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在整個北方地區(qū)流傳甚廣,人們普遍將其作為本族祖先的來源。通過對明清其他時期遷至豫北地區(qū)的移民進行具體考察,再結合豫北族譜、方志等地方性資料的分析,可以看出,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的流傳,不僅是移民們對其祖先歷史集體記憶的反映.更為關鍵的是將祖先的歷史定位于明初奉詔自山西洪洞遷移而來。從而使他們的合法身份得以確立,在居住地獲取更多的生存資源,從而反映了移民宗族對保護與維護自己實際利益的訴求。
關鍵詞:豫北:移民傳說:明清時期
作者簡介:申紅星(1978—),男,河南輝縣人,歷史學博士,新鄉(xiāng)學院歷史系教師,從事中國社會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2—0132—06 —收稿日期:2009—10—08
自20世紀以來.中國移民史研究經(jīng)歷了由最初傳統(tǒng)的“人口遷移史”研究到真正的移民史研究的轉變過程。相應的,對中國北方影響最大、范圍最廣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問題的研究,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研究歷程。迄今為止,關于此問題的研究成果,在數(shù)量上蔚為大觀,在水平上也提升至一個新的高度①。本文在前人對于移民史研究的基礎上,在整體史理念下,從區(qū)域社會史出發(fā).以作為移民遷入地的豫北地區(qū)②為場域,以民眾社會生活與民眾心態(tài)為視角,結合明清正史資料與地方性文獻,繼續(xù)對山西洪洞移民問題進行研究.以求進一步解析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繼續(xù)將這一議題的研究引向深化與細化。
一、明清時期洪洞移民記載的地方文獻解讀
元末明初.由于北方地區(qū)長期頻繁的戰(zhàn)亂與自然災害,大多地區(qū)土地荒蕪,人口銳減。而在同一時期,山西地區(qū)卻是另一幅景象。從金、元以來,山西就是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地區(qū),在元末戰(zhàn)亂時期,山西雖然也遭受了戰(zhàn)爭的破壞,但由于地形險要,其損失遠沒有與其相鄰的河南、河北地區(qū)大。再加上山西在休養(yǎng)生息過程中,風調雨順.連年豐收,在明初時已經(jīng)形成了社會安定、人丁興旺的局面。由于山西地理面積狹小,而且境內多山,可供繼續(xù)開墾的耕地有限,因此,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人口的增長,在山西大部分地區(qū)顯現(xiàn)了人多地少的矛盾,“地狹民稠民生艱”成為當?shù)貒乐氐纳鐣栴}。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剛剛成立的明政府很自然地選擇了移民政策,憑借政府力量,將山西多余的人口遷移至與之相鄰的河南以及其他地廣人稀的地區(qū)。
關于明初山西向周邊地區(qū)移民的次數(shù),學術界多數(shù)認為洪武、永樂時期共計移民有18次之多[1]。其中就包括山西向其臨近的河南地區(qū)的多次移民。根據(jù)學者李永芳等依據(jù)《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作出的考察認為,在明初50余年間.從山西直接遷往河南的就有10次之多[2]。明初從山西遷往豫北地區(qū)衛(wèi)輝、懷慶、彰德三府的移民數(shù)量也相當多。據(jù)曹樹基的估算,明洪武年間,彰德府接納政府組織的移民共約2.5萬人,衛(wèi)輝府接納的洪武移民2.2萬人.懷慶府接納山西移民也約為2.2萬人[3](P244-251)。
有關明初山西移民遷移至豫北的記載。在豫北當?shù)氐胤街尽⒈桃约白遄V資料當中多有體現(xiàn)。與官方正史記載相比,這些地方資料中記述明初移民情況顯得更為具體、詳細。民國《汲縣志》在談及明初山西移民至汲縣的時間時言稱:“土人(即汲縣人)傳聞則以為洪武二年。”[4](卷4,《事紀》)民國《孟縣志》則載:“明洪武三年,徙山西民于河北。而遷至孟州者十九,皆山西洪洞籍。”[5](卷4.《大事紀》)地方志纂者在此處后還加一按語:“然證之故老之傳述,考諸各姓之譜牒,則實確鑿可據(jù)。且當日戶部所給之遷徙勘合,光緒初年,民間尚有存者,故補錄之。”[5](卷4,《大事紀》)字里行間之中,纂者似乎對于山西洪洞移民深信不疑。
山西移民在民間族譜資料中反映得更為明顯。本文以豫北當?shù)刈遄V中有代表性的六則資料為例,對洪洞移民進行分析解讀。
(一)延津縣申氏申如負《申氏族譜引》:“家傳吾始祖原籍晉之洪洞也,國初本文,遷籍于延津……”[6]
(二)新鄉(xiāng)張氏張縉彥撰《先考別駕公行述》:“先世家廬太行洪洞下,文皇帝時,移右族以實河朔,有得山公者,擇新中之宋佛居焉。”[7]
(三)新鄉(xiāng)田氏田蕓生撰《本支宗譜序》:“明永樂三年.遷山西洪洞民實河北,吾田氏自此遷于新。”[8](卷3,《藝文·譜敘》)
(四)新鄉(xiāng)張氏田蕓生代撰《張氏族譜序》:“吾新自元末兵燹后.遺黎僅七族耳,明初遷山西洪洞民實河北,故遷居吾新者多洪洞籍。而張八寨之始祖張八,亦東遷之一也。乃獨能以名其寨……”[9]
(五)輝縣齊氏齊永璋撰《齊氏族宗譜世系原引》:“乾隆四年乙未元旦,族人咸集拜掃祖塋。我祖曾祖名阜,諱大有者.問于族間老人云:祖塋四五畝大.叉旁列六七,所何今合族丁不滿百耶?老人曰:歷代相傳言說,原貫山西平陽府洪洞縣,自明初遷于河南省懷慶府河內縣東北四十里許西陽邑村。”[10]
(六)輝縣勾氏勾善書《創(chuàng)修族譜序》:“我始祖昆弟兩人,明時由山西洪洞一籍.于輝邑候兆川之南村一籍,于新村至今五百年矣。”[1I]
從以上短短的六則族譜記載中。可以看到在地方社會中的民眾是怎樣構建自己宗族歷史的。在地方族譜資料中大家不約而同地將移民的遷出地選定為山西平陽府洪洞縣。有的地方宗族則更為具體,直接指明其祖先遷出地為洪洞縣之大槐樹。不僅是在豫北地區(qū),在整個北方地區(qū)凡其祖先在明初從山西遷民者大多言其自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入現(xiàn)居處。然而,這些族譜資料的真?zhèn)涡缘降兹绾危_實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研究與解讀問題。其實。檢驗族譜記載真實性、可信度,對研究山西大槐樹移民問題是十分有效和可行的。本文將結合豫北族譜資料,通過對族譜資料進行分析,來進一步剖析洪洞大槐樹移民問題。
豫北宗族是在明初重新構建起來的。構建宗族最主要的行為便是修撰族譜,而修撰族譜所不能回避的便是記載本族族源、追述本族祖先的歷史。因為始祖是一個宗族的源頭。只有在始祖的庇護下,本族“一本”之念才會產生.本族的后裔們才會有歷史感與歸屬感。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對于文人士大夫而言.其構建宗族行為產生較早,很多縉紳宗族在明朝中后期便已經(jīng)有了修纂族譜等構建宗族的行為.由于當時與本族追述祖先相隔時間較短,因而獲得本族祖先來歷等較為詳細的訊息相對容易。但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其構建自己宗族多是在清代中后期.這時距離本族祖先活動的時段已經(jīng)過去十幾世、幾百年的時間,若無特殊情況,要想詳細獲得祖先的訊息是相當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因此,這些人要構建自己祖先的歷史,就需要依據(jù)多方面的途徑。
上面所引豫北宗族移民的族譜材料(一)、(二)是筆者見到的較早有關洪洞移民的記載。其中延津縣申氏申如負《申氏族譜引》撰寫于天啟六年(1626),而新鄉(xiāng)縣張縉彥為明末清初人.故其所撰《先考別駕公行述》也是在這個時間寫就。這個時期距離明初移民尚不太遙遠.其記載有一定的可信性。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明后期到清初的一段時間內,豫北所撰家譜在敘及其祖先時.有許多并未言及其是來源于山西洪洞的。例如.明萬歷年間獲嘉賀氏族人振能在其所撰《賀氏族譜序》中就聲稱,其祖先明初由山西臨縣轆轆灣遷至獲嘉[J2]。萬歷年間進士新鄉(xiāng)縣郭浣在為本邑茹東泉所作《茹翁暨配楊氏尚氏墓志銘》中,記載茹氏祖先時言道:“(茹氏)其先山西之陽城人。國初有令遷山西人實河南北,而翁之先有諱四老者,遷新鄉(xiāng)。”[13](孝26,《丘墓上》)至清初康熙初年,新鄉(xiāng)任璿在《家乘提言》敘及本族祖先時,也僅僅言道,“吾宗自山右詔遷”,并未提及山西洪洞[8](卷3,《藝文.譜敘》)。可見,在明末至清初的一段時間內。豫北當?shù)刈谧鍢嫿ㄗ约鹤嫦葰v史時,還未刻意提及洪洞字樣。
直至清朝中后期,豫北當?shù)貥嫿ㄗ孀诨顒訚u興,普通民眾也開始修撰族譜。他們在追述始祖時,由于年代久遠,缺乏依據(jù),可以想見其面臨著怎樣的宗族文化困境。上引文所提及的族譜材料(三)中,新鄉(xiāng)田氏《本支宗譜序》的撰者田蕓生,雖言稱其祖源于山西洪洞,但在《譜序》中他也談道:“吾田氏自此(指明初)遷于新,時世亂田荒,來者皆力農,世世相承……迄清乾隆六年.處士諱印昌公,卜兆于城南馬家營西,是為老塋之始祖,自此以下有三世無碑碣之可尋.無譜牒之可紀……蕓所知者,僅自高祖始,而同族繁衍,散處四方,皆無譜牒。”[8](卷3,《藝文.譜敘》)從田蕓生所撰文中可以得到的信息是,其祖先是明初由洪洞遷移至新鄉(xiāng),但此后田氏后人世世務農,直到乾隆時期才以當時的印昌公為始祖,在此之前并無譜牒。因此,從田蕓生的敘述中,找不到將其祖先定為明初有洪洞遷至新鄉(xiāng)的依據(jù),其將祖先定為洪洞移民,很可能是人云亦云。田蕓生是清光緒壬午舉人,曾任知縣、道尹等官職[8](卷2,《選舉》).可以算得上是新鄉(xiāng)當?shù)氐奈幕ⅰK跀⑹霰咀遄嫦葧r尚且采取從眾策略,對于普通民眾來講,采取人云亦云的從眾說法,是再普遍不過了。
在上引材料(五)中,嘉慶八年(1803)輝縣齊氏族人齊永璋撰《齊氏族宗譜世系原引》,文中雖也談及其祖是洪洞移民,但也注明了乃是“歷代相傳言說”,并非有確鑿依據(jù)。齊永璋在文中稍后又談道:“因明末迫于世亂,族人逃竄十有八九,家廟傾頹,宗譜失傳,皆職此之故,根本原不如是也。我族曾祖聞言嘆息不已,無奈聊具粗布一端.將可考名諱一一清,敘我祖宗焉。”[10]從中可知.在明末時期,齊氏因戰(zhàn)亂,宗廟毀棄、宗譜失傳,已經(jīng)失去了其祖先的詳細訊息。齊氏獲得其祖先的訊息,乃是其“曾祖”依靠記憶。編撰簡單的族譜軸得來的。如此一來,其對齊氏宗族祖先詳細情況記載的真實性,是值得考慮的。
還有就是譜牒在不斷的重修過程中,對始祖來源的內容變得愈來愈豐富、具體.這在豫北地區(qū)譜牒之中也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在上引族譜材料(六)中,輝縣勾氏族人勾善書《創(chuàng)修族譜序》中僅言稱,其祖昆弟二人,明時由山西洪洞遷于輝縣。并且在譜序當中明明寫到了:“勾姓遷至晉。五世以上無名可考,遷之年紀亦未詳。”…]但到了1994年再序族譜時,在《家譜前言》中卻記載道:“按照祖輩口傳‘始祖昆弟二人,由明代來自洪洞老槐樹底下’,系1389年,即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奉詔徙衛(wèi)輝直隸輝縣。始昆居新村,迄今上下六百零五年許。”[11]這不禁讓人疑竇叢生:在重修譜牒時,勾氏祖先移民輝縣的準確時間是如何得來的?
依據(jù)上文對豫jE的部分譜牒分析來看,在豫北譜牒中記載的所謂言之確鑿的洪洞遷民之事.事實上有很多的疑點和矛盾之處。這同趙世瑜在考察山西洪洞移民問題時對北方譜牒的分析.有許多的相似之處[14]。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考察豫北譜牒對于有關洪洞移民問題的記載,最終目的并非僅僅是要判斷豫北譜牒的真實性和可信度,而是希望通過對此問題的考察,來回答隱藏于這些譜牒記載背后的問題,諸如,為什么族譜的編撰者如此熱衷將自己祖先設定為是山西洪洞移民而來?為什么當?shù)氐拿癖娙绱松钚抛约壕褪巧轿骱槎匆泼竦暮笠?為什么選擇了山西洪洞?如此等等。
二、明清時期洪洞移民傳說的地方性考察
在豫北譜牒有關祖先歷史來源的論述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宗族都是十分強調其祖先是“奉詔”遷至當?shù)兀M而繁衍定居的。這顯然并非偶然.其背后應當隱含著族譜編纂者想要強調的某種需要,而這種需要也并非僅僅是精神層面上得到精神歸屬感這么簡單,這應該是與該族在現(xiàn)實中的生活息息相關,是族眾們在現(xiàn)實中所試圖獲得的。
劉志偉在對珠江三角洲宗族的研究中認為.當?shù)刈谧鍤v史記述,反映了明代當?shù)厣鐣l(fā)展的一個關鍵轉變,即定居與國家認同的形成.這在明清時期地方社會的文化整合歷史中有特別重要的意義[15](P161)。本文以為.豫北宗族之所以要強調其祖先乃是奉詔遷至當?shù)兀舱窍胍獜娬{該族合法的獲得在該地的人住權與國家的認同。由于明初的移民完全是政府組織的大規(guī)模移民活動,所遷移至當?shù)氐拿癖姸鄶?shù)是以民屯的形式在當?shù)氐靡远ň樱⑶揖幦藨艏蔀橥醭木帒酏R民。這一點對于這些移民及其后代來說至關重要。對當?shù)刈谧宥裕挥蝎@得了定居的合法性與身份的正統(tǒng)性,才能名正言順地進行鄉(xiāng)村控制與實施對當?shù)刭Y源的合法占有,這正是該族在當?shù)啬軌蛏婧桶l(fā)展的關鍵因素。
但是正如前文所言,聲稱其祖先是明初從洪洞前來的宗族并非全是歷史真實。檢閱正史資料,在明初至清初的長時期內,是有很多次外地民眾遷至河南的,其中不乏流民與囚徒。他們是否與洪洞移民傳說有某種關聯(lián)呢?以下本文結合正史資料,對此問題加以探討。
由于地理上的便捷,明中后期陜西、山西等地饑民大量流至河南。而豫北地區(qū),同山西、山東、河北諸地接壤。不可避免成為了外地流民涌入較為集中的地區(qū)。面對流民問題,河南地方官員多采取寬松政策.令其在當?shù)貜蜆I(yè)。正德十四年(1519)。明武宗命大理寺左寺丞李奎巡撫河南等府,令流民各安生理,“無田者量撥閑田耕種,愿于所在附籍者.聽。逃軍、囚匠自首者,免罪。或有虛曠去處。自相團聚生理居住者.設法編管撫治”[16](卷177.正德十四年四月丁卯)。于謙也積極采取措施,除開倉濟貧外。還使流民數(shù)量多且居住相近者,另立鄉(xiāng)都,而星散者于原鄉(xiāng)都內安插。明政府采取“附籍”、“復業(yè)”的政策,變流民為移民,使得當時大批的流民在河南定居。除流民之外.明代還有大量的刑罰之徒亦獲準在河南定居。早在永樂元年(1403),“定罪囚于北京為民種田例。其余有罪俱免,免杖編成里甲,并妻、子發(fā)北京、永平等府卅l縣為民、種田。禮部奏議:山東、山西、陜西、河南四布政司就本布政司編成里甲……上悉從之。”[17](卷2l,永樂元年八月己巳)明英宗時期。河南按察使何永芳奏請,對流入河南罪囚“曲加撫綏,除謀叛并殺祖父母、父母、妖言不赦外,其余罪犯宜俱宥之,撫令復業(yè)”,“上從之”[16](卷216,景泰三年五月庚戌)。這樣,通過明代朝廷的寬宥政策,大量的罪囚也獲得了當?shù)睾戏ǖ娜俗?成為河南的編戶齊民。此外,明代在豫北衛(wèi)輝府設有寧山衛(wèi),軍戶駐扎于衛(wèi)輝府各縣.到清朝建立后編人當?shù)孛駪簦瑹o復軍民之別①.這一部分定居豫北地區(qū)民眾的數(shù)量也不在少數(shù)。
在明末清初時期.豫北地區(qū)在遭受持續(xù)的天災與戰(zhàn)亂的劫難之后,經(jīng)濟蕭條,人口銳減,豫北衛(wèi)輝府大部分所屬各縣人丁數(shù)量幾乎都減少了70%以上。面對此種情況,剛剛建立政權的清朝統(tǒng)治者同樣采取了大量措施,以招撫流亡,恢復生產。
清初豫北地區(qū)存在大量荒地。清政府的各項優(yōu)惠措施以及里甲組織編排上的便捷,使得豫北地區(qū)在當時有大批民眾納人戶籍之中.成為政府的編戶齊民。從清初豫北衛(wèi)輝府人口數(shù)量在康熙、雍正年間較順治年間有較大增長來看,清初豫北有大量的移民通過政府合法政策,取得了戶籍,獲得合法“入住權”。
以上對于明中后期以及清初的分析表明.在這兩個時間段內,豫北地區(qū)應當有大量的流民.包括一部分囚徒、軍戶附籍,他們都成為當?shù)氐木帒酏R民。但為何在豫北地方文獻中.對這些人及其后代的記載卻甚少?為何在族譜中,也很少宗族宣稱其祖先是從明朝中后期或是清初遷至當?shù)氐?
為更好地分析此問題,本文根據(jù)民國《獲嘉縣志》卷八《氏族》中纂者所列舉的獲嘉縣宗族祖先來源記載,對于獲嘉宗族祖先來源進行量化分析,見表一。從中可以看出,明初獲嘉土著僅僅11族,與其相比,外地移民至獲嘉的達95族.其中自山西遷來的就有7l族。在山西遷來的宗族中.絕大多數(shù)聲言是由山西洪洞遷至獲嘉,可見當時移民宗族數(shù)量大大超過了獲嘉土著數(shù)量。這也正與獲嘉萬歷年間地方志中的記載“城社未立.戶口土著不滿百,井間蕭然”[18](卷5,《官師志·宦績》)頗為吻合。另外,聲言是明朝中后期遷入獲嘉的宗族僅有9族,而從清朝遷入獲嘉的也僅有14族.數(shù)量與明初遷入獲嘉的宗族相比可謂甚少。然而如前所述,在明朝中后期與清代,實際是應當有相當數(shù)量的民眾遷入豫北地區(qū)的,獲嘉也應當不在少數(shù)。
民國《獲嘉縣志》的纂者,對獲嘉境內宗族多自稱是從山西洪洞遷來作出了解釋:
何今之族姓,其上世可考者,尚有千百戶之裔;其不可考者。每日遷自洪洞。絕少稱舊日土著及明初軍士。蓋自魏晉以來,取士競尚門戶,譜牒繁興,不惜互相攀附,故雖遷居南方,其風未泯。而中原大地.則以異類逼處,華族衰微,中更元明末世.播竄流離.族譜俱附兵燹。直至清代中葉,戶口漸繁,人始講敬宗收族之誼.而傳世已遠.祖宗淵源名字多已湮沒,獨有洪洞遷民之說。尚熟于人口,遂至上世莫考者,無論為土著,為軍籍.概日遷自洪洞一[19](卷8。《氏族》)纂者認為,到清中葉之后,在當?shù)孛癖娋幾胱遄V時,由于年代久遠、兵燹等緣由,其祖先歷史皆不可考,故當?shù)孛癖娤嗷ケ雀剑蠖鄶?shù)言稱從山西洪洞遷至獲嘉。盡管曹樹基曾質疑在土著力量與移民勢均力敵或土著人口甚至多于移民的地方.出現(xiàn)這樣的攀附很難說得通[3](P248)。但本文認為.即使在土著人口多于移民的地方,移民們?yōu)榱四軌蛟诋數(shù)馗玫氐靡陨妫矔w附于小的團體中去,相互照應、依存,以求得團結。正如趙世瑜所言,洪洞大槐樹等傳說的力量,這種家園象征會使人數(shù)不占優(yōu)勢的族群具有極大的精神優(yōu)勢[14]。
明初山西移民是明朝政府有組織的移民行動.移民獲得了在遷入地登記入籍的權利,使得移民獲得了合法的人住權,成為當?shù)氐木帒酏R民.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獲得田地、占有資源。此外,先遷入的移民,在開發(fā)荒田、占有鄉(xiāng)村資源方面也具有極大的優(yōu)勢。而與此相比,那些從明朝中后期以及清代遷入的移民,有相當一部分是以流民、軍戶以及囚徒的身份遷入。盡管他們仍是依靠官府的政策得以在遷入地附籍定居,但同明初政府組織的山西移民相比。其身份仍遜色不少。若干年后,這些移民的后代,在開始修纂族譜、構建祖先歷史的時候,有相當部分宗族或許確是因為年代久遠,毫無祖先的訊息,或許也有部分宗族是知道自己祖先的來歷。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這些移民的后裔,要在當?shù)厣娌⑾M娴酶茫麄儽仨殲樽约旱睦婵紤]。為了獲得國家正統(tǒng)身份認同.與“無籍之徒”甚至囚徒身份劃清界限,從而合法地占有各種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資源,同時為了拉近與同村中山西移民宗族感情.以便依靠同鄉(xiāng)關系以維護自己在鄉(xiāng)村中的利益.綜合這些考慮,他們完全可能采取趨利避害的策略。將自己祖先比附于明初自山西洪洞移民而來。
而在清末至民國時期,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成為北方移民有關祖先和家園的集體記憶的最后積淀物,并且愈來愈鮮明,流行于北方各地,成為移民們鄉(xiāng)戀的寄托和永遠依戀的精神家園,也成為了北方移民宗族構建祖先歷史采用最普遍的范本。至此,洪洞大槐樹成為了北方宗族的精神家園與歸依。
三、關于豫北移民問題的延展性探討
族譜這樣一種過去尚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史料,現(xiàn)在已逐漸納入社會史學者們的視野之內.并在研究中發(fā)揮著愈來愈重要的作用。透過對族譜記載的分析,我們可以于細微處發(fā)現(xiàn)社會上普通大眾的愿望、動機、情感、態(tài)度、意志的記錄,甚至是隱藏在人們社會行為背后的、無形的、潛在的內容。這對于我們揭示歷史真相,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從上文所進行的那些看似零散的豫北民間族譜的分析和考證中,可以看出,移民宗族對于其祖先來歷的敘述呈現(xiàn)“層累地制造”的特點,即越是年代靠后講述出來的祖先故事越具體、豐富。在明末豫北地區(qū)移民宗族聲言自己祖先來歷時還只是提到自山西遷來.至于遷自山西哪個地區(qū)則表述各有不同。而在清后期、民國時編撰的族譜中,族人在提及本族祖先來歷時,山西洪洞、大槐樹等字樣則愈來愈多,逐漸演繹成為在豫北乃至整個北方地區(qū)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傳說。
通過對明中后期以及清初兩個時間段的考察可知。當時豫北地區(qū)應當有大量的流民、囚徒、軍戶附籍,他們都成為當?shù)氐木帒酏R民。他們的后裔出于改變身份的目的。為了獲得國家正統(tǒng)身份認同,就必須同“無籍之徒”甚至囚徒身份劃清界限,強調自己祖先是明初奉詔自山西洪洞遷移而來,從而合法地在鄉(xiāng)村社會占有各種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資源。轉變這一身份另一優(yōu)勢還在于,在鄉(xiāng)村日常生活中,能夠最快地以“老鄉(xiāng)”身份拉近與鄉(xiāng)村社會中山西移民宗族感情.達到互助互利的目的,以便依靠同鄉(xiāng)關系壯大聲勢,鞏固本族的地位。維護自己在鄉(xiāng)村的利益。更好地在當?shù)厣睢S纱丝芍轿骱槎匆泼駛髡f的流傳,不僅是對祖先歷史集體記憶的反映,更為重要的是移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于保護與維護自己實際利益的訴求。
探究歷史問題,進行歷史研究,只有在多視角、多方位、多層次的較為廣闊的范圍內去闡釋和認識.方能對歷史問題有全面的認識和更為深刻的理解。在進行移民史研究,探求移民傳說真相時,亦是如此。人的活動都是有動機的活動。移民群體的種種行為與活動,是由移民群體的各種需要導致的。而移民們的需要是多方面的和極為廣泛的。它屬于較為復雜和更為深層的心理范疇,隱藏于移民群體歷史行為的背后,成為不容人們忽視的客觀存在。對此顯然不能視而不見,理應將其納入歷史研究的內容與對象中去。我們必須從具體的歷史情境出發(fā).真正地站在移民群體的立場.以移民群體的切身利益為考量對象,深入其內心世界.去探求移民群體的真實心態(tài)與情感。唯有如此,我們對歷史問題的探究才可獲得較為合理的解釋。我們的研究才可發(fā)現(xiàn)歷史的底蘊和貼近歷史的真實。
最后還需一提的是.本文對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的解析,與近來學術界對于中國南方南雄珠璣巷傳說的研究、寧化石壁傳說的研究以及江西瓦屑壩傳說的解析.均有異曲同工之處。究其原因。筆者以為。移民傳說被制造、流傳的地點雖然不同,但移民及其后裔所面臨的遷入地陌生惡劣、充滿競爭的環(huán)境卻是相通的,他們?yōu)榍蟮酶玫纳鏃l件而不懈努力、謀求改變現(xiàn)狀的心態(tài)也是一致的.因此,他們對此作出的反應亦會呈現(xiàn)某種相似性。這也許就是與洪洞移民相類似的移民傳說分別在全國各地得以流行的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原因所在。
[責任編輯 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