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話中動詞后情態的早期獲得

摘 要:本文運用自然語料，探討了普通話兒童早期關于動詞后情態知識的發展。在兒童早期語法中，動詞后情態的始現要比動詞前情態晚;兒童開始運用動詞前/后情態詞來表達“估計、有可能、有能力”的時間大概相當;表動詞后情態的否定式在始現時間上比肯定式早，在使用頻率上比肯定式高;兒童02;05之前使用頻率最高的結構是“V1(動作性動詞)-不/得-V2(靜止性動詞)”;兒童獲得否定與情態的轄域知識會經歷一定的困難。從跨語言習得研究的角度看，普通話兒童情態知識的發展過程表現出一定的共性和特性;從語言歷時發展的角度看，兒童語言情態知識的成熟過程與普通話中情態體系的歷史演變存在相似之處。

關鍵詞:早期語言習得 情態 否定 轄域

一、研究緣起

與情態相關的問題，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內部的問題，而是一個介于語言與思維交界的問題。從語言內部看，它直接關系到表達情態的詞語的語音形式、語義內容和句法表現;從語言外部看，它又與客觀世界中語言使用者的主觀認知和判斷能力緊密相關。因此，考察兒童早期如何獲得情態知識有助于揭示語言和心智發展的相關性，是語言獲得理論的重大課題。

普通話中，以動詞為核心的情態意義的表達有兩種不同的句法形式:一是將情態動詞置于謂語動詞前，構成動詞前情態(Preverbal modality);二是將動詞、形容詞等由“得”或“不”引導，置于主要動詞之后作情態補語，構成動詞后情態(Postverbal modality)。現有普通話情態詞的早期兒童習得研究，如Guo(1994、1995)，范莉(2005、2006、2007)，將著力點主要放在動詞前情態的詞匯、語義和句法發展上，而對兒童動詞后情態知識的發展給予的關注明顯不足。要完整而準確地洞悉兒童情態知識體系的發展脈絡，就必須對兩種不同情態的習得情況，特別是動詞后情態知識的發展，進行更為細致的討論和分析，這就是本文的研究目的。

二、研究方法

(一)研究對象

本文研究對象是3名生長在北京的兒童，皆為獨生子女，家庭使用語言為普通話。表1顯示了他們的簡要信息。

表1:受訪兒童的信息

兒童性別出生日期父母籍貫訪問時段使用語料(/次)

CY女2001/12/30 父:湖北/母:黑龍江00;10;05-02;04;3165

SJQ女2001/10/16父:山西/母:吉林01;02;06-01;11;2929

ZTX男2001/12/20父:湖北/母:北京00;11;18-02;06;0251

(二)語料收集

語料收集采用家庭訪問的形式。訪問時間原則上是每次1個小時。訪問頻率為2歲以前，1周1次，2歲之后，2周1次。在訪問過程中，對研究對象與父母、研究者以及身邊其他成人和兒童的自然語言交流進行錄音和錄像，而后參照CHILDES①兒童語料的轉寫格式進行人工文字轉寫，最后再由一名非轉寫人員進行核查。②本文共使用了3名兒童145次的訪問記錄，見表1。

(三)語料整理

語料整理的原則直接影響研究結果，需特別說明:

1.不討論發音不清晰，而且轉寫和核查人員都無法辨別的詞語;

2.不討論語音形式相同，但不是情態詞用法的詞語;

3.不討論無法判斷情態詞確切用法的情況;

4.不討論兒童在歌曲和詩歌中使用情態詞的情況;

5.考察情態詞出現在肯定句、否定句和疑問句中的所有情況;

6.在兒童話語的前三個話語中沒有出現成人同樣的表達形式，則將兒童的該話語定義為自發的表達，否則，統計使用次數時添加*號以示與完全自發話語有區別。如對下例中的兒童話語就進行了特殊標記。

(1)取樣者:這么大。

取樣者:你吃得了嗎?

取樣者:啊?兒童:當然吃得了。

取樣者:當然吃得了?

兒童:嗯。(ZTX01;10;06 )③

7.對兒童獲得某項語言知識時間的確定標準是:兒童三次在不同的語言框架中自發地使用過該語言知識。例如，在下文表2中，ZTX對“V-不-V/Adj”結構獲得的時間為01;09;29，是憑借他以下自發的話語來確定的:

(2)ZTX010721

*媽媽:轉得動嗎，你?

*取樣者:轉。

*取樣者:加油!

*媽媽:對。

*媽媽:用勁擰。

*取樣者:加油!

*取樣者:受傷了。

*兒童:擰不動了。

(3)ZTX010915

*取樣者:最后一只給誰?

*取樣者:快。

*取樣者:啊?

*取樣者:毛毛。

*取樣者:你自己留著呀?

*媽媽:你都認識誰呀?

*媽媽:你還認識誰啊?

*兒童:拐彎，拐彎撞不著了。

(4)ZTX010929

*取樣者:它叫什么鳥?

*取樣者:叫鴕鳥。

*兒童:鴕鳥。

*取樣者:鴕鳥。

*取樣者:你看它跑得可快了。

*取樣者:嗬嗬嗬嗬。(取樣者在模仿鳥跑步時發出的聲音。)

*取樣者:跑得可快了。

*取樣者:你， 你能跑過它嗎?

*兒童:跑不過。

三、分析討論

(一)句法分析

句法分析主要采納Cheng和Sybesma(2003、2004)的方案，認為樹型結構中存在兩個不同的節點，其中一個處于母句中，指派給動詞前的情態詞，如“能”“可以”;另一個處于小句中，留給動詞后的情態小品詞(Modal Particle)，如“得”。Cheng和Sybesma(2003:17)還提出，動詞后的“得”在PF中分散為兩個部分，在LF中又作為一個單一的算子來獲取解釋。換言之，動詞后的情態小品詞只有與動詞前的顯性或隱性的情態成分聯系，才能獲得語義解釋。

在此基礎上，本研究還提出，母句和小句中也存在兩個不同的節點來容納否定詞，由此產生兩種不同的否定，即“動詞外否定”(Extraverbal Negation)與“動詞內否定”(Intraverbal Negation)。具體的樹型圖如下所示:

圖1④

當Neg2節點存在否定詞時，Neg2與Mod2間會有一個特殊的句法操作，Cheng和Sybesma(2003)稱之為“合并”(Merging)，Neg2和Mod2合并，最后只剩下表否定的Neg2。由于情態算子和否定算子可以置于不同的句法位置，情態與否定間的轄域問題也就更加復雜了。表動詞外否定的否定算子Neg1位于母句中，它的轄域覆蓋動詞前的情態算子Mod1;表動詞內否定的否定算子Neg2的轄域僅統轄動詞后補語中的Mod2。

下文運用兒童早期語料來討論與此句法假設相關的問題，主要如:在兒童早期語法中，獲得動詞前后情態的先后差異;作為功能范疇的情態小品詞Mod2的始現;動詞后情態補語Mod2P的詞匯構成和早期使用;情態和否定間轄域知識的早期發展。

(二)實證發現

1.動詞前情態的獲得

關于動詞前情態詞的兒童早期獲得情況，可參見范莉(2005、2006、2007)的相關研究。根據對02;05之前兒童語料的分析，情態動詞作為一類詞在普通話兒童語言中始現的時間是在01;04左右。成人語言中的情態詞并沒有全部在所掌握的02;05左右的兒童語料中出現，例如表意愿的“肯”。從個體情態詞的始現順序來說，“會”和“能”是兒童最早獲得的兩個詞，“敢”“可能”和“應該”是較晚獲得的詞。從語義發展的角度來看，普通話兒童對不同情態意義獲得的時間不同。從整體上看，根源性情態的獲得要早于認知性;根源性情態各種意義間的獲得次序也有一些差異。

從實證材料看，兒童在02;05之前，關于情態的語義的表達，詞匯的使用仍然處于一個開始發展的、不成熟的狀態。

2.動詞后情態的獲得

普通話中，表達動詞后情態的肯定式是“V-得-V/Adj”，否定式是“V-不-V/Adj”。其中，“V/Adj”是可能補語。肯定式與否定式在語料中的始現和獲得信息見表2。

表2:早期兒童語言中動詞后情態的始現年齡⑤

句式兒童自發使用的始現時間獲得的時間

“V-得-V/Adj”CY02;01;10

SJQ

ZTX01;08;1102;02;23

“V-不-V/Adj”CY01;08;1601;10;18

SJQ01;08;1301;09;11

ZTX01;07;2101;09;29

語料顯示，動詞后情態的否定式大致出現在01;07-01;08間。SJQ 01;11;29-01;02;06期間的語料中沒有她使用“V-得-V/Adj”結構表達可能性情態意義的記錄;但是，有她使用此句法結構回復成人的問題，來表達結果補語的記錄。如:

(5)爸爸:來我們飛高高。

爸爸:把手張開。

爸爸:飛哦。

爸爸:哎喲。媽媽:飛得高嗎?

兒童:飛得高。

爸爸:還飛嗎?

兒童:不飛了。(SJQ01;10;09)

盡管如此，現有語料也足以證明，大致在01;08-02;01期間，普通話兒童已經開始使用動詞后的小品詞“得”來引導補語。小品詞“得”的句法分布與動詞“得”截然不同，它的出現從一個方面也清楚表明，兒童語法的功能范疇在兩歲左右已經出現并且逐漸多樣化。

“V-得-V/Adj”與“V-不-V/Adj”的習得情況存在差異，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始現和獲得時間方面，否定式要略早出現，詳見表2;使用頻率方面，否定式在兒童早期語言中的使用次數明顯高于肯定式，詳見表3與表4。

表3:早期兒童語言中“V-不-V/Adj”自發使用次數的統計

次數

分類 SJQZTXCY總次數比例

“V-不-V”的使用次數245745⑥12695.4%(126/132)

“V-不-Adj”的使用次數01232.3%(3/132)

誤用的次數30032.3%(3/132)

個案小計275847132

表4:早期兒童語言中“V-得-V/Adj”自發使用次數的統計

次數

分類SJQZTXCY總次數比例

“V-得-V”的使用次數033660%(6/10)

“V-得-Adj”的使用次數040440%(04/10)

兒童早期語言中的發現與呂文華(1994)、郝維(2002)、胡清國(2003)等報告的成人語言中的特點一致，即否定式的使用遠遠多于肯定式。

根據表3和表4的統計，兒童早期自發的語言中，幾乎所有的表達均采用了“V1-不/得-V2”結構。形容詞作后置可能性補語的情況，有，但是非常少，且使用的形容詞類型單一，只限于“清”和“清楚”之類。如:

(6)ZTX020602

*取樣者:這是什么牌子?

*兒童:是， 是， 是……

*兒童:我也說不清楚。

由于“V1-不/得-V2”在兒童早期語言中的絕對優勢，下文將進一步詳細考察。將兒童語言中所有相關結構里的V2按其語義性質分為動作性動詞(Activity Verb)、趨向性動詞(Directional Verb)與靜止性動詞(Static Verb)，表5和表6是具體的分析結果:

表5:早期兒童語言中“V-不-V”自主使用情況的統計(一)⑦

分類次數

結構SJQZTXCY總次數

V1-不-V2(趨向性動詞)V1-不-過141(25*)

V1-不-去2(2*上不去)15(*4進不去)

V1-不-起1

V1-不-來5(3*出不來+2*回不來)

V1-不-上⑧3(2*釣不上)3(2*安不上)

V1-不-下⑨3(2*坐不下)

V1-不-進1

V1-不-出來12(2*畫不出來)6(*6拿不出來)

V1-不-下來12

V1-不-起來1

V1-不-進去2

V1-不-過來⑩1

小計7(4*)14(9*)20(12*)

V1-不-V2(動作性動詞)V1-不-動17(2*走不動)130(24*)

V1-不-見4(4*找不見)01

V1-不-開4(4*打不開)11(11*打不開)1

小計9(8*)18(13*)3

V1-不-V2(靜止性動詞)V1-不-著6(6*喝不著)17(10*夠不著2*睡不著(覺))12(8*夠不著+3*嚇不著)55(36*)

V1-不-到211

V1-不-了1(表可能)(11)51

V1-不-了2(表完結)1

V1-不-住2(2*卡不住)7(3*拿不住+2*坐不住)

小計8(6*)25(14*)22(16*)

表6:早期兒童語言中“V-得-V”自主使用情況的統計(一)

分類次數

結構SJQZTXCY總次數

V1-得-V2

(動作性動詞)V-得-動12

V-得-見1

小計 020

V1-得-V2

(靜止性動詞)V-得-了1(表可能)3(2*穿得了)4(2*)

V-得-著1

小計 013(2*)

表5和表6顯示，兒童早期語料中出現次數最高的結構是“V1-得/不-V2(靜止性動詞)”。其中的V2(靜止性動詞)，如“著”“了”“住”，主要表達動作的“實現”和“完結”。

采用同樣的方法，將兒童語言中所有相關結構里的V1按其語義性質分為動作性動詞、趨向性動詞、感觀性動詞(Sense Verb)與靜止性動詞。后兩類動詞在所考察的目標結構中的出現頻率很低，所以在表7和表8的分類統計中合為一類。

表7:早期兒童語言中“V-不-V”自主使用情況的統計(二)

分類 次數

結構SJQZTXCY總次數

V1-不-V2

(趨向性動詞)V1(動作性動詞)戴-不-V2(趨向性動詞)1127(14*)

飛--不-V2(趨向性動詞)1

夠-不-V2(趨向性動詞)1

釣-不-V2(趨向性動詞)2(2*釣不上)

跑-不-V2(趨向性動詞)1

拿-不-V2(趨向性動詞)17(*6拿不出來)

安-不-V2(趨向性動詞)2(2*安不上)

按-不-V2(趨向性動詞)1

拽-不-V2(趨向性動詞)1

畫-不-V2(趨向性動詞)2(2*畫不出來)

放-不-V2(趨向性動詞)1

數-不-V2(趨向性動詞)1

穿-不-V2(趨向性動詞)2

裝-不-V2(趨向性動詞)

坐-不-V2(趨向性動詞)2(2*坐不下)

V1(趨向性動詞)上-不-V2(趨向性動詞)2(2*上不去)113(11*)

進-不-V2(趨向性動詞)4(4*進不去)

出-不-V2(趨向性動詞)3(3*出不來)

下-不-V2(趨向性動詞)

回-不-V2(趨向性動詞)2(2*回不來)

過-不-V2(趨向性動詞)1

V1(感觀性/靜止性動詞)記-不-V2(趨向性動詞)11

小計7(4*)14(9*)20(12*)

V1-不-V2

(動作性動詞)(動、見、開)

V1(動作性動詞)開-不-V2(動作性動詞)129(21*)

跑-不-V2(動作性動詞)1

舉-不-V2(動作性動詞)1

走-不-V2(動作性動詞)2(2*走不動)

拉-不-V2(動作性動詞)1

打-不-V2(動作性動詞)4(4*打不開)11(11*打不開)

找-不-V2(動作性動詞)4(4*找不見)

擰-不-V2(動作性動詞)11

拐-不-V2(動作性動詞)1

推-不-V2(動作性動詞)1

V1(感觀性/靜止性動詞)看-不-V2(動作性動詞)11

小計9(8*)18(13*)3

V1-不-V2

(靜止性動詞)

(著、到、了、住、掉)V1(動作性動詞)嚇-不-V2(靜止性動詞)3(3*嚇不著)51(34*)

站-不-V2(靜止性動詞)1

開-不-V2(靜止性動詞)1

動-不-V2(靜止性動詞)1

插-不-V2(靜止性動詞)1

推-不-V2(靜止性動詞)1

打-不-V2(靜止性動詞)1

夠-不-V2(靜止性動詞)10(*夠不著)8(8*夠不著)

釣-不-V2(靜止性動詞)1

吃-不-V2(靜止性動詞)11

摸-不-V2(靜止性動詞)1

撞-不-V2(靜止性動詞)1

倒-不-V2(靜止性動詞)1

搞-不-V2(靜止性動詞)1

卡-不-V2(靜止性動詞)2(2*卡不住)

走-不-V2(靜止性動詞)

喝-不-V2(靜止性動詞)6(6*喝不著)

找-不-V2(靜止性動詞)11

拿-不-V2(靜止性動詞)3(3*拿不住)

騎-不-V2(靜止性動詞)1

穿-不-V2(靜止性動詞)1

坐-不-V2(靜止性動詞)2(2*坐不住)

V1(感觀性/靜止性動詞)

睡-不-V2(靜止性動詞)2(2*睡不著(覺))4(2*)

看-不-V2(靜止性動詞)11

小計8(6*)25(14*)22(16*)

表8:早期兒童語言中“V-得-V”自主使用情況的統計(二)

分類 次數

結構SJQZTXCY總次數

V1-得-

V2(動作性動詞)V1(動作性動詞)拿-得-V2(動作性動詞)11

咬-得-V2(動作性動詞)

跳-得-V2(動作性動詞)

V1(感觀性動詞)看-得-V2(動作性動詞)11

V1-得-

V2(靜止性動詞)V1(動作性動詞)吃-得-V2(靜止性動詞)3(2*)

拿-得-V2(靜止性動詞)1

夠-得-V2(靜止性動詞)

站-得-V2(靜止性動詞)

安-得-V2(靜止性動詞)

穿-得-V2(靜止性動詞)2(2*穿得了)

V1(趨向性動詞)進-得-V2(靜止性動詞)11

表7和表8包含了兒童使用的所有結構以及其中的動詞，歸納起來可清楚看出，普通話兒童早期使用最多的結構是“V1(動作性動詞)-不/得-V2(靜止性動詞)”，V2主要表達動作的“實現”與“完結”。

3.動詞前/后情態獲得的對比研究

對比動詞前/后情態的獲得語料，在類別上動詞前的情態動詞出現約在01;04，動詞后的情態成分出現較晚，約在01;07-02;01。僅就表達“估計、有可能”等情態意義的獲得時間來說，動詞前情態始現的時間約在01;09-02;00，這與具有同樣表達功能的動詞后情態出現的時間基本一致。由此可推斷，普通話兒童大約在01;07-02;00前后開始使用動詞前或后的詞匯和句法手段來表達“估計、有可能、有能力”等情態意義。

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本研究報告的習得順序與Wong(1998)據粵語兒童語料所得到的發現存在一定差異。根據Wong(1998:123)，粵語兒童使用的第一個情態詞是動詞后的“得”(dak1)，它出現在兩個兒童語料的時間分別是01;08;00和01;08;28;“可以”(ho2ji5)是第一個出現的動詞前情態詞，出現時間分別是02;02;05和01;11;06。由此可見，粵語中動詞后的情態詞在兒童語言中先于動詞前的情態詞出現。根據本研究所掌握的語料，普通話兒童語言中情態知識的發展經歷了一個相反的過程，即動詞前情態的始現時間早于動詞后情態。

為什么在粵語與普通話的兒童早期語料中會出現情態詞始現時間的差異?造成這種差異的內在機制和語用因素是什么?不妨先看一下粵語的例子:

(7)蘋果吃得(ping4guo2 sik6 dak1)

據《現代漢語詞典》(2005)和《現代漢語八百詞》(1980)，漢語中也有此類動詞后情態的表達方式，即在單音節動詞后加上“得”，表“可能、可以”。如:

(8)吃得 用得 《現代漢語八百詞》(1980:142)

“得”在“V得”中表情態的用法在本研究的普通話兒童語料中沒有出現。在我們的兒童語料中，僅有如“記得”“認得”這樣的詞語。向出生在北京的、操普通話的成人進行口頭咨詢后，筆者的語感得到了證實，那就是，“得”附著在動詞后表情態的用法在普通話口語中的運用并不是很廣泛，例如在日常會話中不大可能說“用得、坐得”等。由此初步推斷，普通話兒童和粵語兒童在獲得動詞前/后情態詞時存在次序上的差異，這可能是由于各個語言的使用習慣和成人輸入差異造成的。當然，要求證這個推斷，今后必須對更多跨方言語料從現時的語法系統和歷時語言變遷等角度進行更加系統的分析。

語言發展可以表現為一種語言本身的歷時演變，也可以凝縮在一個兒童語言知識的逐步成熟過程中。把這兩種不同的語言發展過程進行詳細比較后，我們觀察到，兒童語料體現出來的語言發展趨勢與漢語歷時演變過程中表現出的特征相互吻合。王力(1989)指出，在漢語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表可能性的“能”也是先于動詞后的“得”的。動詞前情態早于動詞后情態，這一特征也同樣表現在兒童語言發展歷程中。

4.情態與否定轄域的獲得

就否定獲得的次序來說，動詞前否定在兒童語言中的始現時間要早于動詞后否定。如上所述，動詞內和動詞外否定詞的分工是不同的，兒童對這一差異的認識也是不完全的。動詞內否定即使已經在兒童語言中出現，他們在使用時也有可能混淆兩種不同的否定。比如在SJQ的語料中，動詞內的否定形式始現于01;08;13。如:

(9)媽媽:王月晨的媽媽你

管她叫什么阿姨來著?

兒童:xxx.(不語。)

媽媽:嗯?

兒童:xxx.(不語。) 媽媽:坐起來，坐起來。

兒童:記不起。

媽媽:記不起來了? (SJQ01;08;13)

但是在同一天的語料中，卻又發現她錯誤使用動詞外否定來否定動詞后補語的情況:

(10)兒童:不找見了。(根據語景，兒童要表達“找不見了”。)

媽媽:找不見了。

兒童:找不見了。(SJQ 01;08;13)

此類語誤在我們語料庫中另一兒童ZHZ的身上也觀察到過。如:

(11)取樣者:拿得住嗎?

兒童:不拿得住。(ZHZ01;10;06)

(12)取樣者:這個拿得起來嗎?

兒童:不拿得起來。(ZHZ01;10;06)

同樣的語誤在其它研究中也提到。如:

(13)(張云秋等，2006)

成人:圓圓自己看。

兒童:圓圓不看懂。

(14)(李宇明，1995)

兒童:我不跑快。

兒童:我不吃完。

年幼的兒童將否定詞錯誤置于整個動詞短語前的現象，并不是僅在普通話中才存在。Cho和Hong(1988)發現，大約24個月大的韓語兒童也會有同樣的偏離成人語法的現象。如:

(15)* an mak ule

否定詞 厲害 哭(哭得不厲害)

在成人語法中，正確表達形式應是將否定詞置于動詞與補語之間:

(16)mak an ule

厲害 否定詞 哭(哭得不厲害)

從漢語與韓語的語料來看，兒童錯誤使用否定詞的現象和動詞與其補語的相互位置無關。無論補語位于動詞的前面還是后面，02;00左右的兒童都會將整個動詞短語當作能進行否定的最小語言單位，從而產生否定補語的否定詞誤置的情況。

同類的習得困難也會出現在當兩個情態成分，即圖1中的Mod1和Mod2，同時出現時，兒童也可能將否定詞置于動詞前的情態動詞前，而否定的核心是動詞后的補語。如:

(17)取樣者:你還能跳得動嗎?

兒童:不能跳得動了。(根據語境，兒童想表達的是“跳不動”。) 取樣者:不能跳得動了。

取樣者:你跳不動了。

(ZTX02;06;02)

兒童這種否定詞誤置產生的原因是什么?應該從成人語法中的句法和語義特性、兒童對語言信息的處理模式等角度進行更加系統和深刻的研究才能獲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此暫且提出兩個假設。第一個假設是，接受Cheng和Sybesma(2003、2004)句法分析的思想，兒童出現這種偶爾的語誤是因為動詞后的小品詞“得”在PF和LF上的位置不同，兒童早期處理這類現象的能力存在不足。

第二個假設是，普通話兒童在語言發展的初始階段會首先以為只有整個短語XP，如例(10)～(14)中的VP和例(17)中的ModP，才能與否定進行語義運算。要經歷一定的語言成熟過程，兒童才會獲得將否定詞后移到這些短語的中心詞后、否定其后成分的知識。另外，再引證一些關于兒童獲得情態動詞否定式的實證材料。Lee(1986)基于實驗語料發現，3歲和4歲的兒童將“可以不VP”理解成“不可以VP”的情況;5歲、6歲和7歲的兒童仍未完全掌握“可以不VP”的意義。范莉(2007、2005)報告的自然和實驗語料都表明，兒童早期在獲得“V-不-V/Adj”和“Mod-不-V”兩種否定式時都有一定困難，比如4～5歲到7～8歲的兒童都有將“可能不VP”完全等同于“不可能VP”的情況。

從另一角度看，這種動詞后情態結構中否定詞誤置的現象在兒童早期語言中并不具有普遍性和高頻率的特征。根據Lee和Fan(2009)對同一語料庫4個兒童所有否定句和含否定詞的問句所做的詳細分析，在總計含“不”的2718個兒童的否定話語中只有3例這種語誤，即本文的例(10)～(12)。一定程度上，這也可能是由句法和語義結構的復雜性而造成，雖然他們已經具有相關結構的知識。

四、研究結論

本研究運用自然語料，討論了普通話兒童早期獲得動詞后情態的情況，以及與此相關的情態與否定兩個體系中的其它問題。研究發現，動詞后情態的始現要比動詞前情態晚;兒童開始運用動詞前/后情態詞來表達“估計、有可能、有能力”意義的時間大概相當;情態小品詞“得”的出現表明普通話兒童語法中的功能范疇在兩歲前后已不斷豐富;動詞后情態的否定式“V-不-V/Adj”比肯定式“V-得-V/Adj”在始現時間上早，在使用頻率上高;兒童02;05之前使用頻率最高的結構是“V1(動作性動詞)-不/得-V2(靜止性動詞)”;在習得情態與否定的轄域知識時，兒童早期會經歷一定的困難，易錯誤地將XP確定為能進行否定語義運算的最小語言單位。

當擴大研究視野，再去審視兒童的自然語料時，我們的發現更加有趣。從歷時語言演變的角度來探討，普通話兒童對動詞前/后情態的習得次序正好與普通話中情態體系的歷史發展進程相符合;從共時的跨語言研究的角度來考察，在獲得情態、情態與否定轄域的知識時，普通話兒童與其他語言兒童的語言發展雖有差異但更表現出共性。從兒童語言與成人語言的異同來分析，兒童對動詞后情態的使用情況與成人語言的特點一致。

我們深知，本文對一些有趣現象的描繪與解釋還不夠詳盡與深刻，如對跨語言的獲得差異，歷時、共時語言研究與語言獲得研究間銜接等問題。但堅信，“看到了”總是“看清了”的前提。

(本研究是漢語兒童早期語言習得[Child Early Language Acquisition， CELA]研究項目的一部分，項目總負責人為李行德教授，該項目得到CERG的資助[CityU 1245/02H]，特致謝意。同時，語料收集、轉寫與詞性標注中，兒童家人和項目參與者都做出了巨大貢獻，在此一并表達謝意。此外，本研究也是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科振興專項計劃“語言理論與語言習得”項目的組成部分，項目號為RW2010-1。)

注 釋:

①關于CHILDES的有關信息和轉寫規范，參見http://childes.psy.

cmu.edu.

②所有的轉寫和核查人員均受過語言學訓練，說標準流利的普通話。

③對兒童年齡的標識采用統一格式。大寫英文字母是兒童的代號，

如CY。數字是兒童的年齡，YY;MM;DD分別代表年;月;日。

④文中用Adj代表形容詞，Mod代表情態詞，Neg代表否定詞，P代表

短語，SC代表小句，V代表動詞。

⑤表中的陰影部分表明按照制定的標準，兒童自發的語言產出不足

以確定始現時間和獲得時間。

⑥47例中不包括以下2例。其中，兒童使用了“V-不-V”的形式，

但是這個形式根據成人語法來判斷是無意義的。

CY0111170 *兒童:這東西放這。*取樣者:咦你放吧，你放。*兒童:放不去了。

CY020028 *兒童:右右轉。 *姥姥:右轉彎。 *兒童:我轉不去。

⑦表格中采用兩種方式來顯示兒童對相關結果自主使用的情況，例

如“7(2*走不動)”表示總共有7次的使用，其中2次是用在“走不動”中。

⑧“上”用在“釣不上”“安不上”“戴不上”“穿不上”中， 表

“動作的完成”。

⑨“下”用在“坐不下”，表“可容納”。

⑩“過來”用在“數不過來”，表“不可能將數字清點清楚”。

“了”用在“騎不了”“倒不了”“搞不了”“開不了”“動不

了”，表示可能性。

其中一例第一個動詞的發音不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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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莉 北京林業大學外語學院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