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上海的故居一如這位偉人留下的絕響——沉默的吶喊。從蜚聲中國的虹口體育館拐進去,順著整齊干凈的單行道,一條小弄,并不難認。街兩邊接跳著高瘦的樹,把一個些許燦爛躁動的上午只濾下一點細碎的光影。如果街邊老鐘表店里墻上的時光能倒流,人群里一定會有先生那孤獨而偉岸的背影罷?腦海里載著這模糊的意象,一三二一弄也就到了。
這就是被稱作大陸新村的地方,魯迅在這里度過了最后三年的時光,包括逝世。外觀上這不過是普通上海民居的紅墻鐵柵三層小樓,若不是有如銘牌的簡簡單單一行字“魯迅先生故居”的提醒,還真有可能把它從居民廚房里升起的油煙中忽略過去。游人很少,確切說,沒有,除了一個尋覓已久的我。旁邊陳列著先生作品的“賣票間”里,空氣中有上海人不多見的那分閑適。真的倒是給了我一個獨自品味先生的機會。
參觀倒是直奔主題,不過,我反而覺得工作人員的講解是多余的了——他只是在例行公事,這些有猶倒背如流的話除了像一本冷冰冰的教科書,又能融化多少到這里來的許許多多復(fù)雜的人心?我的思路又在游走,順著墻壁,透過明顯后刷上去的油漆,穿梭在板層的一條條縫隙,在偉人的靈魂里,又是在如此真實可觸的空間里。
這里的一切都還保持著1936年的樣子,故人不再,塵間恍若隔世。魯迅的家,其實也不乏許多革命者的芳蹤:瞿秋白,就在進門的桌子上寫作過;二樓的亭子間,作為客房,蕭軍蕭紅曾在此停留;至于那些進步團體的文人,更是過往匆匆,難以講述了。據(jù)說這種房子的結(jié)構(gòu)是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式”,即,起居廚房在一樓,主臥室、衛(wèi)生間在二樓,三樓是一個帶陽臺的采光充足的大房間,二三樓各有一個亭子間,或作客房,或貯藏物品。今天看來,這樣的規(guī)模,這樣的市口,價格一定不菲;但在當(dāng)時作為文人階層的魯迅,也并不算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虹口區(qū)雖然是租界區(qū),但這里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臨界”地帶,走出弄堂就看見綠油油的農(nóng)田了。況且故居里一切保存完好的物品都是那么簡樸——我曾去過宋慶齡的故居,宋氏宅第的布置陳列不愧大家風(fēng)范;也曾去過魯迅先生紹興的老宅,嗅過厚厚的浙西鄉(xiāng)土味兒。而這里,我僅僅能想像先生一家居家過日子的情景,那分安祥,那分細膩會令我感動。當(dāng)然我的初衷并非如此,而是看看先生最后的時光里仍在戰(zhàn)斗不息的生命,看看火種沒有燃盡時的余燼。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遠沒有能走到如此深遠,眼中這一幕幕實實在在的物品沒有辦法讓我形而上成一個滿意的追隨者,我只能這樣:記錄一些生活。一個偉大的普通人,他留下的。
承載先生逝世的床鋪著雪白的床單,并不在陽光里(二樓的采光并不好)。佇立其前,一種哀悼基督式的肅穆襲上人的心頭。時鐘是永遠不會走了,停格在偉人與世界停止交換思想的時間上——5點30分。先生安祥的去了,這位戰(zhàn)斗的巨人基安特一般的倒下,卻把思想埋在中國這片生生不息的土壤里。他去世時,并沒有幾天后萬人送葬的壯觀場面,只是這么安靜,像一個與疾病賽跑了很久卻不得不放棄的選擇。我站立的地方,可曾浸染過親人摯友的淚水?當(dāng)蕭軍這位東北大漢不顧一切跪倒在床前號啕大哭不啻喪父之痛時,敲打人們心扉的這一幕——該落了。
還有就是林林總總的藥。折磨魯迅的胃病、奪去魯迅生命的肺病,還有愛子周海嬰的哮喘,使的這家人也快“久病成醫(yī)”了。竹柜里不少藥瓶里還殘存著使用過的藥液,使人又不禁聯(lián)想起晃晃蕩蕩的脆弱生命。在那個年代,戰(zhàn)亂時的健康成本真是微薄的,人人都是朝不保夕,文豪也好,落水狗也好,鴛鴦蝴蝶也好,統(tǒng)統(tǒng)都是西風(fēng)中的瘦馬。
不能不提的是魯迅的愛子之心。“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正是最好概括。在此以前,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里也搬用了一點“中國制造”的特色——但不像許許多多今天的中國家庭,孩子和家長構(gòu)成太陽與行星的關(guān)系。魯迅中年得子,對海嬰?yún)s只能稱得上疼愛,而不是溺愛。周海嬰的臥室在陽光充足的三樓,可能也是對哮喘頑癥的妥協(xié);一臺老式留聲機,反反復(fù)復(fù)換了多次,出于好朋友內(nèi)山完造的不厭其煩,但不難想像魯迅寫作時最怕人打擾的習(xí)慣,卻愿意為懵懂孩童的啟蒙而打斷;還有一樓的玩具柜,又何嘗不是收納著親情呢?我沒有細看古老與摩登交替時的玩具是怎么樣的,但凡感應(yīng)到了同樣那份拳拳之心,就像回憶我的父親帶我去看馬戲,在簡陋的年代里抱我坐在腿上的溫馨。
走出來的時候,陽光潑了我一臉。我知道這樣無聲的告別,也如這里曾有過的住戶——煮羅宋湯的白俄,惡聲惡氣的日僑、甚至在對面樓上作過監(jiān)視活動的國民黨特務(wù)一樣,是永不會再見的“farewell”了吧。工作人員熟練地鎖上門,完成了任務(wù)。我等著記憶被時間修正,好記錄下我眼里的點滴,那些穿越時空沙漏的思想。東泰休閑廣場上還是那首歌:消失的舊時光,1943年在回憶的路上,時間變得好慢。驀地,我很想回頭尋找那鐵盒里的玫瑰花瓣,老街坊、小弄堂、魯迅故居里的,朝花夕拾,別有一番滋味。
春花秋月杜鵑夏
西方文學(xué)著眼的是“人”,而古老的東方則發(fā)現(xiàn)了自然。能把自然的纖細與人的靈性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作家,至今似乎唯有川端康成一人。
日本文學(xué)就是從描述美而發(fā)展起來的。作為早先吮吸過西洋文化,推崇過“印象派”的川端康成,最終還是回歸到浸潤他靈魂的日本文化搖籃,并且矢志不渝。從早先《伊豆舞女》到巔峰之作《雪國古都千只鶴》,他的一生中似乎總是在獵獲著美。在驚聞川端先生自殺后,他的好友、畫家東山魁夷這樣評價他:“美是先生的憩息,是喜悅,是恢復(fù),是生命的體現(xiàn)。”
在川端看來,死亡也是能夠詩化的,“再沒有比死亡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像“新娘一樣美麗”,是“平穩(wěn)如鏡的海”。這樣凄婉的,又蘊藏著震撼的“死亡之美”,也出現(xiàn)在《雪國》里:葉子從高樓優(yōu)美地墜落。那也許是一幅精美的畫圖吧,它有充分被贊美的理由:“有些飛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是已經(jīng)死掉了……島村把它們拿到手上,心想:為什么會長得這樣美呢!”——也許,川端先生真的在選擇自殺前看到了至美,盡美;也許,真的會出現(xiàn)在他“臨終的眼里”。
凄美的川端康成,凄美的《雪國古都千只鶴》。整本書中,人們卻找不到一個能表現(xiàn)這種美的男性形象,腦海里總是充斥著葉子、駒子、千重子這些揮之不去的女子身影。長于寫女性體現(xiàn)在這位大師作品的每一處,但是這種筆法絕對不同于我國的不朽名著《紅樓夢》。人物的形象是那樣的影影綽綽不可捉摸。《古都》中描寫的櫻花纖細嬌弱,脈脈含情,若隱若現(xiàn)地藏在樹叢中,川端認為那是一種女性的優(yōu)雅。甚至于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授獎辭都在這樣描述他:“川端是一個能細膩觀察女人心理的作家,這點尤其值得贊賞。”
是的,川端先生的敏感細膩的心時刻在凝視著美,也創(chuàng)造了日本乃至東方文學(xué)永不消失的藝術(shù)景象。不要忽略美吧,當(dāng)我們津津有味地玩著血肉橫飛的暴力電子游戲,當(dāng)我們?yōu)槌C情的《泰坦尼克號》灑下熱淚,當(dāng)我們被一些網(wǎng)絡(luò)的色情圖文迷了眼……應(yīng)該意識到,我們的眼睛還有發(fā)現(xiàn)美的權(quán)利。這種美,首先來自于像川端先生那樣純凈的心靈。
我不禁再次想起川端康成在接受諾貝爾獎的致謝辭中引用的一首和歌:
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
這里具有別一般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