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基本詞匯的問題

摘 要:自從漢語引進基本詞匯這一概念以來，雖然不斷修正和改進劃分的標準以及詞語的歸納，卻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反而引發了一系列漢語詞匯的爭議。其中的癥結究竟在哪?本文從內部和外部梳理和總結了基本詞匯的問題，希望對這個問題的研究有所幫助。

關鍵詞:基本詞匯 全民性 穩固性 能產性

一、引言

最早使用“基本詞匯”一詞的是孫伏園，他于1947年發表《基本詞匯研究述要》[1]，主張日常生活和常用性是基本詞匯的主要特點。只是文中提到的“基本詞匯”同如今常提及的“常用詞匯”十分相似，而與真正意義上的“基本詞匯”只是同名而已。

詞匯系統中存在基本詞匯，是斯大林在20世紀50年代初發表的《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一書中的基本觀點之一。他認為:“語言的詞匯中的主要東西就是基本詞匯，其中就包括成為它的核心的全部根詞。基本詞匯比語言的詞匯少得多，可是它的生命卻長久得多，它在千百年的長時期中生存著，并且為構成新詞提供基礎。”[2]斯大林的學說雖然晚于孫伏園，但他對基本詞匯的性質和其在整個詞匯體系中的地位作了簡明的闡釋，對中國詞匯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國許多學者運用這種觀點來對漢語詞匯進行分析，劃分詞匯的內容，為基本詞匯的確立付出了巨大努力，但取得的效果至今卻不能令人滿意。

二、基本詞匯的內部模糊

(一)基本詞匯的定位

毋庸置疑，無論在哪部教材中，基本詞匯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我們從語言學概論、現代漢語以及詞匯學專著或教材中看到，學者們表述上存在不同的側重點，大致有以下三種模式:

1.“金字塔”型

這種類型的定位一般都著眼于基本詞匯是詞匯中的“主要”部分，也是對斯大林觀點的直接解釋。比較典型的有孫常敘《漢語詞匯》:“基本詞匯是不依存于其他現代漢語詞匯的詞，是詞匯中的主要部分。”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詞匯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基本詞匯，它和語法一起構成語言的基礎。基本詞匯是基本詞的總和，它包含的詞比較少，卻很重要。基本詞使用率高，生命力長久，為全民所共同理解。”高名凱、石安石《語言學概論》:“語言的詞匯可以分成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兩大部分，語言的詞匯中的主要東西就是基本詞匯。”其定位如下圖所示:

從上圖可以很直觀地看出，基本詞匯雖然數量較少，但是處于金字塔的頂端，一般詞匯雖然數量巨大，卻處在金字塔的底端，二者的地位顯而易見，主次之別也非常明顯。

但是，“主要”在詞典中的釋義是“有關事物中最重要的，起決定作用的”，很難量化與界定，并沒有嚴格的界限來控制。詞匯作為語言的建筑材料，其中哪些詞是重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用何標準和角度來具體衡量?以此作為區分基本詞匯與一般詞匯的依據不具有可操作性。

2.“原子”型

這種類型的定位一般都強調基本詞匯是詞匯中的“核心”部分。例如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語言的詞匯的內容盡管五花八門，門類繁多，但是有一個核心，這就是基本詞匯。基本詞匯里面的詞是語言詞匯的核心。”王德春《語言學概論》:“基本詞匯是詞匯的核心部分，數量比一般詞匯少，但生命力長久，和語法結構是語言的基礎。”劉樹新《漢語描寫詞匯學》:“基本詞匯作為詞匯中最穩固的核心部分。”其定位如下圖所示:

通過比較可發現，前兩種定位類型有著細微的不同:“金字塔”型側重靜態，“原子”型側重動態。通過靜態分析也可以看出基本詞匯在詞匯系統中的地位，可以說是從共時角度來定位;通過動態分析，模擬原子核內部粒子的高速旋轉，作為“原子核”的“基本詞匯”與作為“核外電子”的“一般詞匯”之間相互作用、相互滲透，可以說是從歷時角度來定位的。

然而，從圖示中也可以直觀感受到，類型1如果是一幅圖的剖面，類型2就是同一幅圖的俯視效果。我們從高空中觀察“金字塔”，塔尖和塔基的關系也與原子結構大同小異。“核心”從字面意思上就是“中心的、主要的部分”，與前面的“主要”意思差不多，只是換個說法而已。

3.“樹”型

這種類型的定位一般都強調基本詞匯是詞匯中的“基礎”部分。周祖謨《漢語詞匯講話》:“基本詞匯是詞匯的基礎部分，詞匯的根基，跟語言中所有的詞都有一定關系。”邢公畹《語言學概論》:“基本詞匯是詞匯的基礎部分。”葛本儀《現代漢語詞匯學研究》:“基本詞匯是語言中所有基本詞的總匯。”

“基礎”一詞與“基本”“根本”的意思差不多，無異于說基本詞匯是詞匯的基本部分或者根本部分，這同樣也是一個很不清晰準確的說法。其定位如下圖所示:

此外，還有以沈陽《語言學常識十五講》等為代表的兼類定位:“基本詞匯是詞匯中的核心和基礎。”不管如何表達，可以看出，學者們都是圍繞著基本詞匯的“三特征”來進行定位的。以上三種類型的定位不過是對基本特征“三特征”不同側重的結果。

雖然可以用這些圖示表示出基本詞匯的大致特征，卻無法精確地用一個準繩把它同非基本詞匯隔離開來。比較各種教材給基本詞匯或基本詞下的眾多定義，基本詞匯實際上是一個難以界定的、缺乏科學嚴謹的概念，正如周行[3]曾經指出的，是一個內涵不清、外延不明，缺乏現實基礎的概念。

(二)基本詞匯的屬性

部分學者對基本詞匯屬性的描述

學者及著作名稱基本詞匯的主要屬性特征

周祖謨《漢語詞匯講話》全民性穩固性構成新詞的基礎

孫常敘《漢語詞匯》全民性、現實性歷史穩定性構詞基礎的能力

符淮青《現代漢語詞匯》普遍性穩固性構成新詞的基礎

葛本儀《現代漢語詞匯學》普遍性穩固性產生新詞的基礎

沈陽《語言學常識十五講》使用范圍廣產生的歷史長構詞能力強

高明凱、石安石《語言學概論》全民常用穩固性構成新詞的基礎

岑運強《語言學概論》普遍性穩定性能產性

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全民常用穩固有構詞能力

李宇明《理論語言學教程》全民性、常用性穩固性

王德春《語言學概論》常用性穩定性、標準性能產性

胡裕樹《現代漢語》全民性穩固性構造新詞的基礎

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全民常用性穩固性能產性

對于基本詞匯的主要屬性特征，學界有一定的共識，表述為全民性、穩固性和能產性。正因為這三個屬性特征存在自身模糊、相互矛盾的問題，導致了基本詞匯定義的游移不定。

三個特征自身模糊是明顯的，上文論述中也有涉及。全民常用性要達到什么程度算是全民常用?一個詞要存在多長時間算是歷史穩固?一個詞作為產生新詞的基礎能夠構成多少個詞算是有能產性，幾個還是幾十個?

三個特征相互之間也互相抵觸，造成矛盾。詞匯系統中許多全民常用的詞，出現的歷史很短，比如網絡、航天、電燈等，不符合穩固性的標準，構詞能力也不強。還有一些被看作基本詞匯的盡管具有全民常用性卻根本沒有構詞能力，例如耳朵、桌子、學校等。而另一些歷史很長、構詞能力較強的語素，卻不再或者極少作為獨立的詞出現。特別是白話文運動后，漢語中最具有能產性的單音節語素就不具備作為基本詞匯的資格。全民性和穩固性之間也不能自圓其說，基本詞匯隨著時代和社會的變遷常常要發生變動，既有那些不斷消亡或者退出基本詞匯的詞，更有那些隨時不定期加入的新詞，這時穩固性就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證明。

僅僅從字面概念來看，“三特征”間的矛盾就難以調和。如果運用“三特征”來篩選詞匯，就會出現模棱兩可、難以取舍的尷尬境地。如此看來，學界的這種共識也有著很大的漏洞。

(三)基本詞匯的范圍

基本詞匯內容覆蓋的范圍，不同學者的概括不完全相同，下面分別是張世祿、符淮青、劉樹新各自認定的基本詞匯的內容類別。

張世祿:許多自然界的事物和現象的名稱，人體部分的名稱，親屬關系的名稱，勞動和防衛工具的名稱，關于事物的一般性質和通常行為的詞語，關于時間和方位的詞語，以及一些指稱詞，數量詞，代表各種關系的虛詞等。[4]

符淮青:人們最熟悉的自然界現象和事物的一些詞，表示生產和生活資料的一些詞，表示時令和方位概念的一些詞，表示最基本的性質狀態的一些詞，表示最基本的動作變化的一些詞，表示人體部位器官的一些詞，表示數量的一些詞，表示人稱和指代關系的一些詞。

劉樹新:表示常見的自然現象、普通的動植物、人體及其各主要組成部分、親屬及其社會聯系的人、宅舍場院、基本的勞動工具及生產設備、基本的勞動對象、基本的交通工具、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等詞語，表示事物現象基本性質的詞語，表示基本活動行為的詞語，表示精神文化活動和政治經濟活動的基本范疇、基本方式和基本成果的詞語，表示基數、序數、月份、一月內和一周內的日序以及節日、節氣的詞語，各種副詞和無文言色彩的代詞。

張世祿和符淮青的觀點主要差別在“親屬詞”和“虛詞”上，劉樹新所概括的類別最為寬泛。按照這種趨勢，基本詞匯的范圍有逐漸擴大的可能。

但是這種可能是和詞匯系統的發展規律不符合的。傳統上我們在劃分基本詞匯時都是遵照三個特征來衡量，考慮到現代漢語中很多重要的詞不符合這三條標準不能進入基本詞匯的范圍，只好采取變通的方法。學者們為了讓某些詞進入基本詞匯的范圍，對于不符合的標準就認為不必把這個特征當成一個絕對標準。很多學者承認基本詞匯的三個特征是就基本詞匯的整體來說的，并不是所有的基本詞匯都具有這三個特征。這讓我們感到很迷惑:究竟具有哪一兩個特征的詞可以歸為基本詞匯?三個特征什么時候是標準，什么時候又不是?這種“寬大”的政策就需要我們有強大而正確的語感，如果這種語感也沒有標準怎么辦?通過上文所舉的例子來看，我們能夠按照“三特征”標準準確劃分出來的基本詞匯只是很小一部分，那么用三個特征來判定，根本就沒有實用意義，基本詞匯的范圍根本就是模糊不定的。

三、基本詞匯的外部沖突

(一)基本詞匯與一般詞匯

對詞匯采取基本詞匯、一般詞匯劃分的初衷是好的，我們試圖通過一刀切達到下面這種理想的境界。

基本詞匯一般詞匯

現實中，這種詞匯劃分方法卻造成了下面這種后果:不僅沒有明確地把我們需要的成分提取出來，還使得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都沒有充分發揮作用。

基本詞匯?一般詞匯

我們看一下對這兩個概念的理解是否正確。《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第631頁對“基本”是這樣解釋的:①根本;②根本的;③主要的;④大體上。《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第1593頁對“一般”是這樣解釋的:①一樣;同樣;②一種;③普通;通常。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分析出:“基本詞匯”中“基本”的意義應該取②③項，“一般詞匯”中“一般”應該取③項，這兩個概念根本構不成對立，甚至連對應關系都不算。所以，用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來劃分詞匯根本上是錯誤的。

基本詞匯是從詞匯的地位和作用大小來劃分的，一般詞匯以詞語使用的場合和條件作為出發點。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命名的立足點不一樣，二者分析問題的方法也不在一個平面上。因此，簡單地把詞匯的內容進行一刀切，試圖用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來概括漢語詞匯肯定會出現問題，雖然不斷修正并且放寬條件仍然不能徹底解決的根源就在這里。

“基本詞匯”強調的是詞匯的能產性，與之相對的應該是“非基本詞匯”，也就是從基本詞匯衍生出來的“衍生詞匯”;“一般詞匯”強調的是詞匯使用范圍的一般普適性，與之相對的是“特殊詞匯”。厘清了兩種劃分方法，我們再去考慮如何判斷構詞能力的強弱以及使用范圍的不同，以便正確地掌握現代漢語詞匯的整體面貌。

(二)基本詞匯與常用詞匯

誠然，基本詞匯和常用詞匯不是在一個平面上進行討論得出的概念。但是二者都是我們研究詞匯系統時經常要使用的術語。總結一下，學界對這一對概念之間的關系無非有以下三種看法，如下圖:

Ⅰ:常用詞匯是基本詞匯的一部分

Ⅱ:基本詞匯是常用詞匯的一部分

Ⅲ:基本詞匯和常用詞匯互不統屬，但有交叉

從現在的普遍認識來看，基本詞匯的“三特征”中以能產性也就是構詞能力最為重要，我們也基本贊同從詞的來源和作用角度來定位基本詞匯。而常用詞匯是從詞頻角度將詞匯分為常用和非常用兩個大的部分的。但是有一點基本可以明確:基本詞匯應該和常用詞匯有交叉。基本詞匯正如孫常敘描述的“不依存于現代漢語其他詞的詞”，基本詞作為非基本詞的基礎，如果不常用的話，怎么去實現它的功能?當然也有一些不依存于其他詞但卻很少構造其他詞的詞，這類基本詞就談不上常用了。

從二者的比較來看，常用詞范圍的界定相對來說更加困難:到底詞頻排在前多少個算是常用詞?假定前1000個算是常用詞，那么第1005個就算作是非常用詞么?如果常用詞的尺度松緊變了，常用詞的范圍也要隨之變化;如果常用詞的統計樣本變了，常用詞的重心也要隨之轉移了。第一、二種觀點也有成立的時候，造成了基本詞匯和常用詞匯之間的沖突。

(三)基本詞匯與基本語素等

許多學者為了彌補基本詞匯應用上的漏洞，想到用根詞、詞根、基本字匯等術語來替代基本詞匯的位置，其中較為完善的理論應是基本語素。

周行界定基本語素主要依照其構詞能力的強弱來判斷，兼顧全民常用、歷史穩固和多義性。基本語素雖然基本上解決了基本詞匯“三特征”沖突的問題，可是仍沒解決每個標準自身模糊的問題，還是無法上升為一個嚴謹縝密的概念。另外，作者也提到“一些只能構成虛詞的語素需要補充標準”，還有基本語素和現代漢語雙音節化的趨勢容易造成誤解，也難以和現代漢語詞匯教學的思路接軌。

所以，可以考慮繼續縮小基本語素的范圍，跳出基本詞匯“三特征”的禁錮，和根詞結合起來，專門在構詞能力的強弱上做文章。

四、結語

盲目對權威的說法照抄搬用使得我國學者半個世紀以來對“基本詞匯”及其衍生出來的有關問題爭論不休，至今仍沒有得出很好的解決辦法。

考查基本詞匯這一專業術語時，我們必須突破傳統的束縛，不只要考慮內涵和外延是否嚴謹，也要從應用的角度分析它的可操作性，從多種角度進行驗證。詞匯系統是語言系統中最為活躍的部分，語言自身的發展演變、語言之間的接觸交流都會加快詞匯內容的更新速度，所以我們研究詞匯大多應該從一個給定的平面進行分析，這樣得出的結論才能更加客觀可信。

注 釋:

[1]孫伏園.基本詞匯研究述要[J].四川教育通訊，1947，(28).

[2]斯大林.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周行.關于“基本詞匯”的再探討[J].漢字文化，2002，(1).

[4]周薦.20世紀中國詞匯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參考文獻:

[1]陶瑗麗.基本詞匯與一般詞匯新解[J].理論月刊，2006，(11).

[2]蘇新春.如何劃分漢語的基本詞匯[J].廣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

科學版)，1994，(4).

[3]孔凡濤.關于基本詞匯的反思[J].徐州教育學院學報，2005，(9).

[4]楊同用.基本詞匯問題的重新思考[J].語文研究，2003，(3).

[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

[Z].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6]周薦，楊世鐵.漢語詞匯研究百年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

出版社，2006.

[7]符淮青.現代漢語詞匯(增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8]孫常敘.漢語詞匯(重排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劉明陽 遼寧大連 大連外國語學院語言學研究所 116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