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仁愷1996年5月訪美日記

著名學者、書畫鑒定家楊仁愷先生(i915-2008)，于1996年5月曾應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邀請，赴美進行為期兩周的學術訪問，公務之余，還得以在紐約與王己千、王方宇等友朋歡聚，日記中較為詳細地留下了當時的談藝記錄，以及在大洋彼岸的占蘸商，博物館的見聞。也是在這一次出訪中，王已千與暢老談及中國畫的氣韻說，對書畫的鑒賞，不無裨益。

1996年5月21日紐約

昨夜未睡好，為了到五時叫醒大姜，準時打電話，他正好起床，我隨后到他房間稍坐，收拾好行李，于五時四十分朱陽明駕車接往機場。

小軍午前九時過來電話，要我今晚就搬到他們家去，原定明天午前改到今夜，從己千、方宇家返旅社收拾行李，求陽明送我前往，我以為可行。

從昨天起紐約熱起來，有攝氏30度上下，比沈陽、北京還熱一些。早晚不如沈陽風涼。

下午三時到CC王(即王己千，下同，編者注)家，談的是他近來變法的一系列問題，他盡管是89歲高齡，而精神不減昔時，津津有味。說是中國畫必須講氣韻、懂得書法，否則你對于倪云林的畫石頭就無法理解，而外國人和在外的中國專家他們不承認氣韻，所以得出來的論點與現實統一不起來。如董源的《溪岸圖》，卡希爾以為是明人之作，就是不了解筆法氣韻之故。他一生就主張這一點，要大家都承認這個道理。

他對學書法并不主張學哪一家就像哪一家，要自出一格，既認為書法與繪畫有關，又不盡然。他要朱陽明學一點畫，因為搞美術史就得動手作畫。但不一定成家，書法也可寫一點，總之，必須明白氣韻的奧妙。

他從友人處看到二玄社復制的李成《茂林遠岫圖》，認為好極了，比原作清晰得多。謝稚柳主張是燕文貴，不對，是燕文貴學李成。這畫卷才是傳真最佳的李成之作，其他的所謂李成山水值得懷疑。他用電腦復制董氏《溪岸圖》原大頗精美，我說用李成與他交換，一口承認。不過畫裱得很長，上下飛機不便，說后天找出來交我帶走，一共印了60軸。缺點是有些發亮，下面的姓款沒有印出來。

我們談到董源作品，一致認為“洞天”軸和“龍宿郊民圖”非董源真跡，“洞天”為高克恭筆，“郊民”風格不類董氏。他家間掛一條無名氏山水絹畫，頗近郭河陽，與朱、姚元人學郭氏之作相近，卻是一條佳作。

提到謝與徐對大干作仿石溪山水軸真偽一事，他表示二人看畫都較寬，但是具有一定眼力，不過以意氣對待作品真偽，不應該。尤其是婦人參湊在一起，有傷大雅。又提到北宋張先《十詠圖》，他認為是南宋初之作，不過不相信張先能作畫。我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又提香港有一家報紙刊長文質詢。張先有一張單印本，上面有徐的文章，同意寄一份給他。

他滿屋掛變法的“圖案”新作，我這樣稱呼他的作品，他不生氣。的確色彩花紋都好看，前一時期拿到舊金山去展覽，贈我一份印刷品。

約他今天(年)9月初在沈參加第二屆隋唐書法史國際討論會，開始他未定，以為時間早一點，原先他打算10月到北京，我說沈陽會后到北京不是正好嗎?他女兒金嫻歌也有此意。

王方宇與CC王住一個大廈內，單元樓層分別。與CC分手時約好后天下午5時在一處晚飯，我向嫻歌打聽她的先生是否在紐約，她表示爭取參加，并另找時間到他家看她近日所作的一幅小畫，有乃父題字。

CC門生徐振玉作山水一件，他題引首，要我題跋，當時信手寫了一段。他看后說這畫卷可以值不少錢，雖講謔語，仍不免有商業氣味也。

方宇對我的來到表示有許多問題要研究。首先是把許禮平寄來的“八大花卉冊”照片和他從弗利爾的材料一起取出來對照，發現香港許氏所寄之畫冊基本同為一本。后面謝稚柳題中定為祖本，其中兩頁上有齊白石圖章，似不偽。我前在港于許處見到照片，頗有疑問，盡管謝跋是真，而方宇就是要我肯定謝跋的真偽，可知謝的跋語有失誤。再弗利爾畫頁上有大干印章，被認為大干已定為真，其余之本，就值得研究了。

方宇是研究八大的專家，收藏特富，今晚取出大幅山水(淺設色)晚年作一件，精極又梅花條幅，精新，小字《內經》、《自書詩冊》四本均真。日本內藤虎題跋之懷素《圣母帖》明拓本(程伯奮題為宋拓)為八大所藏，拖尾小楷釋文，亦佳。唯下鈐印章乃后加，但無影響其為真跡。

當面送交第二屆隋唐書法史國際討論會邀請書，他表示可以前往。并約好明天同去安思遠家商量他的拓本在故宮展出事。

1996年5月22日紐約

今年約定上午到美古玩經營商安思遠家，由陽明駕車接方宇先生同往，彼此對今年九月安氏在京拓片展交換看法，他以為文物出版社或故宮均無正式邀請文件。并保證進出關手續負一切責任。把展出目錄交我，據告均有復印本在啟功處。展出地點和日期長短都未明確。據觀察安氏絲毫無捐證(贈)之意，而小蘇、吳爾陸的想法恐不能實現。

我是第二次去安氏家，原是他的日本助手佐藤君仍然在執行編目等任務，他已娶一位美國少女，生了一個男孩。日本人一再表示，需要看書畫可以隨時通知，都可接待。晚上我們在關文良畫廊舉辦的曾小口畫展中又見面。曾四川口口人，中央工藝院卒業來美已十余年。唯水墨山水風格欠雅韻，未必能成名成家。

安氏提出新近在大陸出土西漢墓漆器，由他修后甚佳，又看到口制新款的漆器數種，國內少見。

安氏收藏石魯、齊白石作品不少，近現代名家之作很可觀，在三年前先將所藏大部分約四百件捐贈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并印一部五卷本太畫集，經方宇教授和安氏簽字送我一套。其中是否全部真品，待有空翻閱。不過，一位不識中文的古玩商，在七、八十年代赴中國專門收購近現代作品，此種眼光，實有見地。當然，安氏乃今日美國少有的東南亞古玩商，他曾在耶魯念中文，方宇先生見他不認真學習。心不在焉，于是為之取名“安思遠”，今他本人也提及此事。方宇對此人知之甚稔。他是康州人，從小隨離婚母親到紐約，經營文物店，有一位女古玩商，富有，對之甚鐘愛，有如異姓母子，旋赴日本經營，將紐約店讓與安氏，逐漸發展。后女主人返美，另營門面，安氏已獨自成立鋪面，而且逐步壯大，而女主人老大，被一位醫生乘虛而入，最后承繼財產。方宇之子曾與女主人交往甚密，因醫生之故而少交往，盡管遺囑涉及贈送遺產數千美元，后轉贈慈善單位。

晚7時過返回小軍家，羅恒年醫生夫婦請小軍、友群一家進餐，然后到醫生家稍坐，11時返回入睡。

1996年5月23日紐約

為簽證延期下午到大都會辦簽字手續，誰也沒有見到，大概是臺北故宮展撤陳，運芝加哥，雙方面都很忙碌所致。據悉，此次展出，前后三年籌備，臺方支付300萬美元，加上各方支援的，為數可觀。編印圖冊3種，其中圖文并茂的大厚冊，每本出售價88元多，共印5干冊，虧本賣出，減輕觀眾負擔。此種情況，在我國是不可思議的。

到CC家已是下午五時過一點，取出唐寅《獨樂園圖》卷，絹本，水墨，文征明分段標題并撰書五言律詩一首，最后書《獨樂園記》一文，每圖有圈名，共為十圖，最后一圖唐氏題作于正德丙辰，其余各圖鈐印款。又看了徐天池草書自書詩卷，紙本，草法頗佳，王氏個別草字從中取法。又看了元人顏輝《揭缽圖卷》紙本水墨描，印款拖尾至正時詩僧題詩，未指名作者為誰，到清初竟有人指為貫休之作者，在此前一跋中有數處挖抹文字，或是抹去顏輝姓名出此。圖后有顏氏及后人收藏印章。

前日提到董源《溪岸圖中堂》今天去時金嫻歌正在裝裹，表面說是送我的，其實是與二玄社印制的李成《茂林遠岫圖》卷交換，CC今年9月到沈出席第二屆國際書史會時，再將李成的畫交與之。他一再聲明開會需要交500多元費用。我表示特邀專家可以免費，才肯把表填好交我帶回。可見此老對金錢如此精打細算也。王方宇只是提到交文稿事，我說年齡高的，可以免此，但他表示還想寫一篇闡述東晉以來書法變動的歷史一稿。惟恐6月交不出，我說晚一點也可以。

晚6時過，一同到“山王飯店”進餐，此乃紐約有名的中國餐館，招牌是cc所寫，老板兼廚師湯金明對之特別優待，而且菜羹特佳，飯后他本人出來見面寒暄一番。上海楊先生夫婦，方宇夫婦，嫻歌夫婦，佳士得馬成名、朱陽明等在一起進餐，大家一致對菜的美味有好評。

馬成名說是有宋元明書札，其中蘇軾一札真，可以約時間一看。紐澤西林先生來電話，改日約會。又華美社海小姐約下周五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