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的城

一

木蘭和王小山這一陣子都在忙活著返鄉的事。大家都在打點返鄉的事，王小山有一天對木蘭說，跟我回老家去吧。木蘭是個很聽話的女孩，想都沒想就說好。王小山所在的廠子要停產了，聽說是全球金融危機造成的。老板撐不下去了，決定宣布破產，解散員工。

這陣子這座城市好像得了傳染病，廠子一個跟著一個倒下。一個紅紅火火的城市，突然之間走了這上百萬的打工仔，變得有些冷清。

王小山家里催得緊，他出來六年，一年都不肯回去一次，田地沒有人種都荒了。去年木蘭回去給他生了個兒子。王小山只看到兒子的照片，至今還沒見過面兒。他對這事兒只是覺得很好奇，兒子、老家這些概念在他腦子里模糊一團。他其實也還是個大孩子。

二

王小山和木蘭沒有辦結婚證，木蘭去年生孩子才十九歲，不到法定結婚年齡。王小山把木蘭領回家去，在村子里擺了十幾桌酒席，就算是結婚了。木蘭娘家的人一個都沒有來。吃席的老婆婆們看出來了，王家媳婦的肚子是鼓的，至少有四五個月了。

木蘭在王小山的家鄉住了好幾個月。木蘭給老家的村子打了一個電話，過了幾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長得又黑又干，木蘭說是她爹。

木蘭的爹不太愛講話，眼神很呆板。親家同他客氣，他好像故意一味固執地不笑。他的手極大，骨關節突出，放在哪里都很扎眼。木蘭知道那手的力量，她小時候常常看著媽媽挨打。后來媽媽走了，木蘭和兩個弟弟經常被這張大巴掌掀出幾米之外。

王小山的爹媽慚愧娶媳婦的時候沒有送彩禮，備了許多禮物給親家帶回去，單是腌過的咸肉就裝了滿滿一籮筐，木蘭的爹心里感激著，卻站在那里故意裝出泰然的樣子。直到出了院子，看看親家離遠了，才叮囑木蘭，這家人很好，要對得起人家，好好過日子，別學你媽!生了兒子就不要到城里去了。

王小山他們家的人都不知道木蘭的媽媽怎么了，可木蘭不說，他們也都不好打問。

小毛頭滿月那天，婆婆抱著孫子在院子里曬太陽，公公下田去了。木蘭走過去和婆婆說，我要回城。她沒說“去”，說是“回”。

婆婆說，你講什么，毛頭才這么丁點兒大，你讓他餓死啊。

木蘭說，求求媽媽了，我都在家待大半年了，我得回城里去。

婆婆這邊可憐孫子，那邊又可憐兒子，在心中一萬遍罵這當爹當娘的不懂得疼自己的孩子，卻又體諒小兩口兒幾個月不見面了。婆婆說，你去去就回來，小孩子不能沒有媽的，讓山子也回來，城里再好，總不是他的家。

三

木蘭走了，一個小毛頭放在家里讓婆婆用奶粉喂著，走了快一年，電話都沒打幾個，像是沒生孩子這回事一樣。王小山一接到電話，就被媽媽痛罵，你們哪像當爹當娘的?就是個老鴰也知道銜點食兒回來給孩子喂喂吧?

生了兒子的木蘭，好像一朵花徹底盛開了，比過去更水靈了。王小山的哥們兒就警告他當心，這城里的林子闊大，小女子心會野，可別讓她跑了。王小山就自信地笑，木蘭踏實，不是勾三搭四的女孩。

木蘭生了孩子就不能在廠子里做了，站在機臺前時間久了常常腰疼，這在她做姑娘的時候是沒有的。她的小姐妹瀟瀟就給她介紹了一份推銷空調的活兒。瀟瀟說，你別單看了基本工資很低，賣出去空調有提成。若是賣出去一臺中央空調，就能掙到一年吃的。

木蘭不信。木蘭說，我要是賣不出去空調呢?瀟瀟說，世上沒有賣不出去的空調，只有賣不出去空調的人，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瀟瀟此言不虛，她從廠子里出來一年多，就掙了好幾萬了。她告訴木蘭，做兩年掙夠了首付，就在郊區買房子。她還告訴木蘭說，要做這一行，得有幾身行頭，還得每天細細地化妝。

木蘭沒好衣服穿，也不化妝，但木蘭就是木蘭，水靈靈往那兒一站就是個風景。

木蘭改行賣空調了，每天回家就給王小山帶回來新聞。她告訴王小山，那些小姐妹為了賣出去空調會有許多辦法，送禮給人家，請吃飯，還讓男人那個。

木蘭不讓人家“那個”，人家也不讓她的空調“這個”。有一天她差一點就做成了一筆大生意。她去一家賓館推銷空調，那里正在興建幾棟大樓，工地的頭兒指著一座樓說，木蘭，你讓我高興了，我就買你的中央空調。木蘭的臉激動得紅艷艷的，她使勁地點頭，說，我肯定讓你高興!我肯定讓你高興!那時她自己很高興，把那頭兒惹得也很高興。他不由分說把木蘭抵在辦公桌上說，我喜歡你這個小女孩，認你做干女兒吧。木蘭被他抵得透不過氣來，死死地閉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木蘭心中害怕到了極點，頭兒用肥胖的身體抵了她一會兒，拍了拍她木頭一樣僵硬的臉蛋說，我從來不強迫女人，我喜歡自覺自愿的。我的樓蓋起來還要一段時間，你想好了告訴我。

木蘭像做錯什么事一樣逃出賓館，她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王小山。木蘭始終沒有賣出去空調，她在公司的業績是最差的。公司從上到下都對她另眼相待，木蘭感覺到了寒氣。

四

木蘭看見王小山的時候他已經在城市生活了四年。要說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胎記好像不太明顯。即使在農村，他們也是看著電視長大，迷戀上網和游戲。他們出來的時候才十六七歲，生活習性并沒有定型。飲食改變了，服飾改變了，頭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的口袋里除了缺少錢，比城里的孩子活得更自由自在，他們沒有學習的壓力，沒有父母管制，放肆任性，吃飽了今天不管明天。他們一撥一撥地來到城市，如魚得水，簡直就是城市旺盛的寄生物。也正是他們這個階層的人，才給城市帶來活力。

帥哥兒王小山是一條魚，在女工中間恣肆地游弋著，他讓她們仰視著。那時候木蘭從一個小山村趕來，無意加入她們的陣容。她傻乎乎地躲在姐姐們的背后，看見王小山就羞羞地喊一聲哥哥。木蘭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擊倒了王小山，聽著木蘭那一聲哥哥，他把魂魄都丟了。

王小山帶木蘭去看了電影，還給木蘭買了兩只炸雞腿和一大杯可樂，木蘭前所未有地開心。木蘭從此就常常和王小山看電影了，王小山每次看電影都給她買雞腿和可樂。木蘭覺得王小山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人，是她的親人。她的親爹爹都沒有這樣疼她。

王小山帶木蘭看完電影就帶她去逛公園，王小山在樹叢的暗影里親吻木蘭的嘴，觸摸她的身體。木蘭沉醉在電影一般的故事里，她在王小山的懷抱里戰栗，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臨了，木蘭拉住王小山的衣襟說，哥哥你可得對我好，你親了我是要和我結婚的。

王小山說，木蘭我愛你。王小山表情嚴肅莊重，他是一個王子，木蘭就是他的灰姑娘。

瀟瀟是跟木蘭一塊兒出來的。瀟瀟說，王小山什么都好，就是太窮。木蘭吃驚地看著她剛要開口，瀟瀟用一個手勢有力地制止了她。瀟瀟說，木蘭你要想好，你這樣年輕漂亮，是有可能嫁一個城里人的。就算他們不娶你，也會把你養起來。他們會給你買房子，買汽車，買許多漂亮衣服，到時候你就可以待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了。

木蘭說，他們不娶我，怎么叫對我好呢?我寧愿找一個對我不好，可是會娶我的人。

木蘭怕王小山生氣，沒有把瀟瀟的話告訴他。王小山不知道瀟瀟的話，就一如既往地自信。他像變了一個人，很有責任心。木蘭讓他遭遇了愛情，他要用寬厚的肩膀環繞她，成為她在城市的家。

木蘭很幸福，她剛剛進入城市，對新生活的要求太低太低了，不用下田做農活，不用煮飯喂豬，她就覺得很解放了。城市是這樣干凈明亮，它給了木蘭太多的驚喜，有新衣服，有麥當勞，有公園，有電影院，有車水馬龍。木蘭睡夢里都是笑的。

王小山后來才知道木蘭媽媽的事情。她媽媽十幾年前出來打工，再沒有回去。她媽媽走的時候木蘭八歲，最小的弟弟才兩歲。

王小山問木蘭，你恨你媽媽嗎?

木蘭沒說話，她想起了媽媽在鄉下吃的許多苦，那時候雖然她還小，但已經懂事了。媽媽要種田、要煮飯、要養豬，還要挨打。她沒有吃過一餐好飯，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她除了想媽媽，從來沒恨過她。

王小山說，你媽心真狠!

木蘭說，我媽心真狠嗎?她不出來打工，我怎么能念到高中?木蘭把她念到高中，作為很驕傲的一個事件，她每次說到媽媽或別的重大事情的時候，都要說到她念過高中。木蘭說，我媽不到城里做工，我也沒機會到城里來;我不到城里來怎么認識你王小山?我為什么要恨我媽呢?

王小山說，你爸也挺可憐的，一個男人帶著幾個孩子過活。也許等上幾年你媽她會回去的。

木蘭說，我媽說，就算在城里要飯她都不會回去了!

木蘭是在她爹的咒罵和巴掌下長大的。在爹的嘴巴里媽媽是個婊子，拋夫別子，是個牲畜都不如的女人。木蘭恨不起來她的媽媽。媽媽趟出了一條路，讓木蘭看到了未來的希望。城市太大了，太妖嬈繁復了，城市有太多她想都想不到的新奇，城市又給了她想象不到的自由。她不用再處處被爹爹罵著打著，不用日復一日穿著舊衣服，做著永遠做不到頭的屋里田地里的活計。木蘭在城市里掙的錢很少，但她在鄉下長到十幾歲，花過的錢加在一起，都還沒有現在的一個月多。木蘭太愛這個叫做城市的地方了。

城市是一個魔盒，給了木蘭想都想不到的幸福。

五

木蘭是準備好要跟王小山回鄉下去了，她告訴王小山她想去看看她媽媽。王小山覺得應該，他說要陪她去，他至今都還沒有見過木蘭的媽媽。木蘭拒絕了，木蘭說她想一個人和媽媽說說話。王小山給了她一百塊錢，讓她買些水果。

木蘭很惶惑地在新街口等公交車，木蘭在人前背后都護衛著這個她叫她媽媽的女人，其實她心中對她很陌生。

木蘭發呆的時候，有一輛黑得锃亮的轎車突然在她前面停了下來。車里的人是真的沖她木蘭過來了，很熟悉地叫著她的名字。

小木蘭，怎么這么巧，我說早晨眼皮老跳有喜事，出門就看見這么漂亮的木蘭。這是要坐車去哪兒啊?

木蘭定下心去看那人，一下子就想起來是建筑工地的頭兒。

木蘭的頭恨不得藏到衣服領子里，羞紅著臉說，我要去看一個親戚。她脫口把看媽媽說成看親戚，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有個媽媽在這里做工。

頭兒笑著說，你怕什么啊?小木蘭，你看親戚啊，你可以坐我的車子，我送你過去。

木蘭急忙揮動雙手，語無倫次地說，我自己會坐車去的。

頭兒笑得更和藹了，他說，我這會兒碰巧沒有什么事，木蘭小姐就給我一個面子讓我送送你，今天是趕巧，木蘭不想讓我買你的空調了?

木蘭的心歡快地跳了起來，她做了這許久，始終都還沒有賣出去一臺空調，若是他能買一臺該多好。她的眼睛霎時充滿了期待，忘記她都已收拾好東西要回鄉下去了。

頭兒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走過來用雙手親切地攬了她的肩膀，木蘭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坐到人家的車子里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木蘭一直都是糊里糊涂的，那頭兒怎么就給她買了一個大果籃，怕兩百元都不止。后來車子就把她送到了去媽媽家的路口，木蘭下了車，竟然連謝謝都忘記說了。頭兒給了她一張名片，說有需要幫忙的話就找他。車子一溜煙兒遠去了。田東臨，經理，工程師。他是個工程師，木蘭拿名片的手汗津津的。

木蘭敲門，媽媽開了門，先是給木蘭倒水，接著把屋子里所有吃的東西都拿出來給她。媽媽像是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一樣團團轉，突然趕著要去超市買菜去，說要給木蘭包餃子。

木蘭阻攔了她，說，我來時沒有準備在這里吃飯，小山會著急的，我一定要回去。

她不愿意在這里吃飯，這里不是媽媽一個人的家，有一個男人和她生活在一起。若是她在這里吃飯，就算是承認了他。這個問題她還沒有想好。

她對媽媽說，她或許要和王小山一起回鄉下去了，木蘭很奇怪自己為什么用了或許，行李不都收拾好了嗎?

媽媽突然就像個媽媽了，很嚴肅地看著她，說，木蘭你可要想好了，哪里的鄉下都還是鄉下，媽媽比你更知道鄉下人的苦，回去就不太容易出來了。木蘭說，我知道。木蘭說這話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心中一點兒底都沒有。

媽媽給了木蘭五百塊錢。她一定要木蘭收下，還說等將來攢了錢，再給她更多一點兒。木蘭從媽媽塞錢給她的手上感覺到溫度，知道媽媽其實非常愛她的孩子。

木蘭覺得媽媽穿得很好看，干凈大方，很尊嚴的樣子。她心中突然非常喜歡這個媽媽，她和鄉下那些女人不同，一副有主張的神情。木蘭長得像媽媽，但是她缺少媽媽身上的堅定，她年齡大起來也一定會像媽媽這樣的。

木蘭走出小街，就看到田老板和他停在不遠處的車子。木蘭笑了說，你不是走了嗎?

田老板也笑了，很誠懇地笑。他玩笑一樣地對她說，我覺得我好不容易碰到小木蘭，這是緣分，我覺得我不能輕易放棄這個緣分，我就回來等了。

田老板說話的神情就像是木蘭久違的親人。

田老板的隨意讓木蘭有一種異樣的溫情，像剛才在媽媽家里一樣，她心中是渴望著撒嬌放縱的，但是卻固執著不肯流露半點熱情。現在倒覺得想對這個陌生的男人軟弱一下，仿佛他是她救命的稻草，她的眼圈兒突然就紅了。

木蘭那天是和田老板一起吃的午飯。吃飯時，田老板問，木蘭你幾歲?

木蘭說，二十。

田老板看起來很心痛的樣子說，孩子，我女兒和你一樣大，她去國外念書都要帶著媽媽，你這么小，卻已經出來做事情了。

這下田老板把木蘭的眼淚弄出來了。木蘭卻不哭，她拼命往嘴里塞著食物，好像是餓了二十年了。

田老板愛惜地取下她手中的筷子，說，快不要吃了，這樣吃會生病的。不要傷心木蘭，往后你要不嫌棄，我田東臨就是你的親人。

木蘭越發傷心，她若是也有田老板這樣一個父親她會幸福瘋的。

木蘭那天很晚才回家去，她帶回了好幾件新衣服，她把價簽都撕了，告訴王小山是媽媽買給她的。

木蘭后來又去了好幾次媽媽那里，每一次都帶了禮物回來，有一天她的手上還戴上了一只小戒指，亮晶晶的。

王小山說，是鉆石嗎?

木蘭說，是假的。

六

木蘭幾乎是在王小山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見了。警察一遍一遍地詢問王小山，你強迫她了嗎?

王小山說，沒有，木蘭是答應要和我回鄉下去的。

她除了你還有別的男人嗎?

她不可能的，她都跟我生了兒子，她是個好女孩兒，她很聽話。

警察說，那我們幫不了你，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王小山把腦袋都想疼了，仍然想不明白，這樣聽話的木蘭，怎么突然之間就沒有了呢?

木蘭走了許久，王小山才想起來看看她為回鄉下買的那堆東西，他卻從里面翻出一張字條:老公我走了，你別找我，找也找不到。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會想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毛頭你們帶著吧，他長大了若是讀書不靈光，他想出來打工就讓他出來，千萬不要阻止他。你別恨我老公，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不能和你再一起回鄉下去。

王小山在那一天終于明白了，木蘭不是不愛他，是怕和他一起回鄉下去。

王小山的媽媽不斷地給兒子打電話，她說，政策好了，每年給的都有種糧補貼。你爹做不動了，地都荒了，回來啊。

王小山說，我不能回去啊媽，我得留在城里，我得留下來找木蘭。

(原載《小說選刊》2010年第2期 原小說約2.5萬字圖:季躍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