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中國問題”研究
父親當年在家里的研究環境,就是一張一米二的小書桌,查閱的材料就只好通通攤開在桌旁的大床上。桌上只有廉價的紅墨水與糨糊,為了節省,紅墨水與糨糊還要稀釋。淡淡的紅墨水有個好處,它像透明筆似的不會將剪報上的文字遮住。客廳里除了一個三米長的木書柜,其他大量的書籍、雜志及報紙只好堆放在廚浴與正屋之間加蓋的石棉瓦頂甬道上。這甬道遠比正屋寬大,兩頭加門與窗,還兼餐廳與我的書房。父親當時的簡體字報紙主要包括十幾年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大公報》、《文匯報》等數十種,西文報紙也有。除了大陸與香港的書報雜志,相當數量的《紅旗》及《紅旗飄飄》、《星火燎原》等傳記雜志外,最重要也最大量的一種材料應該算是臺灣監聽大陸與蘇聯的“廣播輯要”,它是風雨無阻,每日三本,一年就是一千多本。一本叫《中央廣播輯要》,另一本叫《地方廣播輯要》,摘錄了大陸中央與各省每天的廣播新聞內容;還有一本配發的數量更少,封面標題是紅色楷書體的《莫斯科華語廣播輯要》,這是蘇聯專門針對大陸地區的電臺,對大陸的負面報道很多,把它與前兩本對照來看,非常有趣。每天光看這些新聞材料,就等于沒離開過大陸。不要說臺灣一般人家沒有這樣靈通的消息,連大陸同胞本身都可能沒法擁有這樣翔實的信息。這三本輯要的印刷簡陋,用十六開的粗模糙紙打印,因為不是機器自動印刷裝訂,不需要留咬口與裁邊。實際開本尺寸較大,正反面單色直排,是用鉛盤式打字機打在蠟紙上,字體是三號鉛字,然后用一種簡單的手工快速油印機復印。因此,經常會有模糊、脫印與疊印現象,一般每本三四十頁,也會厚到五六十頁。封面上印著“機密”兩個紅色楷體字與印本編號。每種印量大概只有幾百本,只有中央部會、研究單位、重要情治與心戰宣傳單位才配發。大部分的單位都不太重視,由于是管制品,必須列入交代,許多單位干脆整批打包丟在一旁。對父親這些識貨的研究人員來說,可是如獲至寶,這是一個需要再深挖的寶藏(此出版單位掛的招牌叫“中央電臺”,許多人總是把它與另一個“中央廣播電臺”的關系弄混。“中央電臺”位于臺北市林森北路七號,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六組即父親的辦公單位前方l臨馬路,是一幢新建的有數層高的現代建筑,緊毗它的第六組雖是個部級單位,但只是接收的一連片日式木造建筑。這個七號在巷子里,卻有號無巷,現在都扒光翻造民巷了)。僅是累積起來的信息,就可編成龐大無比的中共黨政軍群人事數據庫,事實也是如此,算是軍情局做過最有成就的一件搜集工作,他們投入大量人力日以繼之,有名必錄。最有趣的中共文件是所謂的“紅頭文件”,都是照片或底片,應該是別的單位轉過來的情報附件,這類底片在保管上是較麻煩的,因為容易受潮、發霉。在研究領域里,這類文件價值有限,但大家都拿來傳閱,最后也是亂丟。這類文件中有研究價值的是解放軍政治部出的《工作通訊》,它是團級干部才能參閱的機密匯編冊子,這樣一本本地帶出大陸確實不容易。而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中共高層的一種文件,其特別之處,一是沒有格式,有些只是一位黨國大老(國共都有)寫給領導人的信,然后,各個領導人會順著簽下去;二是它應該只能算是函,但都蓋有領導人的工作小章,有關部門可以據此作出正式批文,這在公文往返節約上是個不錯的方法。我注意到按照排名來看,沒有一個領導人會簽錯位置,絕對沒有排名低的會簽到排名高的上方,實在沒位置要并排了,也好像總會擠出個較適當的位置,在一紙信箋上能做到這樣,得有藝術天分。還有一種“實物類”材料,放在缺乏保管設備的我家很是麻煩,就是許多心戰樣品,包括心戰傳單、小冊子、人民幣、偽造的“毛語錄”、通行證,等等。都是裝在空飄氣球下準備從金門飛進大陸的東西,花樣與形式都很多,而且還依“宣傳戰”的策略分為“黑、灰、白”三類,我只能把它們裝進公文袋,然后把公文袋粘在檔案夾里來收納。苦于材料太多又雜,有些地圖大得占一面墻,像河南的蘭封與考城早被大陸并為一個蘭考縣了,我就得搬小凳子站高去核查。解決了儲存問題,還有整理問題,這些一直是我家的煩惱。我從高二起就做了父親的資料助理,我是父親唯一能請得起的,因是免費的。至于像《人民日報》這類是列入交代的,不能剪,只能按日、月堆,父親會在每日選出的文章上用紅毛筆寫出分類,我再把它謄寫成活頁式的分類索引冊。
分類就是大問題了,不管是圖冊、檔案、文檔(文獻)、新聞,父親隨手用毛筆一揮,幾個紅字就定了“江山”,絕不會搞錯。因為圖資類種與內容類別太雜,所以各種分類法都用得到,我幾乎是用“生吞活剝”的學習方式來趕上父親的速度。當時我手邊已有1958年版本的《中圖法》,但這種從本國角度出發的分類法,并不適合細分外國圖書。當時圖書也只有七八千本,用眼睛在書架上找習慣的位置還比較方便。書籍因為版本的關系,有些實際上是重復的,如《毛澤東選集》就有三套,最后只留了第一版,因為它所選的一些文獻在后來的版本里都沒有見到。然而,真正有分類需要的是父親的單位,那里有八萬本書(冊),有些還是從大陸撤退時帶過來的,沒用分類,全靠管理員的習慣。但他的助手經常將還書不插回原位置(大概也搞不清楚哪里是原位置),我建議管理伯伯用《中圖法》,他說不行,因為那是中共的方法。這也真吊詭,這里大部分藏書就是中共出版的,當要借書而找不到時就很傷神了。他倒是甚欽佩我父親的,稱父親的思想為很“大”。幫單位或幫朋友找書似乎一直是父親的額外工作,它可以讓我不用上圖書館就能過目許多知識(很多圖書館也沒有辦法進口的)。后來毛主席的書房照片面世,滿墻面的古書,引起中外矚目,父親單位里就有人去找來毛主席藏書的書單,父親看后只說:
“毛好讀奇書。”大家興致勃勃,撿攏了一批,但也不明白“奇”在哪里。有一年我忽然恍悟,那些書都是古人的做官經驗,談的都是人情世故,對于人性的黝暗面鞭辟入里(像《容齋隨筆》就是其中之一),大概讀通了這些老祖宗的東西,就像是有一面照妖鏡在手,任何妖魔鬼怪都無所遁形,難怪毛主席如此英明,任何人都整不倒他。
我當時很有興趣從事研究分類,但父親認為研究分類需要有哲學基礎,而“年少談哲學,年老談戀愛,都是力不從心的事”。在那個思想僵化的時代,扯哲學的事還另有忌諱,如果你搞得太過唯物,當局就會看你不爽。父親說,“意識形態”本來只是研究哲學的一種客觀工具,從拿破侖開始,因為不能拿大炮來管理知識分子,就巧妙地利用其來掛帥,才變成為修理知識分子的政治工具,然后奧匈、蘇聯學而時習之,“青出于藍”。我打開《中圖法》,看到國家偉人思想首列在所有思想哲學之前另起一類,就知道“意識形態”這東西,比起拿破侖時代一定又難搞多了。又想學編主題表,但那時中文檔案分類研究還處在混沌初開,檔案分類又是跟歷史與國情走的,起步還得先從浩瀚的奏折與文牘著手,而跟現實又有脫節。到“文革”時,因為泄露出來能匯編的東西太多一一那才真叫國家級的“爆料”。研究中共人事問題的都非常興奮,就像一輩子憑想象研究恐龍化石的人忽然發現恐龍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中共每一次運動與權力的重新洗牌,都是驚動中外的大事。“文革”新當權的人事分析更是熱門焦點,但由于變動范圍太廣、太深,新的人事匯編一時編不出來,令蔣介石在國民黨的中常會會議中不無遺憾。領袖的遺憾,就是各頭頭們的遺憾,尤其父親這個在單位算是此類研究的領頭羊了。因無人肯請纓,父親就自告奮勇說他能用三個月時間完成匯編。當時,父親因為被阻擋而擠掉了訪日演講的機會而心情不佳,應該有賭氣的成分存在。父親幾個好友也愿加入,但茫然不知該如何著手。人事淵源盤根錯節,光對每個中共干部做逐年、逐項的交叉比對,就是一個龐大的作業。父親他們用了一個罕見的做法,就是把分析與繕寫的工作拆開,并負責勾選所有書冊、報告、報刊里的材料。我組織了一個二十幾人的繕寫隊伍負責分類抄出來(許多因為需要重復參照,還必須編索引及加編參見批次),再并攏成每個人名下的材料,交還給父親他們去參照與撰寫。這個流水作業在三個月內夜以繼日,我的幾個好友差點連學籍與工作都不保。這部成稿過百萬字的巨冊,每個人名每提到一次,就要在姓氏下加一個“匪”字,機關單位前要加一個“偽”字。幾千人的名錄,僅重復這兩個字的字數,就足印成一本書。我干脆刻了兩個帶插入號的木章,初校時用來蓋在遺漏的地方,蓋到手酸死。這本巨冊被送進周三的中常會去獻寶時,印刷膠都還沒干透。蔣介石傳令褒獎,往常,這類該父親一份的獎勵常被暗杠掉,免得助長父親太“明星”化了。這次不但領到了稿費與獎金,褒獎也被傳達到位,我們很高興,像是替父親出了口氣(多年后,我已經能從事為計算機設計出類似ERP這種大型自動化檔案管理系統的邏輯架構時,一些宏觀的評價模式則與那個協助父親工作時期的受益直接有關)。
國民黨每周三上午開的那個中常委會議,就如大陸的政治局常委會,所有大事都在周三拍板,周四見報。相關單位的人員那天都需在崗位上待命,隨時提供咨詢材料。父親這種研究人員是不必固時上班的,只有每周三都得早去晚歸。只有一次,還不到中午,父親就“砰”地推門回來了,一臉詫異,說今天常會不開了,因為有“政變”。那就是1964年裝甲兵副司令趙志華鬧的“湖口兵諫”事件一一他要將第一裝甲師開到臺北包圍總統府,向蔣介石進諫一一陳述各高官包括他的上司等的腐敗劣跡。這事總算有驚無險,因為這位趙副司令在部隊召集起來后,花了太多時間來演講,足夠臺下從驚惶失措中恢復冷靜,察覺到這是個荒謬的個人泄憤事件。一位中校政戰官佯裝說:“副司令我擁護你!”然后,走上臺去,趁趙不注意把他抱住控制起來,其他人也沖上來拿走臺上的手槍,趙被暫扣押在會議室,門外開來兩部漆著“憲兵”字樣的白戰車看守。其實,在演講結束之前,臺北已接到了偷打出來的電話,國防部一陣忙亂,甚至準備緊急時派飛機炸橋阻滯,因為裝甲兵開到臺北只要兩小時。那天,我們就沒再聽到任何進一步的消息,民眾都不知道發生了大事。翌日,村里只有前裝甲兵司令吳J所的外甥緊張地悄悄問我:“知不知道有這件事?”父親回單位了解了昨天的所有經過,這種老大單位的本事就是內部消息最靈通。他們告訴父親,當時蔣介石聞訊,即從士林官邸準備開上陽明山。而他吩咐要走的一條小徑,居然是連待衛長與內衛都不知道的,蔣氏父子對于被叛變的經驗實在豐富。那個政戰官連升三級為少將,也有“老資格”批評這個政戰官不是天才就是白癡,因為他說了擁護之后,尚未上臺做動作之前,若被另一個更忠貞之士一槍擊斃,那他的“忠貞”屬性就永遠成謎了;另一個高興的人是王升,這件事證明他的政戰人員是忠貞可靠的。就跟臺灣其他所有的政治消息一樣,官方是永遠不準備公布事實與真相的,但奇怪的是,海外一定都會知道,然后再傳回臺灣來,老百姓才如夢初醒:自己家隔壁的橋差點被炸掉了。
對父親來說,研究“中國問題”,只是一門一般性的知識學術,但在臺灣,完全無法脫離政治的羈絆,研究“中國問題”就等同是研究“中共問題”,而成為“敵情”,再降為“匪情”了。父親雖然盡量讓這類思維抽離開研究,但卻很重視歷史的一貫性。譬如,父親同意有“中國問題”,但不同意有所謂“臺灣問題”,因為臺灣是中國歷史的產物,是中國問題的一部分。我曾親耳聽父親對一個來臺灣做研究生的美外交官堅決地說:
“只有中國問題,沒有臺灣問題!”20世紀80年代前,臺灣除了各部會有所謂的“敵情研究室”,主要的中共問題研究單位,在情治系統中,安全局、國防部情報局、調查局、政工干校等都有設立研究處室。國防部參謀本部的情報次長室,也有專門人員。總政戰部則有負責政治作戰的心戰總隊,以政治廣播為主,它們使用在林口美軍留下來的強力電臺,而在金馬則有分支,其研究單位代號稱作“心廬”。這些保守性強的單位,不是沒有人才或成績,嚴格來說,是制度限制了他們。他們無法對外交流,擴充視野,人員來源不是軍職,就是情治、黨工(包括中共投附的),一般政府官員亦很難被接受加入這個研究園地,像父親這種成名在海外,應聘來臺的算是“異類”了。后來打開這個“鐵飯碗”僵局的始作俑者是h道明,他是蔣經國的留蘇同學,是唯一有能耐把情報局的研究室搬進政治大學成為“國際關系研究所”的人。到吳俊才接任所長后,就在這個基礎協助下,設立了“東亞研究所”對外招生,開始走向學術性層面探索,和國外學術機構聯絡、接軌。現在臺灣縱橫兩岸的“中國問題”專家,絕大多數出身于此。這些后起之秀,已經是用新式研究方法在研究中國了。但也有個共同缺憾,對于前50年的大陸人與事非常陌生,可說少了歷史的一貫性。父親也在那里兼教,接觸到不少有美國外交官身份的研究生,其中有幾位在當時就幾乎能斷定是會在未來對主持中國政策中冒頭的。
我剛到臺灣首見的情治大老,就是那位卜道明先生,他一看到我就哈哈大笑,說:“原來就是你這個小鬼!”讓我莫名所以,回家才被告知原委。那是父親還在香港的時候,卜道明曾托他介紹幾本書,而我當時也剛抵香港。正離斯大林過世不久,大陸對斯大林過世的悼念非常隆重,每當街坊組隊去觀賞斯大林紀念影片,我都跟去,習字也總是反復學寫:“斯大林公公,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到了香港,還是這么練,結果,一張這樣的紙片不知怎么就夾進了寄給卜道明的書里。書到了臺灣海關,立刻被檢獲,這可是勾結匪偽的宣傳密語!即使是卜道明這樣的老資格,也不免被我這一“暗槍”打得手忙腳亂。
20世紀80年代前,臺灣的中共人事資料整理還是相當受國外重視的。一方面是臺灣下的是死工夫,以大量人力搜集中共人事動態,另一方面是彼此對過去的底細實在太熟悉了。但這類熟悉對問題研究的益助不大,只能當八卦看。外國人真正求助臺灣的是他們看不懂大陸的報紙,他們懂漢文,但大陸報刊上的政治文體及運動用語像是一種新文學,尤其對社論、專論里那些隱晦的意指更如霧里看花,愈重要的指示愈看不懂。但有些美國人的研究水平還是很高的,我印象深刻的是兩個來拜訪的美國西點軍校教戰略的上校教官,分別是人類學與哲學博士,他們的討論方法很特別,只重視觀點。即先述說一段。然后問父親同意不同意,父親只需要回答“是”或“不”,不需解釋。反過來,父親問他們,方法也是一樣。父親說這兩個人的水平比美空軍藍德研究所的很多文人教授都高,他們負責教的是美國全球戰略,送了許多美軍的紅皮書給父親。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查字典,把其中一本評估蘇聯武裝的全部蘇軍編裝表逐字翻譯成中文,我到現在還可以把每種俄式師從師到單兵的所屬各單位編裝與配備背出來。我從小就是個軍事迷,對中共軍事的材料也很用心,家里有這個現成條件,所以從中共擁有武裝開始起,不但每一個階段的系統我都整理得很完整,部隊脈絡一直追蹤到“文革”時期都仍然非常清楚,每個軍、師的駐地大都了解,這在當時是很難想象的。那時我最好奇的是四個野戰軍席卷全國后,許多部隊就像落地生根似的久久不會再調動了。還有軍區的許多副司令員都兼軍長,父親卻是倒過來看這個問題,他認為這表示軍長才是握有實權的要角。固定駐地的習慣,對我后來在報道1979年“中越之戰”很有幫助,當時外國新聞報道美海軍從無線電測探中得知,廣東有縱隊向越南方向移動,但不知道是哪些部隊。而我因為知道那一帶是哪些部隊,所以就大膽地率先在報刊上把部隊番號亮了出來,事后證明是相當精確。我沒有運用情報,我用的是廿多年累積資料的成果。當然,我有能力可以把那些部隊描寫得更具體一些,但那是情報。事實上,不要說太敏感的來源材料在解密之前不會公開,家里的人連報章書刊也很謹慎地從不讓它流出家門。但事情總有意外,有次家里半夜鬧小偷,被我醒來驚走。我跟父親在甬道上檢視,想不出家里有什么值得光顧的。母親卻發現她的存糧——一條火腿與燒飯電鍋不見了,父親注意到廚房旁一堆《光明日報》也少了幾張。父親向單位一報備,效率出奇地驚人,兩天就抓到這些家伙,隔日,他們便被腳鐐手銬地帶到家里鑒認。母親轉述,那三個賊的表情像是萬念俱灰——怎也料不到撿幾張舊報紙擦手與包火腿,競要勞動警方對他們“曉以大義”(喝尿灌水),“勸”他們把“匪報”散播到何處坦白交代,全不理會他們都不識字。
在臺灣接替陳立夫的文化思想戰線工作的是“天狗會”的張道藩,此人溫和平庸,在黨內與文藝界資格都夠老,大概因此能被各派所接受。他最杰出的本事應該是談戀愛,他愛戀的對象是徐悲鴻的怨婦蔣碧薇。后來,我剛好是采訪蔣碧薇晚年的最后一個記者。她那時八十多歲,攝影記者溫禾注意到她仍然敷起薄妝,我的采訪工作剛結束一個月,一代佳人蔣碧薇就過世了。她給我許多張道藩寫給她的情書,那些情書通常是用宣紙裁的小方巾形狀,正楷體填寫的自創詩作與粘貼著一縷發絲,或者在相思葉上用蠅頭小楷寫的詩,費工費時,此情綿綿,我的女同事都愛不釋手。但這樣的人要肩負“反共抗俄”的文化斗爭工作,實在無法與中共的那些辛辣的文藝戰將相比。事實上,陳立夫的組織部勢力可說已隨大陸撤退與陳下臺而瓦解。文化思想戰線的工作實際上由蔣經國的救國團與政戰系統人馬開始主導,黨改組后成立的第六組(即父親的單位——后稱為“大陸工作委員會”)因為負責研究“共情”,所以還分到了對思想工作最后鑒核的部分。成立的第一組還是管組織,但與陳立夫時代的氣焰已完全不能相比。第二組則是個特務組織,管“敵后黨部”,就是負責對大陸的派遣工作,這個單位神秘復雜多了。由于負責對大陸心戰空飄氣球與心戰電臺這項工作是有美援的,沒有一個單位可以獨吞,所以第六組也有人加入,跟他們比較熟悉,父親只分得到他們帶回來的工作。原來“中統”最恐怖的抓人工作,則由“劉自然事件”后擴展的“警備總部”取代。它有兵有將,任務包山包海,除了有守山守海的邊防警備部隊,各地遍布調查組,還負責檢禁所有的電臺、報刊、郵政、電訊、文化娛樂及后來的電視臺,可說是“戒嚴時期”所謂“白色恐怖”的總象征。
“警備總部”干涉社會及人民生活的層面既深且廣,不僅濫權,許多行徑荒謬無知。那時候獲準進口入臺灣的書刊,凡有中共官員照片,臉部一定被涂黑,有不當的文字也是涂黑。最讓一般小老百姓覺得無辜與掃興的就是禁歌。禁唱的歌曲達九百多首,幾乎囊括了所有當時最膾炙人口的歌曲,禁唱理由無奇不有。作者留在大陸的不能唱,如《魂縈舊夢》、《蘇州河邊》、《天涯歌女》、《等著你回來》,有“左”傾暗示的不能唱,如《何日君再來》一一“君”是指解放軍嗎?《向日葵》——中國共產黨?暗示政府的,如《綠島小夜曲》一一暗示政治監獄就在這海上孤島上。《媽媽請你也保重》一一在軍中想念媽媽會懷憂喪志等都被禁唱。當時違反規定者,輕微的被處以禁唱、禁播、禁出版和扣押沒收出版品,嚴重的詞曲作者會被關押,而演唱者也會受牽連。許多歌手因此遷居海外去發展,有些變成了終生反國民黨的人士。大部分禁歌是矯枉過正,而報刊上任何諷刺性文字也不容許出現,不管省籍,一視同仁。禁歌這類事件,聽起來淚中有笑,對人民的傷害似乎不大,事實上,對人民心理造成的影響反而是最普通與趨向一致的。當然,人身拘押是更直接的折磨,這是“警備總部”下的“保安處”的工作。這個人人聞之色變的處,雖然只是個執行單位,處長一般是少將,但這個處的處長是中將,并且跳過警備總司令直接由蔣經國指揮。事實上,“警備總部”的特務班底由來復雜,蔣經國似乎一直在調整它,大量提攜政工干校干部與軍職來接替原來的情特首腦,但看不出效果。如果說它的惡行是變本加厲,還不如說它實際上是處在一種自發于內部相互掣肘與沉疴的失控狀況之下。因為實在不像話,到段家鋒少將調來接任警總發言人(對外職稱),他很想替被捕者建立一個辯護律師制度這樣的起碼措施。雖然他也是政工干校出身,是蔣經國與王升的嫡系,也在政大東亞研究所念過書(當時已經是上校),父親對他的構想只能說樂觀其成。段后來似乎就退役了,成為一名作育英才的教授。蔣經國當然要概括承受對“警備總部”的領導責任,但只有在中國式政治核心工作過的領導人,才能體驗領導一群“豺狼虎豹”工作有多少無法對外說明的痛處。蔣經國就像住在一間傾斜的竹屋里,既不能任其傾倒,因為還需要它遮雨,也不能一次抽換太多,只能找準時機抽換掉最腐朽的竹子一一用比較沒這么腐朽的另一根。
也讓我想起在蔣介石逝世多年,蔣經國也傳出健康日益惡化之時,我曾問過父親該如何寫蔣經國的遺囑才算適當,父親說:
“就寫他替臺灣建立了一套行政制度,但還來不及建立一套政治制度。”
現在來看,臺灣紛亂的政治現象,父親當年說的似乎是預言。
——全文完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