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恩格斯思想中的生態意蘊在環境思想的研究里,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本文沿著歷史與理論兩條主線,系統地考察了恩格斯的生態觀。具體言之,本文首先按照歷史的順序,對恩格斯的幾本重要著作進行了回顧;其次,我們進一步把隱藏在前述歷史脈絡下的生態意蘊,通過由具體到抽象的理路來進行分析。對此,我們發現,不論是在恩格斯的青年時期還是晚年時期,人與自然的關系一直都是他的關注焦點。總的來看,恩格斯的學說中蘊含著三大生態思想:自然的報復、辯證的自然觀以及資本主義批判。作者認為,對“人類社會-自然環境”的關系態樣討論,最終還是必須回到對資本主義的變革上,才能徹底解決當前的環境問題。
[關鍵詞]恩格斯;環境思想;生態學;自然的報復;辯證的自然觀
[中圖分類號]A811;G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2-0030-15
[作者簡介]黃瑞祺(1954—),男,臺灣臺北市人,社會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歐美社會政治理論、生態社會學、全球化研究;(臺灣臺北11529)黃之棟(1977—),男,臺灣人,英國愛丁堡大學社會暨政治學院(Schoo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Studies)博士候選人,主要從事環境理論與左翼思想研究。
[收稿日期]2010-02-30
An Ec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n Friedrich Engels's Thought
■Ruey-Chyi HwangChih-Tung Huang
Abstract: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within Engels's thought. By using detailed historical exposition in tandem with philosophical-theoretical tools, this article reveals three interrelated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the revenge of nature, the dialectics of nature,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We suggest that the third element, i.e.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is the most pivotal in understanding Engels. Briefly, environmentalists commonly argue that ecology is a subject focusing on “nature”, and accordingly it does not deal with human behavior. The authors attempt to argue that this approach has limited, rather un-necessarily, our understanding of ecology. In order to fully understand contemporary ecological crisis, it is necessary to refocus our discus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ure” and “human beings”.
Key words: Engels; environmental thought; ecology; revenge of nature, dialectics of nature
一、緒論
在尚未論及恩格斯的生態觀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生態學作一番鳥瞰。簡單來說,生態學討論的標的是生物及其周遭環境之間所呈現的“關系態樣”。從這層意義上來看,生態學雖然和自然、環境、物種等概念相關,卻又存在著根本的差異。原因是,生態學并不追問“自然是什么”、“人是什么”這樣的本質性的問題,而是在問:生物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因此,當我們提到環境與自然等用語時,生態學是在生物學里(而不是在物理結構中)尋找其定位。基此,生態學所反映出的是一種“關系哲學”。具體言之,環境的概念是跟著作為主體的人類來界說的。也就是說,生物和環境之間存在著某種相應關系,使生物與環境間產生互動。當這種相應而動的關系發生時,兩者之間所產生的影響會讓環境發生變化,這種變化同時也會反過來對生物體自身發生作用。總之,生態學觀點下的互動關系是生物、無機環境以及其他生物間不時進行的能量交換過程,這使得物質生態系之中有一個統一的自我運動存在(北川隆吉 編,1987:446)。
借由這樣的關系脈絡,生態學展現了其特殊性,也就是它不研究孤立主題,而是去考量某個主題在一個系統(system)中的參照位置,以及該主題與其他主題間的相互牽連關系。基此,主題與主題之間的關聯最后會形構出多種元素與多種關系組成的復合整體關聯。這個復合整體的部分與整體之間的循環反饋(feedback)作用,表現出生態研究的特征。生態學超越了現象和原因的簡單分析,讓我們及早模擬并控制各種行動的后果(多明尼克#8226;西蒙內,1994:14-16)。
本文在論及恩格斯的生態觀時,也把視角集中在討論“人(生物體)與自然”的關系上。借由對關系的探討,我們得以辨識恩格斯的思想是否存在著生態的觀點。此外,我們也希望通過對恩格斯生態觀的回顧,來響應生態研究者對恩格斯的批評(Benton ,1989:75; Eckersley ,1992: 80-81)。在具體的分析路線上,本文從恩格斯早期對公害的實證研究出發,一路追溯到他“自然的報復”的概念。緊接著,我們轉而探索辯證自然觀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借此錨定(anchoring)人在自然中所處的位置。通過這樣的討論,我們希望還原出恩格斯觀點下的生態學面貌。
二、青年恩格斯的生態考察
在生態學的概念里,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吾人的關注點。而人在自然中處于何種位置呢?青年恩格斯早在1845年時,就已經對當時的工人生活作了大規模的調查。《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是他實證調查的總結。當時恩格斯主要的研究興趣集中在考察“人”這種生物體如何被資本主義摧殘,使得被剝削的工人們遭受到非人般的待遇。這本關心工人生活的著作,具體刻畫了當時人類生態系中的悲慘情景。換言之,該書寫實地描繪了“人的自然”所遭受到的戕害。當然,恩格斯當時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工)人身上。不過他并沒有因此遺忘那些外在于人的“自然環境”。對于19世紀的人與自然,恩格斯都作了生動的描述。他具體指出了受到工業污染的自然,如何對人進行反撲,使人受害。除了對人的自然與(自然的)自然進行調查之外,這個時期的恩格斯也對“人類社會-自然環境”兩者之間的關系作了細膩的描寫。以下我們就循著這種生態學的脈絡,來檢視恩格斯早年的生態觀。
1.資本主義下“人的自然”之慘狀
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恩格斯首先考察了英國境內“勞動階級的一般住宅狀況”,他巨細靡遺地刻畫了當時的街道與(環境)衛生狀況。在他感性的筆法下,我們幾乎可以感受到當時街道的凌亂與那令人窒息的空氣:
真正令人發指的,是現代社會對待大批窮人的方法。他們被引誘到大城市來,在這里,他們呼吸著比他們的故鄉──農村壞得多的空氣。他們被趕到城市的這樣一些地方去,在那里,由于建筑得雜亂無章,通風情形比其余一切部分都要壞。一切用來保持清潔的東西都被剝奪了,水也被剝奪了,因為自來水管只有出錢才能安裝,而河水又弄得很臟,根本不能用來洗東西。他們被迫把所有的廢棄物和垃圾、把所有的臟水、甚至還常常把最令人作嘔的臟東西倒在街上,因為他們沒有任何別的辦法扔掉所有這些東西。他們就這樣不得不弄臟了自己所居住的地區。(馬克思、恩格斯,1965卷2: 381-382)
除了對工人社區的貧困有著寫實且令人動容的描述外,在實際走訪當地后,他對這些工人平日身處的工廠以及工人們“人的自然”的殘破,也有深刻的記載。當時的英國勞工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的:
工廠里的空氣通常都是又潮又暖,而且多半是過分地暖;只要通風的情形不很好,空氣就很惡劣,令人窒息,沒有足夠的氧氣,充滿塵埃和機器油蒸發的臭氣;而機器油幾乎總是弄得滿地都是,并且還滲到地里。(馬克思、恩格斯,1965卷2: 442)
此處,恩格斯分析了勞動者怎樣在惡劣的工作環境下做垂死的掙扎。由于工人們無力抵抗資本家的貪婪,他們只好坐視資本家剝奪自己的健康(中川弘,1997:5-12)。這些陰暗而炎熱的工廠以及幾近貧民窟的住宅,困住了這些勤奮的勞工,使他們只能像犯人一樣但求茍活。在資本主義的體制下,他們陷入了一種“非人”的狀態。對此,恩格斯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正在進行一場變相的謀殺(癆田基行,1969:169):
如果一個人傷害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而且這種傷害引起了被害人的死亡,我們就把這叫做殺人;如果殺人者事先知道這種傷害會送人的命,那么我們就把他的行動叫做謀殺。……英國社會每日每時都在犯這種英國工人報刊有充分理由稱之為社會謀殺的罪行;英國社會把工人置于這樣一種境地:他們既不能保持健康,也不能活得長久;它就這樣不停地一點一點地毀壞著工人的身體,過早地把他們送進墳墓。(馬克思、恩格斯,1965卷2: 379-380)
2.工業發展中的環境污染
在恩格斯的這份實況報導中,他所關注的不止是勞工的居住以及職場環境的惡劣而已。對于工業革命初期所發生的污染問題,恩格斯也作了最沉痛的控訴。首先,他談到了河川的污染:
橋底下流著,或者更確切地說,停滯著艾爾克河,這是一條狹窄的、黝黑的、發臭的小河,里面充滿了污泥和廢棄物,河水把這些東西沖積在右邊的較平坦的河岸上。天氣干燥的時候,這個岸上就留下一長串齷齪透頂的暗綠色的淤泥坑,臭氣泡經常不斷地從坑底冒上來,散布著臭氣,甚至在高出水面四五十英尺的橋上也使人感到受不了。此外,河本身每隔幾步就被高高的堤堰所隔斷,堤堰近旁,淤泥和垃圾積成厚厚的一層并且在腐爛著。橋以上是制革廠;再上去是染坊、骨粉廠和瓦斯廠,這些工廠的臟水和廢棄物統統匯集在艾爾克河里,此外,這條小河還要接納附近污水溝和廁所里的東西。這就容易想象到這條河留下的沉積物是些什么東西。橋以下,可以看到陡峭的左岸上大雜院里的垃圾堆、臟東西、泥土和瓦礫;房屋一所聳立在一所后面,由于坡很陡,每一幢房子都看得見一小塊;所有這些房屋都是被煙熏得黑黑的、破舊的,窗玻璃破碎不堪,窗框搖搖欲墜;在后面,是舊的兵營式的工廠廠房。(馬克思、恩格斯,1965卷2: 331)
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場景:陰郁的天空下,遠方的地平線上佇立著一根大煙囪。原本的美麗花都變成了霧都。原本清澈的小溪也有了個新名字叫臭水溝。而河里頭的水可能是五顏六色,也可能是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深黑色。站在艾爾克河畔,映入恩格斯眼簾的無疑是一幅令人扼腕的敗壞山水。對眼前這幅殘破山川的描述,恩格斯所用的筆調與當今環境保護運動者并無二致。如果不點出該書的作者是恩格斯,大家可能都還誤以為前述描寫是出自哪個當代環保運動者的手筆。
緊接著,恩格斯開始了他對霧都倫敦空氣污染的報告:
人口向大城市集中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引起了極端不利的后果。倫敦的空氣永遠不會像鄉間那樣清新而充滿氧氣。250萬人的肺和25萬個火爐集中在三四平方德里的地面上,消耗著極大量的氧氣,要補充這些氧氣是很困難的,因為城市建筑本身就阻礙著通風。呼吸和燃燒所產生的碳酸氣,由于本身比重大,都滯留在房屋之間,而大氣的主流只從屋頂掠過。住在這些房子里面的人得不到足夠的氧氣,結果身體和精神都萎靡不振,生活力減弱。……如果說大城市里的生活本身已經對健康有不好的影響,那么工人區里的污濁空氣的危害又該多么大呵,我們已經看到,一切能使空氣變得更壞的東西都聚集在那里了。……這樣,大城市工人區里的臟東西和死水洼對公共衛生總要引起最惡劣的后果,因為正是這些東西散發出制造疾病的毒氣;被污染了的河流冒出來的水蒸氣也是一樣。(馬克思、恩格斯,1965卷2: 380-381)
此處恩格斯比別人早一步看到了公害的實況,也看到了19世紀的污染源正在悄悄地轉換。原本因人口過剩所帶來的污染(排泄物),正在被工業污染所取代;而被工業污染的環境又反過來對人的肉體與精神產生破壞。這種人與環境之間的交互作用,清楚而鮮明地呈現出生態學“主體-環境”的互動意涵。而這個使勞動者陷入“非人狀態”、“進而造成”跨越肉體與精神兩方面的破壞”的罪魁禍首,正是資產階級以及隨之而來的工業發展。
很顯然,此時恩格斯尚未對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有清楚的認識與研究(巖佐茂,1994:137-140)。但重視實證分析的他,確實已清楚地呈現了當時資本主義的面貌,替我們捕捉到150年前資本主義正在扎根時的情景。龐大的生產力以及伴隨生產力而來的破壞力,已生動地描繪在他的字里行間。這種人與環境的交互影響,以及人與自然的一體性在此時就已茁壯了。
三、自然的報復概念之推演
1.作為生產要素之一的自然
在具體揭露英國勞動者的悲慘情境,與大都市中環境污染及貧困所造成的勞工健康與生命喪失的問題后,恩格斯對環境問題的社會研究,又更前進了一步。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一書中,提出了關于“人類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馬克思、恩格斯,1965 卷1:603)的觀念。
在這篇論文中,恩格斯對馬爾薩斯的人口論進行了批判。他認為:即使人口呈現幾何級數的成長,但因為科學技術的無限可能,因此生產力也將無限增長。不得不再次強調的是,雖然生產本身是人類為了生存“最不可缺乏的生活手段“,但這種生產與生產力的無限發展,還是必須朝向人類與自然的“調和”前進。換言之,此處恩格斯所說的生產力大增,是在人徹底地運用與理解自然的情況下進行的。在這種情境下的人類,即便擁有了極大的生產力,也不至于把這種力量作為剝削自然的工具來使用。原因是,此時的人類已經認識到自然才是他之所以能夠擁有強大生產力的泉源(巖佐茂,2008:66-68;亦請參照Benton,1989)。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恩格斯對生產進行了分析,他說:“在生產中有兩個活動的要素,也就是自然和人。”他對生產的看法,在后來的《自然辯證法》中得到延續,恩格斯寫到:
政治經濟學家說: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其實勞動和自然界一起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提供勞動以材料,而勞動則把材料變為財富。(1963第3分冊:137)
從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出恩格斯把自然與勞動當成財富的泉源。這種看法對那些主張勞動才是一切價值來源的勞動價值論者,起了很大的緩和作用。換言之,即便我們不認為自然本身能創造新的價值,但自然替勞動提供了物質基礎,這個事實是不容否認的。從這里我們看到了價值的泉源,也就是所謂財富的泉源不只是勞動而已,自然界以及自然物質也是價值的來源之一。總之,從恩格斯的這段話里,我們看到自然和人類勞動這兩個“對等”的生產要素在同等的地位上對生產提供了貢獻。
其實,人本來就不可能從“無“中生有。倘若過度強調價值的源頭只有勞動這單一來源的話,這種看法就過度膨脹了人的主體性,誤以為人可以脫離自然而獨立存在以及勞動。事實上,所有以勞動開展的人類活動,都是以自然為前提才存在的。換言之,即使勞動對生產的過程起了重要的作用,我們還是不能忘記,生產棉花的棉花樹是直接種植在土壤(自然)里的。此時,生產與自然界聯系在一起。到頭來,勞動與生產還是必須與自然發生關系,而人本身也不可能脫離自然而獨自存在。如此一來,勞動應該是被對象制約的實踐(巖佐茂,2008)。
我們都知道,人類的內在自然與外在自然是相關聯而非各自獨立的。就今日資本主義的發展進程來看,人類早已過度膨脹了自己的主體性,而把自然當成客體來對待。把這樣的想法擴展到極致的,是那些把自然完全當成客體的近代科學觀。在現代科學與技術觀之下,自然被人粗暴地對待,也被盡可能地剝削,我們假“利用厚生”之名行無限榨取之實。特別是在現代資本主義掌控了現代科技之后,人們更是以先進技術為后盾對自然大舉入侵(伊東俊太郞,2007)。我們幾乎用盡了所有可用的、能用的資源,也探勘了地球上每一個角落。自然界寶貴的資源在我們一番揮霍后,又被輕易地當成廢物丟到大自然里去①。人們如此狂妄的心態,使自然遭受重大的摧殘成為必然。對此,恩格斯提醒人們,當我們在對提供原物料的自然進行破壞時,人是不可能擁有財富的,因為這時大家已經把財富的泉源給毀滅了。
2.自然的報復或反撲
恩格斯對人類在對待自然時所展現的上下支配關系,提出了嚴正的警告。當人們意圖借由科學、技術來對自然進行規制時,我們其實只是在幻想著人類能通過支配自然來迫使自然為自己服務,進而支配整個自然界。不過,恩格斯要我們不要為一時的成功高興得太早,因為在那些確定因素之外的不確定性,會對人進行反撲(Smith,2008:49-91; 巖佐茂,2008:64-66)。當自然對人類進行反撲時,它會把所有被人類所剝削掉的東西,全都再向人類“討”回來:
可是我們不要過于得意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我們的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的這種勝利,第一步我們確實達到預期的結果,但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想不到的結果,常常正好把那第一個結果的意義又取消了。(1963第3分冊:145-146)
恩格斯筆下自然向我們報復的觀念,使我們驚覺所謂的勝利與支配,只是一時的、短暫的。自然對人的報復②總是與人們所自以為是的期待相違背。由于這個緣故,所有我們想當然爾的結果,最后卻都不是如此。當然,由于人有思想,因此我們可以預想自己行為的直接后果。不過,恩格斯提醒我們那些間接的以及第二次(第二波)、第三次(第三波)的后果,就遠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預料的了。基此,那些出乎預料之外的結果也就由此而生了(Harvey,1993:38-41;Smith,2008:49-91; 巖佐茂,2008:64-66)。
這種由于人的短視所造成的災害,不只是邏輯上的推演而已。實證取向的恩格斯舉出了具體的實例,借由歷史的分析來向我們展現自然反撲時的那種驚心動魄:
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但是他們卻夢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為荒蕪不毛之地,因為他們把森林砍完之后,水分積聚和貯存的中心也不存在了。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因為要十分細心地培養該山北坡上的松林,而把南坡上的森林都砍光了,他們預料不到因此卻把他們區域里的高山牧畜業的基礎給摧毀了;他們更預料不到這樣就使山泉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枯竭了,而且在雨季又使洪水傾瀉到盆地上去。(1963第3分冊:146)
恩格斯給了現代人一個很好的警告,讓我們驚覺:不論是多么久遠的文明,只要人們不知節制地對自然過度開發,那么它都將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當然,時至今日事情又更加復雜了。今天人類已經擁有足以摧毀地球好幾次的能力,而不光只擁有對區域生態進行影響的能力而已。所以,我們還是必須回到人與自然的和解上,重新認識自己所掌握的力量。在確切認識自己的力量之后,我們還要正確運用這種力量與規律,以調和人為干預所可能帶來的影響:
因此我們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民族一樣,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樣,──相反的,我們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一起都是屬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中;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支配,僅僅是因為我們勝于其他一切動物,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而已。
事實上,我們一天天地學會正確理解自然規律,并認識我們對自然的慣常行程的干涉之較近或較遠的影響。……人們又愈會不僅感覺到而且還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從希臘古典時代崩潰以后在歐洲所發生并在基督教義中最高度形成的那種把精神和物質、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對立起來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1963第3分冊:146)
3.社會體制的變革
當我們認識到自己和自然界是一致而非對立的時候,恩格斯告訴我們:必須要與自然進行調和。不過,這種調和不只是個體與自然的關系調節而已。要真正達成人與自然的關系調和,我們還是得回到對社會形構的批判上,才能厘清生產活動中那些間接的、比較遠的社會層次影響,進而支配并調節這些影響。不僅如此,他也提醒我們,單單只是認識這些社會影響與社會后果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對迄今存在的生產方式,以及和這些生產方式連結在一起的社會體制作一個大的變革(馬克思、恩格斯,1995卷3:518)。之所以要有全面變革,是因為今日種種的生態苦果,都有著相同的源頭,即資本主義。
具體來說,雖然人們花了幾千年的時間希望能悟透自然的規律,但光是理解自然是不夠的,因為我們對自然的理解有其社會的根源。基此,若是想真正阻止自然對人的報復,我們必須改革人類社會才能畢其功于一役。如上所述,人類招致自然的報復是因為人們目光短淺所致,但如果說人類本來就是天生的短視,因而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的話,這還情有可原,因為這是人類內在能力上的欠缺使然。但資本社會中的資本家卻不是如此,他們是一群刻意用貨幣來蒙蔽自己的人,這些支配著生產和交換的資本家所關心的與能夠關心的,只是他們行為中最直接的收益而已。由于他們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出售時的利潤成了這些人唯一的動力,而這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其他生產方式最大的不同。
在這些眼中只有貨幣的資本家論理里,我們不能指望他們會有一絲一毫的擔心,怕自己所售出的商品會污染環境,因為就連商品的用途與買主,資本家們都絲毫不關心了,想要求它們注意到商品對自然的影響,根本就是緣木求魚。恩格斯在考察了資本家的行徑后寫道:
當個別資本家為著直接的利潤去生產和交換時,他們只能首先注意到最近的最直接的結果。如果個別廠主或商人以普通利潤賣出他們所制造的或買進的商品,那么他們就很心滿意足,而不再去關心商品和買主以后的情形怎樣了。……當西班牙的種植場主在古巴焚燒山坡上的森林,取得木灰來做一代的能獲得最高利潤的咖啡樹的肥料時,他們何嘗關心到熱帶的大雨會沖掉毫無掩護的土壤而只留下赤裸裸的巖石呢?對于自然界和社會,在今天的生產方式中,主要只重視最初的最顯著的結果。后來人們才驚奇于為了達到上述結果所采取的行為的較遠的影響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大多數情形下甚至是完全和那種結果相反的;需要和供給之間的協調,變成剛剛相反的東西。(1963第3分冊:148)
正因為資本家有看不見利潤以外東西的習性,恩格斯告訴我們除了要正確認識自然力之外,還要知道(和生產力配合的)社會制度才是真正我們之所以能達成變革的關鍵。正如我們所不斷強調的,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學只能在對資本主義批判這個基礎上建立。因為在資本主義底下,出售時的利潤是資本家唯一的動力。這種對利潤的追求驅動著資本主義底下不顧后果的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邏輯。正因為如此,在資本主義邏輯下殘破的森林與毫無生產力的田地,也就成為獲取利潤的必要之惡了。針對這種人為的破壞,恩格斯接著對此提出了解決的辦法,他說:
因為在自然界中沒有孤立發生的東西。事物是互相作用著的,并且在大多數情形下,正是由于忘記了這種多方面的運動和相互作用,就阻礙著我們的自然科學家去看清楚即或是最簡單的事物。(1963第3分冊:144)
此處,一種生物體與自然間的互動關系又再次在恩格斯的筆下展現。他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他的這種自然觀顯然脫離了笛卡兒與培根式的現代科學主義,而體現出一種由多種元素與多種關系組成的復合生態觀。在這種總體生態觀中,(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都存在著相互依存的意識,即一種物質、能量和生命間的關聯意識。這些意識可以歸納出生態學最重要的基本意涵,即人、社會和自然都不是獨立的,而是一個整體。這種交互影響與互相關聯的看法,形塑出了恩格斯獨特的“辯證的自然觀”。
四、辯證的自然觀
1.科學主義自然觀對自然的貶抑
在說明辯證的自然觀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梳理近代科學主義的自然觀。在理解了近代科學觀底下的自然后,我們才能把它拿來與恩格斯的自然觀做一番對照。經由這樣的對比,兩者間的優劣才能一目了然。
如吾人所熟知,近代科學的自然觀是建立在哥白尼、開普勒與伽利略等科學家所進行的科學研究成果之上的。特別是到了英國的培根與法國的笛卡兒之后,西洋的自然科學可以說是完全建立在主客二元分離的假設之上(太田信二,1990;伊東俊太郞,2007:41-42;島芳夫,1956:38;島崎隆,2008:13-16)。這種假設把客體當成冷冰冰的實驗與觀察對象,更把自然界當成“絕對不變”的存在。在這種想法下,自然界成了冰冷且毫無變化的存在。自然任何變化與發展的可能性,都被科學家所否定了。總之,不管自然本身是如何產生的,反正它自始至終都是如此(恩格斯,1984:9;Love-lock,2006)。
當科學家把自然當成是一個“反正就存在那兒”的東西來對待后,近代科學運用數學和力學這兩樣利器來進一步拆解自然。具體來說,這種想法下的自然(或是生命本身)都被當成機械的一種,而科學家們就“站”在自然的面前拿著鋒利的科學工具像對待白老鼠那樣來對自然進行解剖。這種現象到了牛頓力學興起之后更是如此。力學世界觀不但被當成可以解釋自然界的有效方法,更被拿來應用到解釋人類的社會。而科學家們也樂于相信這種解釋的方式,是一種可以對人類世界和自然世界進行統籌解釋的工具。順著這樣的邏輯,近代理性主義的科學觀把自然當成是一種可以被科學徹底掌握的對象,從而自然成了人類(主體)可以毫不客氣就加以利用的素材。自此,自然被完全的客體化與外在化,也被打成完全機械式的、被動的、可以客觀實驗的對象。排除了自然是一個龐大有機體的可能性后,希臘古典哲學的有機觀被徹底消除。當代科學家心目中的自然轉變成了一種受外在法則(也就是力)所引導的因果法則機器。既然自然本身就是甘受外在法則干涉的,由外部來操控自然的想法也就隨之而來。
近代科學就在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想法下,促使人類毫無節制地對自然進行操弄(恩格斯,1984:5-24;巖佐茂、劉大樁,1998:125-127)。自然被當成主體(人類)利用的對象,也仿佛是人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寶庫。在這種重視人類目的的觀點下,人類中心主義成了近代科學的出發點。如此一來,自然本身的目的性完全被排除了。
2.辯證自然觀的提出
與科學主義自然觀站在對立面的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考察了當時自然科學的三大發現:能量轉化與恒定法則、動植物的細胞說以及進化論。經由這三種當時最先進的學說,他對過往的自然觀與科學觀進行了一種超越式的總括,進而打破過往力學式的自然觀與科學觀。進一步言,恩格斯的自然觀是沿著自然這個主脈絡,經由數學、物理學、力學、天文學、化學、生物學等種種分野,來竭力探究自然生成、變化與相互的關聯性。這種進行探索的方法形成了恩格斯獨特的辯證自然觀。很明顯的,上述的自然觀與牛頓式的力學觀完全不同。恩格斯提到:
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作永久存在的特殊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整個自然界被證明是在永恒的流動和循環中運動著。……整個自然界,從最小的東西到最大的東西,從沙粒到太陽,從原生生物到人,都處于永恒的產生和消滅中,處于不斷的流動中,處于無休止的運動和變化中。(馬克思、恩格斯,1971卷20: 370;北京大學科學與社會研究中心編,1991:109-110)
此處,恩格斯顯然不把自然當成一種片段的、局部的東西來看待,而是提出了“自然的階層性”這個概念來掌握自然。也就是說,在他的概念里,自然不論是簡單還是復雜,都是在相互作用的同時被構造化的。換言之,自然并不是亙古不易的存在,更不是那種好像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改變的東西,自然本身其實也遂行了物質的進化。以現在的角度來看,這種物質的進化就是一種宇宙論的、地質學的、生命論的進化。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學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來探討社會進化的。由此可見,恩格斯把自然放在時間與空間的脈絡下,運用了一種辯證的方法對其進行理解。這種自然觀對以往物理學式的、力學式的自然觀做了一次“辯證法的揚棄”。在恩格斯的想法里,這種對自然的理解超越了機械論,涌現出了復雜的化學,同時又往復雜的生命科學邁進。當生命(而非機械)出現在科學的視野里時,考慮到有機全體性的生態學也為之呈現。這種辯證的自然觀,使得一種有機式的自然觀成為可能(巖佐 茂、劉大樁,1998:137-138)。
當有機全體性思考在恩格斯腦海中浮現的時候,他寫了一封信給馬克思。信中提到了自然科學研究的范疇應該為何的問題:
自然科學的對象是運動著的物質,物體。物體是離不開運動的,各種物體的形式和種類只有在運動中才能認識,處于運動之外,處于同其他物體的一切關系之外的物體,是談不上的。物體只有在運動之中才顯示出它是什么。因此,自然科學只有在物體的相互關系之中,在物體的運動之中觀察物體,才能認識物體。對運動的各種形式的認識,就是對物體的認識。所以,對這些不同的運動形式的探討,就是自然科學的主要對象。(馬克思、恩格斯,1995卷4: 614)
恩格斯清楚地說明了,辯證法是可以運用到對自然的探索里的。他從自然科學的理論中,全方位地綜合了各學科并開始思考自然辯證法的運用。從現代的觀點來說,物質的自我運動、自我發展等看法其實就是一種自然的目的性討論,把自然也當成主體運動與發展的過程來看待。這樣的看法替我們起了一個頭,讓我們可以把地球生態系與人類生態系的問題做了一種生態學的聯系(巖佐茂、劉大樁,1998:136-137)。
讓我們把焦點再拉回辯證法上。此處,我們已經清楚地發現,(自然)辯證法與生態學的整體觀有著內在的關聯。因為辯證法就是在研究事物如何再生產其本身、如何滅亡、如何產生新事物的認識方法,也是一種關于聯系和發展的科學。
關于自然界所有過程都處在一種系統聯系中的認識,推動科學從個別部分和整體上到處去證明這種系統聯系。(馬克思、恩格斯,1995卷3:376)
這種想法與生態學所關心的“主體-環境”的生態系統討論相一致。由于兩者間的高度關聯,使得關系態樣又被拉回了唯物辯證主義的關注核心。就像生命與社會那樣,凡是有機構造的東西,都可以適用辯證法(島崎隆,1997:418)。
3.自然中心主義的發端
很明顯,恩格斯把人類之外的自然,或是以往被當成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都放進他考察的對象中。他把自然當成一種會自己運動的系統來看待。在這里,人類被他當成是處在物質進化頂點而產生的生命體。因而,“人”作為一種生命體,他的身體本身也是一種依循著進化法則的(復雜)物質。倘若拓展這種自然辯證法的觀點,我們就會發現,在這種整體自然觀下,作為自然的一分子,人類只有在維護生態系統的前提下才能繼續生存下去。自然辯證法在這樣的意義下,為自然中心主義提出了發端(島崎隆,1997:419; 2008:17-22)。
從自然中心主義的觀點出發,自然的歷史是以“宇宙的自然-地質學的自然-生命的自然-人(類)的自然”來描繪的(島崎隆,1997:428)。依據自然辯證法,自然的歷史是一種自然物質的自我運動。換言之,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其實是自然與自然的關系的一部分。對人類而言自然成了一種根源的存在。因此,恩格斯眼中的人與自然不是傳統意義下的對立關系,而已經統一在一起了:
人們……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從希臘古典時代崩潰以后在歐洲所發生并在基督教義中最高度形成的那種把精神和物質、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對立起來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1963第3分冊:146)
恩格斯的辯證自然觀在解釋地球生態系時,并沒有陷入神秘主義的泥沼。辯證法的自然觀由進化論的觀點出發,把“人”這個自然存在的主體,也當成是漫長進化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存在。在這里,與其說人是作為一種主體而存在的,還不如說他是在大自然悠久歷史進化下被創造出來的“客體”。由這個角度出發,人本身也是“整個自然的共同勞作”(巖佐茂、劉大樁,1998:137-138)。很明顯,此處恩格斯想強調的是自然對人的本源性和先在性。因為自然與人從地理學和生物學的意義來看,都是自然界的長期進化。在這個脈絡下,延續到前面提過的“自然的報復”這個概念,我們發現當人類攪亂了自然的機制之后,這個創造出人類的自然,會將人所施加在它身上的作用力用來反推人類一把。這種人類的行為到頭來會對自己產生傷害的概念,是辯證自然觀的最大特征。所以,作為自然界一分子的人類,人類不能只想著要改造自然、支配自然,還要正確地利用自然規律并與自然相協調(Harvey ,1993; Foster ,1998)。
五、人與自然關系的自然哲學
1.人類中心與自然中心的超越
由于恩格斯強調相互生成、相互補足的辯證自然觀,因此在恩格斯的論理中,我們看到的不再只是單純的人類中心主義。當恩格斯強調人類必須要認識到他與自然的關系其實是一個整體的概念的時候,自然被看成是一種永恒流動與循環的總體。當然,這是一種生態學意味極為濃厚的自然中心主義觀點。基此,人與自然關系的觀察視角得以呈現多樣化的發展。原本被過度強調的勞動主體說,也得到了修正。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認為勞動主體說這種看法應該要被修正,但不應該被拋棄。原因是,人作為一種“自然的存在”,本來就必須為了自己的生存來進行勞動。因此,當人類對原始的自然進行“自然的人化”時,這種對自然的改造與變革其實是無可厚非的。如果我們昧于現實而一味地把自然中心主義的主張絕對化,那么即便我們可以推導出一種“人類=惡”的圖式(島崎隆,1997:430),這樣的圖式對實際問題的解決其實一點幫助也沒有。原因是,不管我們再怎么強調自然的重要,人類還是會受內在的本能、生命力所驅動,使人試圖經由勞動來謀取生存。所以,問題的癥結不在于勞動主體說與自然中心主義誰是誰非,而在于如何超越這種兩種論理的極限。借由辯證法的引進,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看到的自然既不是自然中心主義、也不是人類中心主義③,而是這兩種論理的超越與相互補充 (島崎隆,2008:20-22)。
2.人與自然的三種關系態樣
從傳統“人-自然”主客二元對立的圖式來看。主體被當成能動、且可使對象發生變化的“役使者”;相反的,客體就是被動、且因主體而被改變的“役于人者”。順此推論,我們可以進一步推導出人與自然間的三種關系態樣:
關于這個圖式,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以人為主體、以自然為客體的關系。這種關系是典型人類中心主義與勞動論理的展現。根據馬克思的說法,所謂的勞動論理指的是人與自然間交換的過程。進一步言,是人類以其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以及規制自然的物質變換過程。在這個勞動過程里,包含著勞動活動、勞動對象和勞動手段三要素。具體來說,在勞動的過程中人類以勞動手段為方法,來和作為對象的自然發生作用,并借此實現自己的目的。在這個勞動的過程里,不管是勞動的對象還是勞動的手段,都只能順應著勞動主體的需要來反應與運動。換言之,事物只是被主體當成他目的實現過程的一部分而被利用著。在這種論理下,自然完全被當成勞動的素材、材料來看待,因此自然成為勞動過程中滿足人類所需的客體存在。這種想法與傳統的機械自然科學觀高度相關。換言之,此說認為自然是滿足人類欲求的資源與材料,因此可以因應人的需要而被人規制和加工。在這層意義上,人處于高高在上的主體地位,而自然則臣屬在人之下(島崎隆,1997:422-423)。
上面的這種論理,普遍存在于馬克思主義批評者的腦海里(Benten,1989:75; Eckersley,1992: 80-81)。這些學者多認為馬克思把人界定為生產的動物或是勞動的動物,因此在生產與勞動的過程中,把人看成是開天辟地、開物成務、利用厚生的主體。大自然則成了資源的倉庫,任人瓜分與宰割。采取此立場的學者認為,這種單方面的支配關系若是被過度地解釋與擴張,就會使自然淪為過度開發的受害者。許多人眼中的馬克思主義正是這種過度強調主體面向的典型。
事實上,在恩格斯的人與自然關系圖式里,還存在著一種互為主體的關系。在這種關系形態下,人與自然呈現出“對等”的態樣。易言之,人類與自然之間是類似朋友間相互承認的“伙伴關系”。我們可以借著黑格爾的相互承認論理來理解其中之理路。所謂相互承認是指兩個主體間不存在著支配關系。換言之,沒有任何一方會為了達到自身的目的,而對對方進行支配。當兩方都消除對他方支配的欲望后,雙方就進入一種相互承認的階段。因此,人與自然的伙伴關系,指的就是人與自然間的互為主體性。任何一方都不以他方為實踐欲望的對象,而是兩者間互相尊重的狀態(島崎隆,1977:422-423)。
這種相互承認的構想,可以從恩格斯自然的報復觀中獲得。對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將之與前述勞動論理相連結。在勞動論理下,自然因人類的生產勞動而被異化、被剝削。乍看之下,這個被異化的自然是一個單純被剝削的“客體”。但是當人類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自然進行無止境破壞的時候,自然也會反撲,使人類也遭受巨大的損害。因此,人不可能在只追求利潤的情況下,還妄想能永續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WCED,1988])。在恩格斯的自然報復觀之下,傳統的勞動論理可以被修正,進而引導出自然與人的互為主體觀。
若是能確立相互友善的關系,我們就可以在勞動論理中消除異化勞動。質言之,在現行資本主義體制下,人們所進行的勞動是商品勞動,而不是為著生產使用價值所進行的勞動。在商品勞動中,我們只能看到貨幣的價值也只以貨幣來對勞動進行評價。當人與自然的關系被切斷成人與物(貨幣)的關系時,自然當然會被資本主義傷害得千瘡百孔。當“為使用價值而勞動”的論理運行時,情況將為之改觀。此時,人的勞動不再是為了貨幣的取得,而是為了自己真正的需要而勞動。這么一來,勞動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交流工具,而人類眼中的自然也必然會以主體的態樣出現(巖佐茂,2008)。比如說,在面對自己辛苦耕耘的作物時,這些作物不再只是國際糧價市場上跳動的數字而已,它們會被當成自己辛苦培育的“生命”來看待。因此,作物與周圍的自然環境將被調和,而不是只為了生產而進行無止境的剝削。這使得人們實踐意識的改變成為可能。
在上述的兩組關系里,我們看到的人類都處于主體的地位,變動的只有自然。事實上,人也有其客體性的一面。比如說,人類面對浩瀚大地時的心情,正是人類處于客體地位時的寫照。值得注意的是,對人類而言自然被當成一種偉大、崇高、甚至是令人畏懼的存在的思想,并非完全不存在于現今社會,只是在近代科學突飛猛進后,這種想法漸為人所淡忘。尤其是現今科學萬能的思考壓倒了一切,因而人類從前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被看做是一種無知或迷信,一定要到人類遭逢自然巨變時,恐懼與害怕才又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一般籠罩在人們的心頭。我們應該再回到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去看看人的渺小:
不論這一切,我們總確信:物質在它的一切變化中永遠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個屬性都決不會喪失,因此它在某個時候以鐵的必然性毀滅自己在地球上的最高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和某個時候又一定以同一種鐵的必然性把它重新產生出來。(1963第1分冊:20)
這里所說的思維著的精神,指的正是人類(島崎隆,1997:425)。恩格斯把生物的生成、進化、毀滅與太陽系整體的生成、進化、消滅聯系在一起。而這里所謂鐵的必然性,指的正是自然以及遙遠的宇宙。它們才是真正的主體。人類只不過是順應著這鐵的必然性所被創造出來的客體罷了。人若是不順著這個自然法則(必然性),他自己也將走向終結。在這個意義下,人類對掌握鐵的法則的自然,怎能不戒慎恐懼呢?
讓我們再回到自然的報復的概念上來。人作為一種被自然法則所創造的客體,卻自以為掌握了科學,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自然法則,殊不知人類本身也受自然法則之局限。如果人妄想以征服者自居,那么百密總有一疏,大規模的公害與自然災害將似瘟疫一般降臨人間。
3.辯證的自然哲學
總結上述的“人類-自然”關系,我們可以在恩格斯的思想中看到自然與人的三種不同關系態樣與三種不同的論理。這三種論理的施行,又會推導出三種不同的后果:
必須注意的是,在辯證的自然觀中這三種論理是互相修正、相互補足的辯證關系,而不是相互排斥的關系。換言之,三種論理相互滲透乃至相輔相成,而不是像現今科學觀念下的自然觀,僅僅呈現單一的自然=客體的關系而已。恩格斯自己也說到:
自然科學和哲學一樣,直到今天還完全忽視了人的活動對他的思維的影響;它們一個只知道自然界,另一個又只知道思想。但是,人的思維的最本質和最切近的基礎,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變化,而不單獨是自然界本身;……因此,自然主義的歷史觀(例如,德萊柏和其他一些自然科學家都或多或少有這種見解)是片面的,……它忘記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變自然界,為自己創造新的生存條件。(馬克思、恩格斯,1971卷20: 573-574;北京大學科學與社會研究中心編, 1991:58)
在這三種關系下,人類為了不自取滅亡必須以自然的第三種態樣為前提,在勞動的論理的理路中追求人與自然伙伴關系的實現。不過,此處第三種態樣下的自然觀有著強烈的宗教情懷。此處我們并不想強調這層宗教的意識,只是要凸顯當人站在懸崖峭壁時對自然的禮贊。這種對大自然的壯美與鬼斧神工的崇敬,是科學、哲學、藝術等綜合環境哲學的開始(島崎隆,1997:422-426)。當然,恩格斯眼中的新自然哲學是不可能在資本主義下實現的。因此,如果要追求對自然友善的伙伴關系的建立,還是得回到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上去才行。
六、結論
本文沿著歷史與理論這兩條主線,系統地考察了恩格斯的生態觀。首先,我們按照歷史的順序,對恩格斯的幾本重要著作進行了回顧,發現不論是恩格斯的青年時期還是晚年時期,人與自然的關系一直都是他的關注焦點。其次,我們進一步把隱藏在前述歷史脈絡里的生態意蘊,通過由具體到抽象的理路來加以分析。具體來說,我們分析出在恩格斯的生態觀里,有資本主義批判、自然的報復與辯證的自然觀三種重要的生態特征。在認識了這三種生態觀點后,我們又由抽象返回具體,提示了資本主義批判是恩格斯學說的核心。基此,我們總結出對“人類社會-自然環境”的關系態樣討論,最終還是必須回到對資本主義的變革之上的結論。經由上述的分析,我們眼中恩格斯的生態學是在圖7這樣的圖像上進行的。
在具體的分析架構上,我們認為恩格斯的自然報復觀起了一個中介的作用。申言之,在現今資本主義體制下,自然慘遭工業文明的毒手其實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換言之,只要我們繼續維持這種社會形構,生態破壞就不會有消失的一天。而這種必然性早已具體地反映在當下深刻的環境問題上(Foster and Clark,2003)。值得注意的是,自然作為一種存在,它不是只能坐以待斃、乖乖就范而已。當人們對自然的破壞上升到一定的程度,自然就會對人類進行報復,而人類為了避免這些天譴,最后不得不對現今的社會形構進行變革。屆時,我們變革的策略將是:在辯證的自然觀下統合自然的三種態樣,進而達成“新自然哲學”的高度。
值得特別說明的是,不管從前述哪一個層次上來探索,恩格斯的觀點都可以在生態學“人-自然”的關系圖式中找到定位。以往的生態學雖然也重視“人-自然”的關系考察,但生態學者往往不自覺地向“自然的自然”的考察傾斜。由于這個緣故,由“人的自然”所構成的人類生態系(即種內關系),幾乎完全消失在生態學的論述里。借由恩格斯的學說探索,我們發現辯證的自然觀中,種內關系(資本主義批判)的探討與生態思考是并行不悖的,而這正是恩格斯的思想在整個馬克思主義中的位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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