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隱喻作為人類一種普遍的認知和思維方式,對“面”的語義系統的發展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通過分析“面”的本義在隱喻和轉喻機制的作用下向具體域、空間域、抽象域的投射,可以從共時角度構擬出“面”的語義演變路徑。
關鍵詞:面 隱喻 轉喻 詞義演變
中國傳統的語言學一直將隱喻歸于修辭學的范疇,根據傳統修辭學的觀點,使用隱喻是為了尋求語言表達的生動性,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需要新奇的語言,而新奇的語言自然會偏離正常的語言。所以,隱喻以往常常被看作是對正常語言的背離和違背。
1980年,認知語言學家Lakoff在他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文中指出:隱喻并不是脫離明喻而存在于文學語言中的獨立修辭工具,它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是語言現象,還是一種認知和思維方式。
本文擬通過考察隱喻機制在漢語“面”的語義系統中所起的作用,驗證隱喻作為一種認知和思維方式在語言發展尤其是語義發展過程中的普遍性。
一、隱喻與詞義演變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共時現象不是同時產生的,而是歷時發展并共存于同一共時平面的。
“關于詞義的演變,已很難從歷史上找到明確的證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詞義的歷史演變的結果使多個義項共存于一個共時平面上,構成詞語在這一共時平面上的語義范疇。”(趙艷芳、周紅,2007)一個詞語不同的義項構成這一詞語的語義范疇。這些義項有中心詞義和非中心詞義之分,它們之間又有一定的聯系。根據認知語言學的觀點,它們之間的這種聯系就是通過隱喻機制而建立起來的①。如Lakoff所述:人類通過自我或許多他人的身體經驗,判斷上下、前后、里外等等,形成直接理解;需要間接理解的場合,又通過人腦的加工,區分典型與非典型,基本層次與上位層次和下位層次,對事物進行范疇化,表現為語義。
隱喻的實質就是通過另一類事物來理解和經歷某一類事物,它是人類用某一領域的經驗來說明或理解另一領域的經驗的認知活動。(LakoffJohnson,1980)隱喻的形成,即隱喻化,是兩個概念域或認知域之間的結構映射,即從源域向目標域的投射。作為始源域的事物是隱喻認知的基礎,通常是人們所熟悉的、有形的、具體的東西;而作為目標域的一方往往是人們陌生的、抽象的東西。人類及其器官即是賴以實現隱喻化的最基本的、重要的源域。
早期人類的一種典型思維特點是把人自身作為衡量周圍事物的標準。當認知進入更高級階段,人類已經熟悉的東西(包括人自身的身體和器官)就成了人們認識、體驗和描述其它事物,尤其是無形的、抽象的、難以定義的事物的基礎。這符合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由近及遠、由自我到非自我、由實體到非實體、由具體到抽象、由簡單到復雜的認知規律。用圖示(Heine,1991)可以表示為:
人→物→過程→空間→時間→性質
“面”,作為人類身體的一個重要而顯著的部分,是人類賴以實現隱喻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源域,各種語言中的隱喻是非常豐富的。“面”的各個義項之間的關系也基本上可以按照這個規律構擬而來。下面對它們一一做出分析。
文中的詞例主要選自《現代漢語詞典》和《漢典》《教育部國語辭典》等網上工具書及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本文不再一一注明。
二、“面”及“面”字類詞語意義的歸類和隱喻分析
(一)“面”的本義
《說文#8226;面部》:“面,顏前也。”段注:顏者,兩眉之中間也。顏前者,謂自此而前則為目,為鼻,為目下,為頰之間,乃正向人者,故與背為反對之稱。《說文》的解釋即為“面”的本義,即今天的“臉”義。
“面”作為人體的一個部位具有如下幾個特征:①在人的身體的表面;②在人的身體中處于最顯著的位置,露在外面,最易見到;③最能作為識別一個人的標志;④是一個平面,總體感覺是平的,沒有厚度。“面”就是從其本義出發以這幾個特征為參照的相似點,通過隱喻機制投射到其他領域從而延伸出一系列其它意義的。
(二)“面”對具體域的投射
人體詞最先應是投射到具體域,被用來指稱具體物體的相似部位,這里“面”分兩種情況。
1.“面”在人的身體上屬于表面的一層,人躺著時“面”便是上面的一層,因此“面”被用來喻指物體表面或上部的一層,既可以表示垂直方向上的又可以表示水平方向上的,且以水平方向的居多,這是因為物體不像人一樣是直立站著的。我們最容易看到的物體表面的一層多是處于水平方向的,如果是垂直方向的多指人常正向面對的一邊為“面”。舉例如下:
垂直方向:鐘面、鏡面、墻面
水平方向:水面、地面、路面、桌面兒、街面兒、橋面、海面、票面
2.相比于人體其它部位,“面”是經常露在外面的,因此“面”便又被用來喻指東西露在外面的那一層,特指紡織品的正面。如:鞋面兒、面料、被面、夾襖面兒、衣服面兒。又如:
(1)這塊布做里兒,那塊布做面兒。
(2)總有人來求她繡鞋面兒,打扣袢兒。
(三)“面”對空間域的投射
1.根據Lakoff和Johnson的觀點,空間隱喻來自直接的身體體驗,因為人類在最初認識世界的時候可能是從自身在空間環境中的位置和運動開始,通過自己和外界事物的上下、前后、里外、遠近、左右、中心和邊緣的關系來表達對事物的認知的。用人體名詞來隱喻空間關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齊滬揚認為,現代漢語的空間系統包括三個子系統,即方向、形狀和位置。“面”作為人身體中最具有平面特征的部位,很自然地就成了這個特征的普遍稱謂,用來描述自然界中一切具有此特征的事物。“面”逐漸跟點、線、體共同構成了形狀子系統。
“面”的這種空間意義后來被運用到幾何學領域,用于描述抽象的空間模式,定義為一條線移動所形成的行跡,有長有寬沒有厚的二維圖形。由此而派生出一系列相關的幾何學概念,如:面積、平面、球面、平行六面體、橫斷面、截面、垂直面、三面角、二次曲面等等。
2.同樣空間方位作為基本的認知域,在“面”成為事物的普遍形狀的稱謂后,又可以反過來投射到具有“面”特征的具體事物上。
事物總是處于一個空間中的,有前后左右、東西南北的方位關系,各個方向都有“面”,因此“面”就跟這些單純方位詞結合構成合成方位詞,用于描述事物的處所。例如:東面、西面、南面、北面;上面、下面;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里面、外面。
“面”由此就逐漸虛化成一種方位詞后綴,這是語法化的一種表現。
(四)“面”對抽象域的投射
由于認知、思維和表達的需要,人類將人體術語投射于具體域和空間域后,又將其投射于抽象的概念表達,這反映了人類更高層次的認知能力和表達能力。
“面”既然和空間范疇結合用于表達具體事物在空間的各個方向,很自然地當人們想要表達抽象事物在抽象領域中的各個方向時,也就用“面”來表示。如一件事情有“正面與反面”之分,一種觀點有“片面與全面”之分。又比如,我們說一個人各個方面都很在行,擅長多項技能,就稱他為“多面手”;說一個人考慮得很周到,各方面都照顧到,沒有遺漏,就說他“面面俱到”;從各個方面進行的觀察,就叫“面面觀”(這種說法多用于文章標題)。
“面”除了由本身向抽象域投射而衍生出來的意義外,還可以與其它詞結合衍生出更豐富的抽象意義。舉例如下:
1.“面貌”
“面貌”本指臉的形狀,人的相貌。通過隱喻機制,可以用來喻指人的精神形象和精神狀態;也可以用來比喻事物所呈現的景象、狀態。例如:
(3)她自己還拿出3萬英鎊為醫院添置藥物和醫療設備,很快改變了戰地醫院的面貌。(具體事物的抽象狀態)
(4)可以預言,這種演變必將大大改變整個社會的面貌。(抽象事物的抽象狀態)
(5)個性是一個人的基本精神面貌。(人的精神相貌)
“面目”的衍生路徑跟“面貌”一樣。如“面目全非”用來喻指事物的樣子改變得很厲害(多含貶義);“面目一新”則指樣子完全變新(指變好)。
2.“面紗”
婦女蒙在臉上的紗叫“面紗”,投射到抽象域,就用來比喻掩蓋真實面目的東西,“面”用來隱喻事物的本來樣子。如:
(6)西藏曾經被認為是一個神秘的地區,現在她早已揭去神秘的面紗,呈現在世界面前。
3.“面子”
又因為“面”是一個人不得不暴露在外的部分,通常識別一個人,判定一個人甚至評判一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面”。“面”的好壞決定著別人對自己的印象以及看法,“面”好看就可以讓別人看著舒服自己也覺得舒服,就容易得到別人的認可,得到別人的夸獎。但是這種認可看的只是表面。這層意思延伸到抽象的精神層面,就產生了“面子”這個詞,通常用來喻指一種表面的虛榮,體面或者榮譽。如:
(7)你這話傷了他的面子。
(8)推銷員不要因為好面子而強詞奪理。
“面子”的這種抽象意義還可以進一步引申,自己的面子是虛榮,給別人面子則就成了講情面,由此“面子”產生了另外一個抽象意思即“情面”。如:
(9)李某礙于老同學的面子,讓他改名換姓,并介紹他到鄉下自己的舅舅家里去躲幾天。
(五)“面”的轉喻
我國傳統修辭學一般把轉喻歸入借代辭格,但在認知隱喻理論里,仍屬于隱喻(或看作隱喻原型的變體)。
Lakoff和Johnson認為,轉喻與隱喻一樣,也是人類認識事物的一種重要方式,它不僅構成了我們的語言,而且構成了我們的思想、態度和行為;轉喻也是以我們的生活經驗為基礎的,本質是概念性的、自發的、無意識的認知過程。轉喻與隱喻的不同之處在于,隱喻是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而轉喻則是相接近或相關聯的不同認知域中一個凸顯事物對另一事物的替代,如部分與整體、容器與其功能或內容之間的替代關系。
“面”是人體的一個最顯著部位。譬如讓人看照片,一定會給人看照片中人的臉部;倘若給人看身體照片而沒有臉部,那會讓人覺得奇怪,感到不滿意。正是基于這一生活經驗,按照部分代替整體的替代原則,我們常常用“面”來轉指人。如“新來的人”我們就說“新的面孔”;又如我們說跟誰相見,相識了,就有“謀面、會面、見面、碰面、晤面”等一系列說法;一個人經常在公共場合出沒,就說他“拋頭露面”。
人們的心態神情一般都是在面部表現出來的,因此“面”又可以轉指人們臉上的神色。如“面不改色”,即不改變神色,用來形容遇到危險時神態沉著鎮定。如:
(10)難怪許多巴勒斯坦人從以色列國旗下入關后,個個面色沮喪。
(11)我記得先生的面色平靜,什么也沒說。
轉喻還與“面”的語法化有關,即它與隱喻是引起“面”的詞性轉變的直接動因,在此就不多加敘述了。
三、結語
以上是運用認知隱喻學的理論在“面”的現代漢語語義系統中做的一個粗略考察,擬測了“面”的實在意義可能的演變路徑。這一分析清楚地表明了詞義的演變不僅可以從歷時角度尋找證據,也可以從共時角度進行分析。當然,本文僅僅是從認知角度提供的一種可能性的分析,沒有詳談“面”的語法化方面的內容,而這在“面”的語義系統中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關于“面”的語法化及其意義的實際演變路徑還有待于進一步考察。
注 釋:
①這里的“隱喻”是指廣義的隱喻,包括狹義的隱喻與轉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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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紅菊 湖北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