若一塊塊類同的月餅,由同一個餅模子印出來似的,再一端詳陳漁父,雖然臉色晶瑩,長須飄飄,但眉眼間的神態,赫然便是那個模子。何三盛倒抽了一口冷氣,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沒想才一睜眼,又看到了更駭人的情景——所里有幾個警察,包括周吳二警,甚至連所長都跟陳漁父的那些干兒子酷似萬分,儼然是陳漁父那個老模子印出來的月餅。
何三盛雙股戰栗,他幾乎要站立不穩了。他感到頭部劇痛,他跌跌撞撞地穿過喧嘩的人群,來到洗手間。他抹了一把臉,心中的煩亂慢慢平復。他倏地想起了陳漁父的笑容,他越想越覺得神秘。他無法按捺內心的好奇和驚悚,他閉著眼睛,緩緩地抬起了頭。他一張開眼睛,就看到一張臉在洗手池上方的玻璃鏡上定格,雙眼無神,神色張惶,似笑非笑——正如他所料,那張年輕而備受折磨的臉,其模樣跟陳漁父那些干兒子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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