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大陸到香港
1948年秋后,中國巨人的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然而,國共雙方不曾預料的突來分析,還要等到下一個年度。但是,失敗的消息,卻已經預告了。無數股暗流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里推送,謠言像黑死病一樣在傳播……
南京還不應該出現像這樣的驚惶,下關火車站擠得水泄不通,人人大難當頭,爭相逃命。徐蚌會戰(大陸稱淮海戰役)尚未透示出重大惡兆,共產黨的軍隊在全國展開的攻勢,如水銀瀉地。迄無一個省城失陷,這是古來中國判斷事態的一個指標,但南京城就已驟然鼓噪起來……
歷史上的一些朝代選中這里為都,它是統治者宣達意志的中心,也是敵手用它來作為瓦解統治者意志的櫥窗。從地理看,南京龍蟠虎踞;從歷史看,這個石頭城是由血染成的。
“南京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情!”父親看著時勢的逆轉,他不是作決策的人,但最后幾年,他有太多機會待在這些決策的桌邊。許多竭思竭誠建議的方案,都像是足以安定民生社會問題的良方,部分事實亦復如此。父親后來在香港,赫然看著新政權祭出來一一平靜局勢的良方,對其中的一些,真有說不出的熟悉感。問題是在當時局勢還不太壞的時期,它們卻滯塞難行。所有的行政關節,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阻撓,就像關門擋風,門把卻會意外掉落。
有了劉雯在藍軍參謀本部內為共產黨的軍隊提供情報,徐蚌戰場成了一個大陷阱,所有增援的藍軍精銳都白白作了犧牲。藍軍想的,也只是增援,不斷地增援,空投、補給、死守……機械化部隊在雪地里掙扎前進,到處都是人工急造的大塹壕,橫一條,豎一條。所有輿論都交相指責這些驕兵悍將不合作,這些兵將卻都有一份辛酸淚要流:走到哪里都有共產黨的軍隊圍堵,走到哪里,都有大量民夫在拉填著死亡之路。
許多年后,人們才恍然大悟,徐蚌會戰(淮海戰役)的勝負,可以說在作戰之前就決定了。國民黨對抗中共,喊出了“三分軍事、七分政治”,到頭來還只是依賴純粹的武力戰。中共卻是在進行一場總體戰,只是,它的動力不是石油,而是人民的兩條腿。要叫人民甘愿犧牲并不容易,要有熱情和理想在里面,而它的發動機,則是全面性的地下斗爭活動,這才是“人民戰爭”的真諦。幾乎每一個中共高級領導人都有化名,都曾在“白區”度過日夜顛倒的斗爭生活。
國民黨失敗的因素是早已存在,但國民黨和它的子民,是做夢也想不到,遭遇的是這樣的一個對手,沒有心理準備,但突然崩析就發生了。
一過了1950年春天,二十多年的局部抗衡局面,一夕巨變。骨牌嘩倒的速度,勝負雙方都驚心意外,國民黨更是打亂了所有的假想。國民黨的狼狽,不是在勢力的消長上,國民黨對這場大變的性質和意義,始終都沒有搞清楚。
徐蚌戰后的四個月,共產黨的軍隊渡過長江。歡天喜地的共產黨的軍隊擁入了十里洋場的上海。那些北地與內陸來的農民士兵,圍著先施百貨公司的櫥窗,瞪著冰箱那種“先進”的怪東西驚奇不已。
國民政府也曾有過短暫的黃金時代,1930年與馮玉祥的“中原大戰”結束后,行政院抓住了戰亂難得稍歇的僅有機會從事建設。回顧50年代之前,所有建設的數據,都呈現在那數年里,好景直到抗戰爆發。那時,南京風流文采人物云集,蔚為當代之選,年輕的父親是受教受益的。但是,這其中一些人,后來因為個人性格的因素,導致青史留污。汪精衛就是個這樣典型的政治人物,汪的佻達和不夠沉穩使他在大流中失去了方向,離開了抗日的崗位,轄下的精英也頓失政體與人民的支撐,使得蔣介石終于獨大。陳果夫、陳立夫兄弟的cc派遂能排除異己,橫行國民黨內外。自清末民初起,許多基本建設規劃是一脈相承的,如建設中國應該集中資源從沿海開始或內陸全面展開。從北洋政府時代就已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策略辯爭,又變成了毛、劉的不同路線,最后由鄧小平拍板落定,沿海先富。孫中山遺著里的“中國鐵路藍圖”,命中注定將到新政權手中完成。中國這一百年來,所有的奮斗,其實就只是在做一件事,就是取消一切不平等的條約。抗戰勝利也代表解除了這個枷鎖,但從隨后那個違背中國人意愿的《舊金山和約》與“臺灣未定論”來看,這場奮斗仍未成功。不過,對于國民黨中的憂患之士這可是已待成追憶了。
在上海逗留不久,父親就安排母親與我回溫州。而父親就展開了他長達近一年的北京之旅。他去看了祖父與舅舅沈鈞儒,沈是中共統戰的重要對象之一,配給甚好。相對于國民黨組織的松弛,共產黨驕傲地顯示了強大而無所不在的組織力。這在一個人事和行政管理專家眼中,卻是個驚惶的訊號。等父親從北方回來,一路的盤查愈來愈嚴密。溫州也已被解放,駐守的兵士都是高頭大馬的北人,那還是國民黨的降軍,是原守山東的國軍吳化文部隊。
浙江是母親的故里,而父親在抗戰期間盤桓(徘徊)過不少時間,與地方淵源頗深。那時,浙江不僅在義烏鬧過“烏軍”,沿海多島嶼,海上還有海盜。省陲沿海的平陽縣是世界最大的明礬土產地,也是食鹽的主要產區,這些漏稅私鹽偷運入內地,是這個地區人民唯一的營利事業。鹽販隊伍有私梟護隨,非常剽悍,稱為“鹽梟”,還筑有城堡。父親曾只身去看過這些亦民亦梟的集團,最大(團)伙的鹽梟頭目居然是個大學生。
平陽毗鄰福建省,這種省沿交界的偏僻山區,在歷史上往往都是著名的土匪窩。起義革命當然也要借助這些地方,這里是“新四軍”的發展根據地之一,粟裕、葉挺等都曾在此活動。中共那幾個領導人是一時之選,但他們的武器太差,竹竿比槍多。藍軍負責“清鄉”的主要也只是溫州專區與幾個縣的自衛隊。據說,葉挺就曾被自衛隊捕獲,后又逃脫。抗日戰爭爆發后,葉挺等率眾赴蘇北,地下活動仍然非常活躍。這正是父親在抗戰初期回溫州養病,并接了縣主任秘書與國民黨平陽縣書記長同段時間。國民黨雖然也是以黨領政,但與共產黨制度不同,書記長不同于黨委書記,不是縣長之上的“一把手”。父親還兼平陽縣政府主任秘書,這是國民黨習(襲)用的黨政領導方式。另外,黨機構雖然是負責處理政治工作,但隸屬的調查與情報單位,卻是從黨中央一條鞭下來,由所謂的“中統”(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組織部調查統計科,后為局)直接指揮,由陳立夫的cc系把持,這個原功能是防范內奸的單位,為了對付共產黨,cc系在抗戰期間大肆擴張,成為國民黨內最大派系。這個cc系要為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負很大的責任。cc系的成員不僅是各級黨部的特務骨干,他們的上層干部與陳立夫更重要的工作,在斗垮了黨內各派系后。就是控制與滲透學術界與大專院校,掌握知識分子。抗戰勝利后,這兩項工作做得壞透了,他們標榜中國傳統道德,時人對他們的評語卻是“滿口道德,壞事做盡”。嚴格來說,陳氏兄弟從未曾在黨內或與共產黨的斗爭中占過上風,只是軍權抓在老板蔣介石手中,可以屢敗不潰。當國民黨從大陸撤退來臺的時候,陳立夫夸口的重要知識分子都沒有跟來,而有些愿意來臺的優秀教授卻又受到排擠,著名哲學教授方東美就一直為他不能來臺的一些好友鳴不平。蔣介石這時才發覺受騙,所以一到臺灣,陳立夫就被撤銷了所有的職務,一段時間很不甘心地去美國賣雞。陳立夫從來不承認有cc系的存在,下臺后對各界的批評,也是輕描淡寫以一句“我只是個教育部長,沒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來杜悠悠之口。在“清剿”共產黨工作方面,省黨部與地方專區、縣市黨部都是責無旁貸,但對人犯處理上,職權有限。通常有確切情報名單而逮捕的主要地下黨人都要往上送,其次或無明證實據的才留給省區縣來處理。浙江省黨部的開明派與父親他們的做法就是把他們關一陣子再放掉,政治犯與土匪是不同的,但這種分類不是一些愚鈍的執行者能理解的,往往在現場就胡亂槍斃匪嫌。盡管三令五申,只要沒有親自監督,這種事還是常發生。執行任務的都詭稱是犯人逃跑,只得開槍,但對于父親責問他們“既是逃跑,為何子彈是從前胸打入,而不是背后”卻無法給個合理解釋。
隔了一個抗戰,父親暫時又回到溫州,已經情勢全非。作為舊政府孤臣孽子的父親他們,已淪為“喪家犬”的景況。國民政府喊反共,但真正落實斗爭的卻是無數的基層干部,不是當地人,就是與地方已有非常深的淵源,當他們的上級紛紛易幟或撤退時,無疑是陷他們于絕地。“保甲長制度”在中國由來已久,但這是程滄波從警察國家鼻祖奧地利學回來的翻新的“保甲長”概念,成為軍警最密布的基層眼線,正規軍已經撤了,地方上的自衛隊只好紛紛將隊伍拉上山或出海從事游擊戰。有一天,已經被中共通緝的自衛隊負責人陳一中秘密來覓父親。這時候,外海銅頭島(現銅頭市)尚有國府最后一批善后官員,并且還有一條海軍小軍艦,以供緊急撤退,直馳臺灣。對父親來說,這倒是一個離開的機會。
銅頭島是列嶼中最大的一個,是個小市鎮。原本是以漁民和私梟為主,現在紛紛變成了游擊隊的海上基地。父親和陳一中、一個隊員在夜里坐著一條小舢板就出海了。上了岸,陳一中就給父親安上了個“游擊隊司令”頭銜,自己則回去招兵買馬。父親看到一個佩槍的粗漢大搖大擺走來,他有二三十人,也是自稱司令。這樣的司令,當地就有十幾個。這些散兵游勇各自為政,紊雜冗忙,而官眷們也不斷地撤退來到。這些星羅棋布的小島沒有任何組織,當共產黨的軍隊進攻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逐個收拾了。這島丟掉的時候,那島還不知道。共產黨的軍隊其實只有舢板可用,所以大隊集結往銅頭島晃晃蕩蕩馳來時,撤退是來得及的。但是,那一天到來時,父親等人繞過山到達碼頭,小軍艦卻提前一刻開溜了。離岸只有二百米,咫尺可望,但怎么喊就是不回駛。父親等人就在碼頭上足足曬了一個下午的太陽,才被急急翻山趕來的共產黨的軍隊俘獲。
共產黨的軍隊將人犯押回一所學校作清點分類。父親是少數戴眼鏡的人,不用說一定是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當然就可推想一定曾為舊政府作過服務,這些人都要押回浙江審判。翌日,這些階下囚還要兼作挑夫,每人背著四把俘獲的槍排隊上船。整個船團都是征集的舢板,每條船有兩名共產黨的軍隊押解,一條小船只裝得下一點點人數。輪到父親時,鬼使神差,旁邊負責調撥的共產黨的軍隊伸手一攔,把往前跨船的父親擋下,因為前面的人數滿了,而那也是船團的最后一條船。整個船團浩浩蕩蕩開走后,直到日落,共產黨的軍隊才又征集到一條船。共產黨的軍隊犯了個錯誤,居然讓這條船孤零零地僅由兩個兵押解著趕回浙江。整船俘虜都是當地人,他們講的話,兩個兵聽不懂,這下子,大家壯膽了。半夜,父親只聽到“撲通”兩聲,俘虜們搶過船就改航到沿海一個偏僻地點登岸散去。父親一個人摸索著到半夜回到家敲門,把母親嚇壞了。這時,南京也才有消息傳來,中共方面有人在打探父親的下落,真是風聲鶴唳。雖然沒有盤纏了,母親還是連夜準備,讓父親趕快走陸路去香港。父親在天亮前悄然離開,堅強的母親在合門后才細聲啜泣,父親還是聽到了。
父親到達香港,身上僅剩二十七元港幣,幸運地碰到朋友的熟人,就在他辦公室的桌上睡了一個星期。事實上,父親在第三天就聯絡上了國府的駐港人員,但是,這些人也正忙亂不堪。他的大學同學沈昌煥,當時正在臺灣負責這類撤退及歸隊的事,也替他代辦了申請來臺的事。父親到港當晚,找到了睡榻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買了幾份報紙、一些稿紙和一支鋼筆,這樣,他就剩下了八元港幣。他渴望消息,也渴望告訴別人一些消息。總之,他有一股沖動,他想告訴世人,中國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了什么事情……
這是個危疑驚撼的時代。有些人從大陸直沖而過,飛美國、飛南美洲、飛歐洲、飛東南亞、飛臺灣,然后又飛回來。少數的,又回去大陸,后來,再千辛萬苦跑出來。那時,中共對不愿歸順的老人,也網開一面。周恩來曾為一些國民黨老朋友餞別,并告訴他們為什么國民黨會失敗,那就是:“有主義而沒有實行,有人才而沒有用……”(還有一句,我忘了,父親與那老人也已不在,沒處問了。)相當多數的人,還是選擇了逗留香港。香港一時也出現了中國人眼中從所未見到的公平現象。不論是清朝遺老,還是曾貴為省主席、總司令、部長,只要對殖民地法律稍有疏失,照樣會被一個小公務員斥責得面紅耳赤。還有一位奇特的人就是張國燾,這位曾經是共產黨中最有權力的領導人,后在1938年脫黨跑到武漢。最初落腳香港時,引起各方興趣,許多人圍著他,都想從他嘴里聽些有關中共的高層內幕與八卦,但他卻只肯談戰略,漸漸就沒什么人理會他了,這些人對任何政治環境都已不構成意義。另外一些小資產階級,他們又另成一個階層,他們最愛半島酒店,半島酒店是當時最著名的高級國際飯店,宮廷式的墻帷,高聳的建筑。進去的人西服革履,但是咖啡卻非常便宜,是大半知識分子去過的地方,當然也充滿了外國政府人員、名流、間諜,許多大陸過去的政客和騷客也在這里尋找新的夢。父親的一個金姓朋友,經常身無分文,陳舊的西服卻燙得筆挺。可能燙洗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以致連袖口的紐扣都壓碎了,但每塊碎片都仍大致一片不少地帖服在線結上。我常常替他擔心,在半島酒店滿場飛時會掉下來。
當時,美國對國民黨失望,對中共排斥。在政治上,有一批美國人,當然是以CIA(美國中央情報局)為首,很積極地希望從在香港流亡的中國知識分子和政治家中找到新的希望,取代前兩者。這就是50年代初,震驚海峽兩岸的“第三勢力”崛起和消泯事件。這個美國人主導的政治運動,旋起旋滅,許多新生代可能連聽都沒聽過。國共雙方對外國人涉入的政治運動又最為忌諱,對當年參加過的人來說也并不光彩,所以都三緘其口,現在能夠說清楚脈絡的人已無幾。
“第三勢力”一詞最早出自美國“對華關系三人委員會”之一的美國務院巡回大使吉賽普之口。他與費正清都是“太平洋學會”的主要成員,傾向中共,但“韓戰”爆發后,美國利益第一。此時既不能親共,又不愿支持臺灣,從國務卿艾奇遜以下,便想出了另辟途徑,扶植一個既反共又反蔣的政治勢力。吉賽普于1950年春在香港大酒店對記者表示“美國希望中國出現第三勢力”。而這類顛覆外國政權的實際活動則只能由CIA在暗中執行。
CIA花的錢足夠孫中山一次就推翻清朝,但找的人卻不是像孫中山這樣的人。在秘密行動方面,CIA招募蔡文治負責在沖繩島訓練傘兵突擊隊。這些原為國軍的驕兵悍將,一旦抵達,馬上就搬出在大陸時期的拿手絕活,演出全本爭權、傾軋的戲碼。美軍大開眼界之余,大概也明白了,指望這些英雄好漢去空降臺灣或大陸,都不會是什么好主意。
CIA請出廣東籍“鐵軍”的名將張發奎為運動領袖,組織了一個叫“戰盟”(中國自由民主戰斗同盟)的團體。張發奎是好人,舊屬對他最壞的評語只有太“鐵公雞”(一毛不拔的意思)。這時候圍聚的人,根本把這件事當做是發洋財的機會。張發奎一介武將,拿不出政策,也應付不了那些人的需索,苦不堪言。CIA原曾屬意舊粵軍總司令許崇智,論資排輩,許還曾是蔣介石的上司。那是黃埔軍校之前的事了,思想迂腐落伍可想而知,他逢人就說:當年是他把軍隊交給蔣的(蔣當時是粵軍參謀長,后來接替許),既然蔣未能把中國治好,就該換回他來試試!許用商人給他作政治資本的錢在西塘咀搞了個俱樂部,每天麻將、梭哈(撲克游戲一種),顧盼自雄。前來捧場的包括張發奎等粵軍舊屬都對他畢恭畢敬,但等“戰盟”成立,許就被摒除在外了。“戰盟”開列的最高領導人名單相當唬人,列名的省主席、司令長官不下一二十人。但稍加分析,這張名單馬上就會令人覺得有些滑稽。因為“第三勢力”的口號是反共又反蔣,但這些領導人的背景卻與國共兩黨都有深厚淵源。有人能反共但不能反蔣,有人能反蔣但不能反共。張發奎就自認受蔣介石知遇,他的香港藍塘道公館,就出自蔣給的賞金。他之反共,是他不服氣被共產黨打敗。而顧孟余是汪精衛的國民黨“改組派”大將,與陳公博同為汪之左右手。陳公博重感情,隨汪做了漢奸,顧孟余不為所動,被蔣任為中央大學校長,后一度任行政院副院長。他為人深沉,不為天下先,處處留余地,要他公開反蔣也不可能。“戰盟”機關刊物《中國之聲》的創刊號上,有他一篇批蔣的絕佳文章,言婉而諷,但用的是筆名“存齋”,完全違背了社長張國燾事先聲明發表文章必須真姓真名的規定。至于曾任上海警備司令的宣鐵吾,是黃埔子弟,師恩如山,要他反蔣,說不出口。另外一個是也曾任行政院副院長的童冠賢,是國民黨中反陳立夫cc派的一員代表,只能算是反陳。至于張君勵則對與國民黨的合作還抱有一絲幻想。而其他幾個能夠反蔣但不能反共,張國燾曾經兩度加入國民黨,最后大概還是希望保有他在共產黨歷史上的令名,所以反蔣,要他反共則很忸怩。真正能反共又反蔣的大概只有一個李微塵,他與國共兩黨素無淵源,是康有為的弟子,算是保皇黨。他是張發奎的清客,能列名其上是張的推薦,但他從來沒寫過一篇反共或反蔣的文章。本來名額上預列的還有青年黨領袖李璜,但反共的李璜卻不肯參加,才補上了宣鐵吾。“戰盟”可說是雷聲大,雨點小,各吹各的號。但張發奎提議在海外設立“武裝訓練基地”的構想,倒正合美國人脾胃,然而在菲律賓或日本設立都會引起國際側目,最后設立在美國人可以一手遮天的沖繩島與塞班島,負責的人是李宗仁桂系將領蔡文治,他曾在美國念軍校,這個運動失敗后入了美籍。桂、粵系軍人在民國史上常是一致對外的,但二系本身又有內部矛盾,蔡文治就是從不曾讓張發奎踏進基地一步。
CIA所甄選的人,都是受過國民黨排斥,或政治上的異己,甚或入了美籍的華人,但那原本也就是已被時代淘汰了的一些政客與漢奸。“第三勢力”結束后,美國人才得出了一個結論:中國的政治精英,不是已厝身國民黨里,就是已被共產黨吸收。當然,留滯香港及海外的“遺珠”、“傲骨”仍然不少,他們庇托外蔭是一回事,但要接受美國人頤指氣使又是另一回事了。只有張君勵例外,這位老先生的道德學問沒有話說,寫過《中華民國憲法》。他一本正經又開始草擬《新憲》,卻沒有一方聽他的。所以,美國充其量吸收到的最好人才,也不過是個天真的老人罷了。那些擅長奉承鉆營的政客、漢奸、掮客成了運動的骨干,由于辦了許多雜志和出版社,這些掮客才和知識分子建立起聯系。這些知識分子擠不進他們核心利益的圈子,發生不了更積極的意義,所得的稿酬也菲薄。知識分子和他們的關系,還比不上他們和從大陸逃亡出來被吸收的青年流亡學生。這樣的三明治陣容,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CIA也始終沒能咬到中間的那塊肉。這是美國人始終沒學會的一個教訓,政治勢力的崛起,是依賴一種政治理想和有胸襟的才識之士力耕,無法借由外力彰顯,所以凡美國人扶植的如前南越或伊朗王朝等都非常糟糕(后記:現在的伊拉克與阿富汗亦復如斯)。不顧廉恥甘受外國利用的領導層,都是以自私自利的政客與貪婪暴戾之徒居多,這種政權怎會好得了?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