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筆下的《山市》以瞬息萬變、奇幻美麗的景象特征拓展了我們的生活視野,他那凝煉的語言帶給我們幾多的神秘。人教版《語文》七年級上冊與許多配套教參在對一些字詞的注釋很是牽強。今不揣淺陋,據(jù)讀書所及,略加考證,申述鄙見。
一、“居然”的誤注
蒲松齡《山市》原文中有“居然城郭矣”一句,人教版七年級上冊課文注解“居然”為“竟然”,并將整句譯成“竟然像一座城市”。我們不能否認“居然”確有“竟然”這一義項,表出乎意料之意。如唐代斐度《涼風亭睡覺》:“滿空亂雪花相似,何事居然無賞心”。但將“居然城郭矣”中的“居然”譯成“竟然”卻沒有任何理據(jù)。首先,從古文翻譯的原則看,將原句譯成“竟然像一座城市”違背了“信、達、雅”中的“信”,即望文生義,翻譯時隨便增加了一個“像”的義項,這與古文翻譯的要求是相背的。另外,從語境上看,此時孫禹年他們看到這些景象時已不再帶有“出乎意料”的驚喜心理了,因為上文“始悟為山市”中的“悟”已經明確排除了“意外驚喜”這層含義。也就是說,在“城郭”出現(xiàn)之前,他們已豁然開朗,徹底明白了這是“山市”現(xiàn)象,已經克服了原初時“相顧驚疑”之態(tài)。因此,如果“悟”后再有“驚疑、意外之喜”就不合邏輯了。他們隨后看到的景象都是在“靜觀其變”的心態(tài)下觀賞的。因此,從文本情境推知不應再含有“意料外”這層意義。至于羅湖濱老師在《<山市>易被忽略的兩條線索》(《中學語文教學》2008年第6期)中對“居然”闡述成“表贊賞及意外之喜”的理解也純屬對訛注的一種附議。據(jù)文本情境,是說山市呈現(xiàn)出來的高垣睥睨很像現(xiàn)實中客觀存在的城郭。因此,應將“居然”作“儼然,非常像”解。這一解釋,在古籍中的運用也很常見:在清代黃鈞宰的《金壺浪墨·綱鹽改票》中寫道:“其黠者頗與文人名士相結納,藉以假借聲譽,居然為風雅中人。”更早的還有明代劉若愚的《酌中志·各家經管紀略》也有例:“本政一斗縈酒,皈依釋氏,居然一頭陀也。”以上二例中的“居然”都作“儼然”解。《山市》中想表達的文本意義也就是說山市的虛幻景象很像現(xiàn)實中的真實景象。所以,“居然”只有當作“儼然、非常像”解,才合理合情。
二、“城郭”非“城市”
課文釋“城郭”為“城市”,依此解,整句可譯為“(山市)高高低低的城墻,連綿六七里,很像城市”。細品這個譬喻,確有不妥之處,此句主干可壓縮為“城墻像城市”,顯然詞不達詁。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中明確提到“像”“如”“如同”等詞的運用須在譬喻與被譬喻間存有極大的相類似,在整體上二者必須極其不相同。作為譬喻(城墻)與被譬喻(城市)二者之間既構不成形式上的相類關系,也談不上形式上的相合關系,所以這種解釋不成立。此外,在古籍中很少將“城郭”釋為“城市”,更多地將其分解成“城”與“郭”, 如《木蘭詩》中的“出郭相扶將”,《過故人莊》中的“青山郭外斜”等。因為“城”與“郭”都是單音詞,而且是同義詞,每個詞都各自承擔意義。城為內城,郭為外城。《管子·度地》也曾提到:“內為之城,城外為之郭”。在古代,城市帶有圍墻成為一種定式,并有城郭之制。孟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中的“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便為證,而外城——郭,往往就是指城墻。《古漢語大詞典》就是釋“郭”為“外城,古代在城的外圍加筑的一道城墻”。《禮記·禮運》:“城郭溝池以為固”就是例證。
將“城郭”釋為“城市”的理論依據(jù)可能是認為這對同義的單音詞存在偏義現(xiàn)象。“城郭”語義偏向“城”或偏向“郭”都有可能,但若偏向“城”,那么句子的譯文就是“(山市中)高高低低的城墻,連綿六七里,很像(真實的)城市”。若偏向“郭”,就是“(山市中)高高低低的城墻,連綿六七里,很像(真實的)外城城墻”。比較二者,詞義偏向“郭”更合乎語境,所以文中的“城郭”當作“郭”解,即外城城墻,整句話的翻譯是:“(山市中)高高低低的城墻,連綿六七里,很像(真實的)外城城墻。”
三、“窗扉”非“窗戶”
課文注釋把“窗扉”當作“窗戶”解,實屬不妥。在古籍中“窗”作“窗戶”解,無可厚非。而“扉”卻沒有“窗戶”的義項,絕大多數(shù)作“門、門扇”解,極少數(shù)當作“屋舍”解,根本沒有“窗戶”這一義項。古籍中,表示“窗戶”的詞,還有“牖”“向”,戶西窗叫“牖”,室戶北向窗稱“向”,《說文》:“向,北出牖也。”如《詩經·豳風·七月》:“塞向謹戶。”若要像注解中那樣表達“窗戶都大開”這一意思,應用“窗牖”,而不應是“窗扉”。何況一座有人往來屑屑的高樓,絕不可能只有窗,沒有門,所以將“窗扉”作“窗戶”解,與實不符,應釋為“窗與門”。
四、將“睥睨”注解為“城墻上呈凹凸形的矮墻”值得商榷
與新人教版課文相配套的《精析巧練》(杭州出版社,第172頁)中對“睥睨”的注釋是:“古義:即城墻上呈凹凸形的矮墻;今義:斜著眼看,形容高傲的樣子。”這一注釋似是而非,從本質上混淆了該詞的古今異義類型。據(jù)此注,“睥睨”屬于古今異義現(xiàn)象中的詞義轉移,事實上,該詞屬于古今異義現(xiàn)象中的詞義縮小。“睥睨”在古籍中,不僅具有“女墻”義,還有“斜視,表傲慢”之義,《淮南子·修務訓》中:“過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魏書·蕭衍傳》:“蕭衍輕險有素,士操蔑聞,睥睨君親,自少而專”,就是例證。此外還有“窺視、監(jiān)視”之義,《顏氏家訓·誡兵》:“若承平之世,睥睨宮閫,幸災樂禍,首為逆亂,詿誤善良”為證,甚至在《宋史·儀衛(wèi)志六》中提到“睥睨,如華蓋而小”,其中“睥睨”是作為一種古代皇帝的一種儀仗。縱觀上解,“睥睨”詞義頗豐,誠屬一詞多義,不是一詞一義。
古文今譯是繼承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遺產的需要,后人當以務實、謹嚴的態(tài)度來對待,多一些理據(jù)考究,少一些主觀臆斷,杜絕郢書燕說現(xiàn)象,以免出現(xiàn)詞語用字混訛現(xiàn)象。以上考證僅屬個人鄙見,望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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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內巧 浙江省永嘉縣城西中學 325100;呂內欲 浙江省永嘉縣永臨中學 32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