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個百分點的喜與憂

10年超大規模的持續投入，使得西部經濟發展的體質大幅改善，在全國經濟總量中的比重得以提高，這是了不起的成就。然而，區域經濟長足發展的同時，環境污染和投資低效的隱憂不容忽視

人們驚喜地發現，2009年入春后的幾次大風降溫，并未給地處西部地區的陜西帶來明顯的沙塵暴天氣，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據陜西省林業廳造林處工作人員介紹，之所以出現這一變化，主要緣于近年來退耕還林形成的陜西綠色植被大面積增加。

大開發十年盤點

當歷史車輪馳入20世紀90年代后期，經過十幾年的累積，東西部差距已漸成為擺在時任中央決策層面前一個越來越棘手的大問題。

1978年，沿海地區GDP為1812億元，西部地區為564億元，沿海是內地的3.22倍;然而到了1998年，沿海躍至48115億元，西部則為11552億元，兩者相比倍數擴至4.17。考慮到東部地區習慣于少報數字而西部習慣多報數字的因素，實際差別可能更大。

另一組數據也可以佐證。東中西部地區人口在全國的比重，近15年內幾乎沒有明顯變化，但是地區GNP在全國的比重卻發生了較大變化，1980年為52.3:31.2:16.5，1993年則為60.1:26.8:13.1。相形之下，1993年東部地區的比重提高了7.9個百分點，中西部地區分別下降了4.4和3.4個百分點，也就是說，僅占國土面積10.7%的東部創造的GNP已經是占國土面積69.1%的西部的近5倍。

彼時，農村土地承包經營制度對經濟的推動作用已經釋放得差不多了，而國企改制正處于攻堅階段。

有識之士數度疾呼，東西差距過大危及社會穩定。“東西差距的擴大是在改革和發展中形成的，改革和發展的過程本身就是利益再分配的過程。從地區發展角度來看，經濟增長慢的地區較之增長快的地區相對受損，從而導致差距進一步擴大。但是，經濟發展只能成為逐步縮小地區間貧富過分懸殊的理由，絕不能成為進一步擴大地區差距的理由。”

人們逐漸意識到，地區經濟發展差距擴大的現象如果長期存在下去，就有可能出現惡性循環:富裕地區不能多上交導致中央財力下降，使得中央對落后地區無力實行財政轉移支付實現地區均衡發展，地區間差距進一步擴大，這就有可能發生摩擦甚至對抗，激化中央與地方、地區與地區的矛盾。

從經濟角度，過大的東西差距給落后地區造成的損害也顯而易見。沿海發達地區形成的房地產熱、開發區熱、股票熱，吸走了大量內地投資資金，使中西部本來短缺的資金更加匱乏;中西部地區人才紛紛“ 孔雀東南飛”，流往東部地區;此外，中西部資源、能源在價格體系扭曲和計劃調撥指令下，大量資源收益轉移到沿海發達地區。

更關鍵的是，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少數民族主要分布在西部落后地區，弄不好會加劇民族矛盾，給民族分裂主義分子和國外敵對勢力以可乘之機。因此，對中央政府而言，東西差距擴大不僅是個經濟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國家的穩定和統一難以維持。

然而，縮小東西差距之艱，遠非人們愿望的那么容易。遠離經濟中心，自然條件惡劣，人口稀少，投資回報率低下，給中央通過財政轉移支付途徑縮小東西差距增加了很大難度。

不過，中外歷史經驗幾乎無一例外地表明，開發經濟后進地區，傾斜政策、優惠政策宜先行，于史有據。就中國的大西部來說，歷史上許多朝代都曾給予指令性政策優惠。如元代在西北屯田，“無力者給以牛具、農器”;明代則實行“永不起科”的政策;清代鼓勵湖廣等省移民入川墾殖，先是3至5年才起科，對于山地則6至10年才起科，有些地方甚至“永免升科”，官府還發給牛種、口糧等。

不少專家因此指出，西部大開發應特別注意發揮政策的威力。原國家統計局局長張塞曾說，“政策的最高目標在于把一切積極因素調動到極限，從這個意義上講，政策就是資金，政策就是人才，政策就是物質力量。”

1995年，針對東西部發展差距明顯增大的問題，江澤民在黨的十四屆五中全會上作出了重要講話，首次明確指出:“對于東部地區與中西部地區經濟發展中出現的差距擴大問題必須認真對待，正確處理。解決地區發展差距，堅持區域經濟協調發展，是今后改革和發展的一項戰略任務。”1998年5月，他在一次講話中進一步強調 :“現在離下個世紀中葉全國基本實現現代化只有50年了，逐步加快開發西部地區，是時候了。”

對于西部來說，1999無疑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這一年，中央基本奠定了西部大開發的政策基調。1999年6月17日，江澤民在西安主持召開西北五省區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座談會，他在講話中向全黨全國發出了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的號召:必須不失時機地加快中西部地區的發展，特別是抓緊研究西部地區大開發。實施西部地區大開發，是全國發展的一個大戰略、大思路。用西部大開發，就是說，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在過去發展的基礎上經過周密規劃和精心組織，邁開更大的開發步伐，形成全面推進的新局面。

2000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對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出明確要求，并且成立國務院西部地區開發領導小組，朱

基任組長。此后短短幾個月，一系列重大西部投資計劃出臺:10年時間投資7000億元，建成35萬公里公路;“十五”期間規劃中的西部鐵路大中型項目基建投資預計將達到1000億元左右，到2005年西部鐵路規模預計達到1.8萬公里左右;央行提出，用金融手段支持西部大開發。同年3月8日，時任國家計委主任曾培炎宣布，2000年國家將在西部地區新開工10大項目，加快78個在建項目進度，做好5大項目的前期工作。這標志著西部大開發拉開了序幕。

此后大半年的工作中，西部大開發一直是政府部門工作的重點。西氣東輸工程全面啟動并對外開放、大規模興建西部機場、大規模退耕還林試點啟動、西電東送工程在貴州啟動、兩條中西部鐵路工程開建、啟動國道主干線和國家級貧困縣道路建設、啟動“東部地區學校對口支援西部貧困地區學校工程”、青藏鐵路建設開始論證、青海鹽湖鉀肥工程開建。

2001年，中央再新開工12個西部開發重點工程，包括青藏鐵路、“西電東送”南通道、新增500萬畝退耕還林還草試點工程、廣西百色水利樞紐、內蒙古尼爾基水利樞紐、青海公伯峽水電站、“五縱七橫”國道主干線西部地區重要路段、蘭州至重慶輸油管道工程等項目;2002年，中央在西部繼續新開工14個重點項目，總投資3000多億元;2003年，計劃再新開工14項重點工程，投資總規模1300多億元;2004年，計劃新開工重點工程達10項，總投資約800億元，《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推進西部大開發的若干意見》于是年發布;2005年，計劃新開工10項重點工程，總投資規模為1360多億元;2006年，計劃新開工12項重點工程，《西部大開發“十一五”規劃》發布;2007年，計劃新開工10項重點工程，投資總規模為1516億元;2008年，計劃新開工10項重點工程，投資總規模為4361億元;2009年，計劃新開工18項重點工程，投資總規模為4689億元。

國家發改委西部開發司副司長李應明稱，2010年1月份將迎來西部大開發10周年，國家目前正在研究制定新的政策，以進一步深入推進西部大開發。

0.63個百分點的嬗變

觀察2009年的中國資本市場，有色金屬等資源類股票以其在經濟復蘇中領先于其他行業的盈利敏感性猛漲數倍，其中許多公司位處西部，例如云南銅業、金鉬股份、西部礦業、鹽湖鉀肥 ;而來自西藏、內蒙古、重慶等西部地區的A股公司整體升幅同樣驚人，形成巨大的財富效應。

西部公司領漲背后的邏輯除了自身行業特性外，與實施包括區域振興規劃在內的西部大開發戰略的深入深化直接相關。

事實上，當初“十五”計劃提出的“力爭用5-10年時間，使西部地區基礎設施和生態環境建設有突破性進展”的目標現已初步實現。社科院此前發布的《西部藍皮書二00九:中國西部經濟發展報告》顯示，10年來，西部GDP年均增長率達11.42%，GDP已由1998年的14647億元人民幣增加到2008年的58257億元，比全國9.64%的年均水平高出近兩個百分點。其中，內蒙古自2002年起連續7年GDP增速居全國第一，10年間年均增速高達16%;陜西和西藏以12.18%緊隨其后，增速最低的云南也達到9.47%。

那么，西部經濟占全國比重有沒有提升呢?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統計，西部地區生產總值從1999年的15354.02億元增加到2008年的58256.58億元，占全國各省區市GDP總和的比重由1999年的18.745%提高到了2008年的19.376%，提高了0.63個百分點。

也就是說，盡管經歷10年的大規模投入，由于東部經濟同期也在快速發展，西部經濟所占比重的提升仍然十分艱難。然而，這0.63個百分點背后的10年總體投入是巨額的。從固定資產投資看，2000—2008年西部地區共完成固定資產投資155614.5億元，占同期全國的20.8%，較1999年猛增5.83倍，年均增長23.8%，快于同期全國平均水平2.3個百分點。從中央財政投入看，2000—2007年，中央對西部地區的各種財政轉移支付累計近15000億元，國債、預算內建設資金和部門建設資金累計安排西部地區7300多億元。

投入帶來巨大產出，催化了西部工業經濟的10年嬗變。青藏鐵路、西氣東輸、西電東送、水利樞紐等一批標志性工程相繼建成并開始發揮效益;西部地區累計新增公路通車里程65萬公里，鐵路營運里程6600多公里，電力裝機11300萬千瓦，民航機場26個;2000年至2007年，退耕還林工程累計安排建設任務3.85億畝，退牧還草工程累計安排嚴重退化草原保護面積5.19億畝，天然林保護工程全面展開。

內蒙古統計局人士介紹，2008年，西部12個省市區工業增加值為23647.8億元，較1999年增加18596.6億元，年均增長15%左右。而有關統計顯示，大開發10年來，西部地區工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由19.5%提高到38.7%，工業拉動GDP增長由不足2%提高到10.4%，對GDP增長的貢獻率由25.7%提高到47.7%。

同時，西部也形成了一批具有地區資源優勢、區域優勢的產業群。截至2008年底，西部12個省市區原煤年產量已占全國的43.9%，僅內蒙古自治區占比就達16.9%;原油、天然氣年產量分別占全國的29%和79%;年發電量占全國的28%;鋼材年產量占全國的12%，10種有色金屬已占到全國的41.8%;水泥年產量占全國的21.7%。

透過陜西省這個中觀視角觀察，西部大開發10年成效的顯現更為具體。陜西統計局人士介紹，2000—2008年，該省GDP年均增長12.4%，高于改革開放以來10.5%的平均增長速度1.9個百分點。短短幾年時間，陜西固定資產投資由十五初期的850億元，相繼突破1000億、2000億、3000億、4000億元大關，去年完成4851.41億元，同比增長32.2%。自1999年以來累計完成投資19099.12億元，10年完成改革開放30年的85.9%。

揮之不去兩大隱痛

2009年8月7日至11日，陜西鳳翔鉛中毒事件曝光，該縣長青鎮731名14歲以下兒童中，305人有高鉛血癥，144人輕度鉛中毒，163人中度鉛中毒，3人重度鉛中毒。環保部門監測組認為，當地唯一一家鉛鋅企業、2006年建成投產的陜西東嶺冶煉有限公司是罪魁禍首。

鉛中毒不過是西部大開發過程中眾多破壞生態環境事件中的一例。事實上，西部大開發進程中，地方政府大規模招商引資的同時，也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埋下了危害生態環境的隱患，后者成為西部10年高速發展過程中揮之不去的隱痛之一。

據四川地方政府人士回憶，早在大開發之初，四川等地就出現了“垃圾企業”紛紛西進的憂心現象:一批設備、工藝、產品、技術落后的企業，罔顧淘汰或禁止投資的明令，紛紛轉移陣地開工建設;不少污染企業也大舉西遷，某些地方甚至還盲目醞釀新建或擴建存在重度污染隱患的“化學城”、“陶城”、“造紙城”、“芒硝城”。

步入大開發中期，不少地區污染現象愈演愈烈。以黃河流域污染最嚴重的甘肅至內蒙古河段為例，甘肅的煉油、寧夏的造紙、內蒙古的稀土，自上而下成為一個個大污染源，混雜著臭味的污水順勢匯入這條母親河。這其中，僅造紙、化工、食品釀造、冶煉、采油和紡織印染6個行業的COD(化學需氧量)排放量，就占全流域工業COD排放量的80%以上。并且，往往舊的高污染源還沒徹底治理，新的高污染項目又接二連三地上馬。

最近幾年，西部地區環境違規事件也時有發生。

2006年，甘肅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公司因違規操作導致當地368人血鉛含量超標。2007年1月，環保總局通報了投資1123億的82個嚴重環境違法的鋼鐵、電力、冶金項目，其中，未落實“三同時”的西部地區項目占六成以上。2007年3月，赤峰市長進糠醛廠因違法排污、未批先建、弄虛作假遭環保部門查處，而該項目正是在2005年通過招商引資在當地落的戶。2007年6月，環保總局、監察部聯合對5個開發區9家企業掛牌督辦，其中3個開發區和7家企業位于西部地區。

2008年1月，貴州省發生獨山縣瑞豐礦業有限公司砷污染事件，出現輕度砷中毒病人13例，亞急性砷中毒病人4例。也就在這年初，今麥郎(成都)公司因環境污染問題遭環保部門通報。2009年1月，環保部、監察部聯合掛牌督辦5起環境違法案件，其中云南宣威市小煉鐵企業污染環境案件、四川遂寧市煉油企業違法生產案件、中糧新疆屯河新疆分公司違法排污案件3起案件發生在西部，且涉及到大量公司。2009年6月，環保部暫停審批金沙江中游水電開發項目、華能集團和華電集團(除新能源及污染防治項目外)建設項目，引起巨大震動，因為西部資源能源開發過程中央企同樣未盡環保職責。

環保部門的作用呢?陜西武功縣環保局局長徐耀華的一番話耐人尋味，現在環保部門隸屬于地方政府，拿地方的工資，由地方管理干部，領導堅持要上的項目，環保部門怎么能攔得住?由于GDP與政績掛鉤，患上招商引資“饑渴癥”的地方政府為違規企業提供“免罪牌”似乎難免。

相對于生態環境的破壞，以政府配置資源為基礎的低效率投資方式造成的資源浪費是另一大隱痛。低效率工程、尋租工程屢屢出現，造成國有資產大量流失。

西部大開發規劃宏偉，項目繁多，工程浩大，國家投資幾為天文數字。面對一座座“金山”，形形色色的“淘金者”紛至沓來。現實中，首長欽定的條子工程，官員政績的形象工程，欺上瞞下的釣魚工程，暗箱操作的尋租工程，摻雜使假的豆腐渣工程，無中生“有”的無影工程等屢屢出現。

例如，某自治區修建一條等級公路，建成后每小時通過量不足一輛車，而這條公路壽命期為10 年。在西部地區，這種高標準設計、低使用效率、高投入、低效益的公路還為數不少。西南某省一條高速公路建成后，幾十萬個護攔鐵箍被遺棄于荒郊野外，無人問津，而每個鐵箍的工程預算價格高于市場價格數倍。又如，我國支線機場多年來一直全面虧損，但許多地方政府為追求政績，不顧本地實際情況，盲目立項貸款，盲目擴建提高機場等級，使支線機場經營雪上加霜。

內蒙古民族大學教授劉德華認為，在政府過多掌握資源配置權和國有資產經營權的情況下，交通、銀行、建筑、土地開發、礦產資源開發、生態保護工程等行業及相關政府部門已經成了低效率、低效益、腐敗尋租發生的高風險行業和部門。

國家發改委有關負責人2009年12月初在貴陽市召開的深入推進西部大開發座談會上也認為，西部地區經濟增長主要依靠投資拉動的局面沒有改變，內生增長動力不足，生產方式粗放，產品處于低端，部分產能過剩，農民增收難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