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圖通過對湘西苗語、土家語與中古乃至上古的人稱稱謂語的歷史比較研究,求證同屬漢藏語系的這三種語言人稱稱謂語詞之間的語音系統的對應關系,最后尋求這三種語言人稱稱謂語的語音共同源流以及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相互影響。
關鍵詞:湘西苗語 湘西土家語 漢語 人稱代詞
一、概說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位于湖南省的西北角,地處湘、鄂、渝、黔四省毗鄰的邊區。長期以來,這個地區聚居著苗族、土家族及漢族的人民,因此,苗語與土家語難免會受到與之頻繁接觸的強勢語言——漢語的影響。湘西自治州處于西南官話的覆蓋區域,所以,這里的苗族及土家族人民在與漢族人交往時,所操語言均是帶有本民族特色的西南官話,這充分說明作為強勢語言的漢語已經受到當地這兩種少數民族語言的滲透,主要表現在語音與詞匯方面,并且混雜了一些土家語和苗語的成分。因為人稱代詞為核心詞匯,比較原始,是同源詞的可能性很大,但又因為人稱代詞屬高頻率使用詞,相互借用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本文試圖從這三種親屬語言的人稱代詞入手,來尋求它們共同的語音源流,同時,兼顧闡釋它們之間因長期接觸而產生的相互影響。
二、第一人稱
(一)第一人稱單數
漢語里,“我”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在上古時期就產生了,從語音上看屬[#331;]系,王力先生將它擬音為[#331;a],向熹先生將之擬為[#331;ai],同在[#331;]系的上古第一人稱代詞還有一個“吾”,王力先生擬音為[#331;ɑ],向熹先生擬音為[#331;a],語音上同“我”頗為接近。進入中古后,“我”與“吾”仍作為第一人稱代詞而被廣泛應用,“我”一般用于口語里,“吾”則多用于書面語里。中古音系里,“我”屬果攝哿韻,在疑母,音可擬為[#331;ɑ],“吾”屬遇攝模韻,也在疑母,音可擬為[#331;u]。“我”與“吾”雙聲旁轉,是同源關系。在湘西苗語里,第一人稱代詞“我”多讀為[wesup3;sup3;]。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里,“我”則讀為[#331;asup3;sup3;],這與王力先生所擬的上古讀音完全一致。在當地的西南官話里,“我”讀為[#331;osup3;sup1;],普通話里“我”讀為[wosup2;sup1;#8308;]。從上述材料不難看出,自上古以來,第一人稱代詞“我”的聲母一般都為舌根鼻音[#331;],只有到了現代的普通話里及湘西苗語里才是半元音[w],韻母由于受前面后鼻音聲母的影響有高化的趨勢,但不管怎么說,“我”應是一個上古時期產生的人稱代詞。如表1所示:
漢語湘西苗語湘西土家語
上古音#331;a(我);#331;ɑ(吾)
中古音#331;ɑ(我);#331;u(吾)
現代音湘西地區西南官話:#331;osup3;sup1;
普通話:wosup2;sup1;#8308;花垣吉衛音:wesup3;sup3;
鳳凰山江音:wesup3;sup3;龍山里耶音:#331;asup3;#8309;(北部)
瀘溪潭溪音:#331;osup3;sup1;(南部)
從上表可以發現,上古漢語和現代漢語中的“我”都與湘西苗語及土家語中的“我”有著嚴整的語音對應關系。特別是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音與上古漢語音完全一樣,這樣驚人的一致很容易令我們想到,可能是遠在上古時期,土家人在表達“我”這個概念時,向漢人借用了語音的緣故。但也不排除土家族的先民于上古時期與漢民都將“我”念為[#331;a]的可能,后來漢語語音發生了演變,而北部土家語卻將這個古音保留至今,南部土家語則沒能留住這個古音,而是直接借用了西南官話音。
上古漢語里,“我”[#331;a]由于受前面疑母[#331;]的影響,韻母[a]的舌位向后移動,變成了中古時期的[ɑ],再進一步高化后變為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韻母[o],這時便形成了西南官話音[#331;o],之后疑母[#331;]漸漸脫落為零聲母,進而才產生了一個輕微摩擦的舌根半元音[w]。這樣看來,“我”的西南官話讀音[#331;o]應早于現代漢語的普通話讀音[wo]。另外,“我”的同源字“吾”到了中古后念[#331;u],其聲韻所發生的變化與“我”的情況類同,即二者演變的最終結果都為現代普通話中的“我”[wo]。湘西苗語中的“我”念作[wesup3;sup3;],聲母也有可能是從疑母[#331;]演化而來的。
由此便可推斷,現代湘西苗語中的“我”([wesup3;sup3;])、湘西土家語中的“我”([#331;asup3;#8309;]與[#331;osup3;sup1;]),以及現代漢語中的“我”([#331;osup3;sup1;]與 [wosup2;sup1;#8308;])的共同語音源流應為[#331;a]。
(二)第一人稱復數
至于第一人稱復數“我們”的情況則相對復雜。在先秦時期,漢語中的“我”是兼表復數的,《左傳》里有“吾儕”,漢代后有“我輩”的說法,都相當于現代漢語中“我們”的意思。但“儕”“輩”等詞是獨立于“我”字而存在的,有“這一類人”的含義,但還沒有像“們”那樣附著于“我”之后形成一個固定的詞。“們”字產生于中古的10~11世紀,專門附著于表示人倫的代詞與名詞的后面表示復數形式,特別是與代詞結合得尤為緊密。像“我們”這樣的詞已經被視為一個固定的不可分的第二人稱復數代詞了。呂叔湘先生認為“們”字來源于“輩”字,這種說法從語音、語義上分析應存在著一定的道理,“輩”字上古在幫母微韻,上古音擬為[p#601;i],而“們”字的中古音可擬為[mu#601;n],二者在意義上的一致性就不消說了,從語音上看也有一定的聯系,即聲母為旁紐雙聲關系,韻母也相近。這樣看來,形成于中古時期的“我們”一詞應源于漢代的“我輩”。
“輩”字上古讀音也與湘西苗語中的第一人稱復數“boub”(音[p#623;sup3;#8309;])頗為接近。二者的聲母相同,韻母[#601;i]與[#623;]在聽感上也非常相似。可以設想,遠在上古時期,湘西苗語與漢語的第一人稱復數詞同源,而中古后漢語演進成了“們”,湘西苗語則一直沿用原有的讀音。
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我們”讀音為[#331;asup3;#8309;ni#8309;#8309;],南部方言讀為[#704;asup2;sup1;#565;isup2;sup1;],從中古語音的層面來看,漢語中的“我們”讀音可記為:[#331;ɑ mu#601;n]。這樣看來,漢語與土家語關于“我們”一詞均有兩個音節,第一個音節非常接近,只是南部土家語的疑母[#331;]弱化為喉塞聲母了,第二個音節漢語與土家語的聲母都是鼻音。這并不是說湘西土家語的“我們”一詞來源于中古漢語的“我們”,但它與中古漢語關于該詞的對應恰好證明了二者是有共同源頭的,而且它們的構詞模式均為:“第一人稱(我)+復數形式(們)”,又或者說湘西土家語的第二人稱復數形式可能是受到了漢語的影響。
三、第二人稱
(一)第二人稱單數
在上古漢語里,表示第二人稱的有“汝”“爾”等字,它們又分別對應于第一人稱的“吾”與“我”。我們現在用的“你”字在上古似乎不見,王力先生說:“‘你’,廣韻:‘乃里切,秦人呼傍人之稱’,似乎是唐代新產生的一個詞。”“其實‘你’也是一個‘強式’,是‘爾’字古音保存在口語里(#565;ǐa→nǐ#601;→ni)”。[1]王力先生的這番話實際上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你”字可能產生于中古時期,來源是上古時期的第二人稱代詞“爾”;第二,說可能在上古“你”字已經出現,與“爾”字并存,只不過“你”字是口語形式,“爾”字是正式的書面體形式罷了。所以王力先生引用了“通雅”里的解釋證明他的這一推想,“通雅”里說“汝”“爾”“而”等字一聲之轉,“爾”字又為“爾”,俗作“你”字。向熹先生則認為“你”字產生并廣泛應用于中古,是口語里第二人稱代詞的統一形式,保持原有的音[ni]而不變。我們不妨采納王力先生的第二層意思,列一個表來對照分析湘西苗語、土家語與漢語關于第二人稱代詞的語音對應情況:
漢語湘西苗語湘西土家語
上古音#565;ǐa(你)
中古音nǐ#601;(你)
現代音湘西西南官話:nisup3;sup1;(#565;isup3;sup1;)
普通話:nisup2;sup1;#8308;花垣吉衛音:m#623;sup3;sup1;
鳳凰山江音:m#623;sup3;sup1;龍山里耶音:#565;isup3;#8309;(北部)
瀘溪潭溪音:#565;isup3;sup3;(南部)
我們不難看出,上表再一次有力地印證了這三種語言間關于第二人稱代詞的語音對應關系。聲母俱為鼻音聲母,韻母則俱為舌面不圓唇的高元音。特別是湘西土家語再一次表現了與上古漢語語音上的較高一致,仍保留著舌面化的鼻音聲母[#565;],但這也可能是先借的漢語音[n],進入土家語后再經過改造所形成的音。所以,一般情況下,“你”字的湘西西南官話發音基本與普通話一致,聲母俱為[n],只是聲調不同,但在土家族集中區的土家人說“你”時,聲母則多采用帶有土家語色彩的舌面鼻音[#565;]。該詞在韻母方面,上古、中古及現代漢語與湘西土家語都有一個前高元音[i],唯獨湘西苗語為后高元音[#623;],但該音與中古漢語的[ǐ#601;]聽感相似。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湘西苗語、土家語與漢語關于第二人稱“你”的共同語音來源可能為*[#565;i#601;]。
(二)第二人稱復數
上古時期,“爾”也兼表第二人稱的復數,中古在日母紙韻,音可記為[n#657;ǐe]。還有,既然“們”產生于中古,那么“爾”字的俗體“你”與“們”的結合自然也在中古時期。在這個時期,“你們”的音應記作[nǐ#601;mu#601;n],王力先生曾說到:“‘您’在宋元史料里并不表示尊稱,而是表示‘你們’。實際上,‘您’就是‘你們’的合音。”[2]于是我們得到一條線索,在中古“你”與“們”結合后,加進了鼻音的成分而簡化成了一個字“您”,音可擬為[nǐ#601;m],后來可能進一步演化為[nǐ#601;n],再到今天的[nin]。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你們”為[sesup3;#8309;],南部方言為[#704;#623;sup2;sup1;sesup2;sup1;];湘西苗語為[mesup3;sup1;](花垣吉衛音)或[m#603;#771;sup3;sup1;](鳳凰山江音)。這樣,無論是從構詞理念還是從詞的語音形式來看,漢語與湘西土家語、苗語的第二人稱復數形式都難以找到共同點,它們走的應該是不同的發展路線。
四、第三人稱
(一)第三人稱單數
關于第三人稱代詞,情況要特殊一點。王力先生與向熹先生都認為:上古無用法完備的第三人稱代詞,主要的第三人稱代詞“之”“其”等都是由最初的指示代詞“之”“其”發展演變而來,人稱代詞“他”也不例外,它是從無定代詞“他”來的,無定代詞“他”等于“其他”的“他”,它在上古的意義是“別的”。在上古漢語的第三人稱代詞中還有一個“彼”字(向熹先生的看法),上古音可擬為[pa],是個幫母歌韻字,中古音可擬為[pǐe]。這與苗語湘西方言中的第三人稱單數的語音形成了對應關系,特別是鳳凰山江苗語,第三人稱單數為[p#623;sup2;sup2;],花垣吉衛苗語為[wu#8308;#8308;],聲母[w]應該是受后面合口韻母[u]的影響而產生的,其實,先前可能花垣吉衛苗語第三人稱單數的聲母也為[p],只是在演進的過程中逐漸丟失了,我們可以從瀘溪小章苗語的第三人稱單數[pu#8309;#8309;]得到印證。如此可知,湘西苗語的第三人稱單數形式可能與漢語的第三人稱代詞“彼”存在共同的淵源。
上古時期,“其”是漢語主要的第三人稱代詞,屬群母之韻,音可擬為[ɡh#601;],中古也屬群母之韻,音可擬為[ɡhǐ#601;]。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的第三人稱單數為[kosup3;#8309;],南部方言為[kasup3;sup3;],與漢語的聲母都為舌根塞音,可以發現,湘西土家語的第三人稱單數形式與漢語的第三人稱代詞“其”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二者可能有共同的淵源。
湘西苗語、土家語與漢語之間關于第三人稱單數形式的關系見下表:
漢語湘西苗語湘西土家語
上古音pa(彼);ɡh#601;(其)
中古音pǐe(彼);ɡhǐ#601;(其)
現代音湘西西南官話:thasup3;sup3;
普通話:tha#8309;#8309;花垣吉衛音:wu#8308;#8308;
鳳凰山江音:p#623;sup2;sup2;
瀘溪小章音:pu#8309;#8309;龍山里耶音:kosup3;#8309;(北部)
瀘溪潭溪音:kasup3;sup3;(南部)
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情況自上古以來就錯綜復雜,源頭不一,直接影響湘西苗語與土家語的可能是不同的第三人稱代詞。我們可以從表中看到,上古漢語的“彼”與“其”,它們分別對應的是湘西苗語及湘西土家語的第三人稱單數。
(二)第三人稱復數
湘西苗語中,“他們”的讀音分別為:[#680;i#8308;#8308;mjisup3;sup1;](花垣吉衛音),[p#623;sup2;sup2;ku#8308;#8308;](鳳凰山江音),[pu#8309;#8309;d#612;sup3;#8309;](瀘溪小章音);湘西土家語北部方言的“他們”讀為[kei#8309;sup3;tsesup2;sup1;](龍山里耶音),南部方言為[kasup2;sup1;sesup2;sup1;]。我們發現,無論是湘西苗語還是湘西土家語,它們的第三人稱復數的語音形式都是雙音節的,正如漢語中的人稱發展到比較完備的時候,增添一個“們”字來表示復數形式一樣。因為就它們各自的單數形式來看,除了花垣吉衛苗語的復數形式有變異外,其他的基本都是在單數形式的基礎之上增添了一個音節。例如鳳凰山江苗語與瀘溪小章苗語的第三人稱復數形式,能基本保持原來的語音特征,花垣吉衛苗語的第三人稱復數形式出現了變異,可能是受到了湘西鳳凰方言中“他們”[kisup3;sup1;mensup2;sup1;]的影響。湘西鳳凰官話中的“他”字讀為[kisup3;sup1;],迥異于其他湘西漢語方言的[thasup3;sup3;],又可能是受到湘西土家語第三人稱[kei#8309;sup3;tsesup2;sup1;]的影響,成音后又對花垣吉衛苗語的語音產生了影響,因為這符合“kei→ki→#680;i”的語音演變規律,而[mjisup3;sup1;]則與[mensup2;sup1;]語音相似。也就是說,鳳凰方言沒有影響到本縣的山江鎮,反倒影響了花垣的吉衛鎮,為什么呢?這應該與方言點的地理位置及與周邊民族接觸的頻繁度有關。花垣吉衛鎮毗鄰鳳凰縣,且居于交通要道,又近接貴州松桃與湘西吉首市,公路四通八達,能與周圍的漢族與少數民族進行頻繁地經濟與文化交流,因此,語言間就難免會相互借用與融合,語音面貌自然也改變得快一些,借詞自然也多一些。而山江鎮位于鳳凰縣腹地,四周俱為本縣苗區包裹,不及花垣吉衛鎮那般通達,事實證明,花垣吉衛苗語中的借詞的確較鳳凰山江苗語中的借詞要多。[3]
從湘西州這三種語言的人稱稱謂來看,可能存在同源的情況,也可能存在借用漢語甚至是相互借用的情況,而且往往是借用后又保留了本民族自己的語音特點,經過演變后形成新的讀音。
(本文研究屬2009年度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號:09YBA122),同時還得到吉首大學2008年人材引進科研啟動資金資助。)
注 釋:
[1]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6月新1版,第
270頁。
[2]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6月新1版,第
275頁。
[3]此據王輔世主編的《苗語簡志》中(民族出版社,1985年5月)
的文字資料與作者在當地所作的方言調查得知,另本文的少數民族語言數據除瀘溪小章苗語外,其他均來自作者本人的田野調查。
參考文獻:
[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丁聲樹,李榮.古今字音對照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唐作藩.上古音手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4]向熹.簡明漢語史(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5]楊再彪.苗語東部方言土語比較[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6]王輔世.苗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5.
[7]戴慶廈.漢語與少數民族語言關系概論[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
出版社,1992.
(向亮 湖南吉首 吉首大學文學院 4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