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理道德滑坡現象在市場經濟中的主要表現是信任危機的出現。這種危機表現為人們對從商品、服務、管理者、執法者到法規制度甚至基本價值觀的不信任。信任在今天的中國社會已經成為稀有資源,成為中國市場經濟的最大缺失。信任與市場經濟關系密切。事實證明,嚴重的信任缺失不僅會使交易成本急劇增加,社會分工受到阻礙,更會直接從根本上威脅市場和交易的存在。這些說法都表明,市場經濟與道德相關。換言之,一種運行良好的市場秩序需要某種道德的支持。而信任,正是能夠支持市場經濟良性運行的道德基礎。在此背景下,我們提出了兩個問題:宗教信仰有助于建立起已經普遍缺失的信任尤其是社會信任嗎?宗教信仰在中國市場經濟中能夠發揮積極作用嗎?為此,我們采訪了44位具有天主教信仰的企業家。
所有受訪者都屬于民營企業家,大部分人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才開始創業的。他們的共同點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信仰受家庭影響,除兩人之外,其余42人都是因為受家庭影響從小受洗成為天主教徒,而且他們的核心家庭成員均為天主教徒。采訪中,受訪者提及的親戚也信仰天主教。二是在經商活動中都公開自己的信仰身份。三是每一個人都自述自己遵紀守法,按照有關部門的要求去做,都盡力配合各相關政府職能部門的工作。四是所有人都以“十誡”為自己做人行事的標準,都認為自己是以誠待人的,從來沒有過欺騙行為。五是參與宗教活動之后,每個人都感覺到煩惱全無、心態平靜、愉快,能夠更好地投入下一步的工作。六是在企業有了發展之后,幾乎所有受訪企業家都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回報社會。七是每一個人都認為信仰是自己企業得以發展的根本。
一、受訪者在市場經濟活動中的人際范圍
筆者認為,信任是由人際關系中的理性計算和情感關聯決定的人際態度。從這一角度出發,當以受訪者為圓心、以其經濟活動為半徑來劃其人際范圍時,我們很清楚地看到,所有受訪企業家的人際范圍都可以歸結為如下幾個方面:企業家——員工、企業家——管理部門、企業家——客戶與供貨商。
“企業家——員工”這一組人際關系中的員工大致可分為三類:重要部門的管理人員、技術員和普通員工。我們主要關注重要部門的用人狀況。一個企業或經營單位的主要結構之性質,是由重要部門管理人員的來源構成的。用一個企業家的話來說,“企業有三大核心部門:財會、進貨與銷售”。在我們采訪的44位企業家中,這三大部門的用人狀況代表了幾種經營結構:家族式企業15家,即三大部門全部由家人負責,所占比例為34%;親朋式13家,即三大部門由親屬或朋友負責,所占比例為29.6%;人才式10家,即三大部門由有能力的人負責,所占比例為22.7%;混合式6家,即三大部門由上述各類人負責,所占比例為13.7%。
受訪企業家的企業除與稅務部門打交道之外,還分別與衛生、防疫、質檢、環保、安檢、公安等各種與企業相關的政府職能部門來往。在采訪中,我們了解到,所有受訪企業家無一例外地按時納稅,并都認為自己是積極配合各個部門工作的。盡管如此,我們卻看到在企業家與管理部門這一關系中也存在幾種不同的交往方式:A.正常業務交往(25%),B.除A外請客送禮(61.4%),C.得到特殊照顧(6.8%)。還有3個企業沒有回答此問題。
從調查事實看,在這三種形式中,B類占了大多數。企業與管理部門的關系本來應該是一種正常的、僅限于業務需要的交往。然而屬于這種正常交往形式的企業卻只占受訪對象的四分之一,而且這些企業家中有人也曾經向政府各職能部門送禮請客以求“搞好關系”,但后來職能部門有所改進因而與其關系逐漸正常化。真正屬于C類的,只有3家企業,其中有兩家企業比較突出。這兩個企業家具有非凡的頭銜和社會地位,這便使其企業有了比其他企業更多的無形資產,因此在與政府各管理部門打交道中,企業家不僅受到尊敬,而且得到國家在資金上的支持。
與其他兩種人際關系相比,企業家與客戶、供貨商的關系相對要簡單得多,但也可以總結出幾種類型:朋友、熟人式關系,臨時性伙伴,長期伙伴。這些關系處于不斷變動中,這種變動的規律是:在企業發展初期,進貨和銷售更多的是靠朋友、熟人介紹關系,或者自己摸索著尋找進貨與銷售渠道;在企業發展相對穩定之后,客戶和供貨商逐步成為利益和風險共擔的長期伙伴。
企業家的宗教信仰本應該是企業家自己的私人事情,但是我們在調查中發現,這種“私人事情”事實上在企業家們的經濟活動中不同程度地變成了企業的生存理念和生存基礎。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看到宗教信仰對于企業的影響:將天主教的信仰作為企業的理論、管理理念、行為規范,將天主教節日作為企業的節日,在招工中“信仰”有權重分,在用人方面“信仰”有分量,在與客戶交往中“信仰”也有分量。
二、調查研究分析
韋伯在其著作《中國宗教:儒教與道教》一書中,區別了兩種信任方式: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前者以血緣性社區為基礎,建立在私人關系和家族或準家族關系之上;后者則以信仰共同體為基礎。關于中國,韋伯的結論是:中國社會的誠信屬于特殊信任,即只信賴和自己有私人關系的他人,而不信任外人。與此相同的結論,還可見勒丁的《中國資本主義精神》。作者在書中指出,華人家族企業的特點之一,就是對家族之外的其他人極度不信任。
從我們的調查來看,在與員工的這一人際關系中,超過63%的企業家在企業核心部門使用的是家人和親友,真正能夠任人唯賢的企業只占被調查者的22.7%。這一現象說明,天主教企業家們也更信任自己的家人與親人,而且這個事實應該可以為韋伯等人的結論提供證據。不過,就我們的研究個案而言,還有一些情況可以對韋伯等人的上述結論作出一些補充。
首先,天主教信徒企業家們的家人幾乎都是與其同信仰的人,其親人甚至絕大多數朋友也是與其同信仰的人。這種情況就使家族式和親朋式企業的核心結構事實上也成為以共同的天主教信仰為基礎的結構。而天主教的教義和“十誡”對信徒在婚姻、家庭、為人方面的約束使得這樣一種基礎非常穩固。換言之,基于血緣關系或情感的信任有了信仰作為基礎之后,更加可靠。由此可見,至少就天主教企業家而言,這種家族式和親朋式企業的核心結構反映出來的信任,既是建立在血緣、情感等私人關系上的特殊信任,也是以共同信仰為基石的普遍信任。事實上這種信任比單純的特殊信任和單純的普遍信任程度更高,而這種高信任度是以受訪者的信仰為根基的。
企業家在與管理部門交往中建立的信任是一種社會角色關系的信任,也就是說,這種信任建立在被信任者所扮演的社會角色的基礎上。管理部門在此盡管是“上級”,但一般而言是可以與企業進行正常業務交往的。然而管理部門在實際中扮演了“婆婆”的角色,它們與企業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矛盾。從我們的調查來看,超過61%的企業家都以請客送禮等方式來緩解它們與管理部門的關系,這也說明了企業家對管理部門的不信任。
盡管如此,我們也注意到仍有3家企業得到了管理部門的特殊照顧。其中兩家企業的領導者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被樹立為榜樣,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二是他們的私人信仰已經轉變為一種社會資本,這種資本使他們得到管理部門的大力支持。當然,信仰成為社會資本的轉換是有過程的,也是先要付出的,即先要為社會提供具體可見的服務和奉獻。與此同時,他們注重宣傳自己,在公開場合尤其是在有上級領導和管理部門參與的場合,宣布自己的信仰,甚至公開表示感恩于天主,也是轉換過程中的特點。這種私人信仰的公開表達在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企業家那里,無疑成為促使私人信仰向社會資本轉換的重要因素。結果,管理部門對這兩家企業大力支持并獎勵,而這些支持與獎勵反饋到企業家處就變成了對管理部門的極度信任。
絕大多數企業家都有長期合作的客戶與供貨商,他們都是徹底的“外人”。對于客戶,企業家除必須以自己產品的質量和服務為保證之外,在與這些人的交往中,個人信仰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一般而言,企業家們對于客戶的信任也有一個順序:國有單位、大公司、小公司、個體。這個順序也說明,“國有”這個牌子由于其傳統的地位如今仍然有一定的“身價”,而公司規模大小決定的順序是符合個體對于客體信任之心理的。
天主教企業家與其他的如新教企業家不一樣,他們的信仰是從家庭傳下來的,有的家中已有好幾代信徒。他們從小不僅耳濡目染這種信仰,而且還長期實踐著這種信仰。因此,他們不是“選擇”一種信仰來支撐自己,或是“為自己找到一種終極意義的支撐”,來“從容面對各種危機”,而是在他們還沒有意識的時候,這種信仰已經深深地嵌入了他們的生活乃至生命之中,早已根深蒂固。對他們來說,這種信仰已經擺脫了為求好運、庇護、平安而信的實用性,甚至幾乎所有受訪者的企業都沒取具有宗教性的命名,他們似乎已經不再思考用名字來表明自己的信仰,因為其信仰與企業家的生活以及企業密切相關甚至成為一體。
企業不是宗教組織,但是從我們的調查中可以看到,大多數受訪的企業家卻有意識地在經濟活動中公開表達自己的私人信仰,并使其企業具有或多或少的宗教色彩。就我們調查的案例而言,企業宗教色彩的外在表現是,一些企業家的辦公室、會客室、餐館中掛有圣母像和圣經警句條幅等,同時他們將自己的信仰向與企業有關的人宣布。宗教色彩的內在表現則形形色色,從企業規章制度到招工中不成文的條件,從假日規定到與外界打交道,我們上述的調查總結已經充分體現了這種色彩。
這種私人信仰因為參與了企業的經濟活動而成為一種社會表達。這種社會表達之所以可能,源于四點:首先,這種表達幾乎沒有損害他人(非信仰者也沒有感到壓力)的利益。其次,企業家私人信仰的公開表達與自身的表率有一種一致性,這種表達使他人知道了信教的與不信教的“就是不一樣”。再次,這種表達加強了企業家們的社會責任,賺了錢一定要回報社會,做力所能及的公益事情。正因為如此,所有的“外人”對信仰的這種公開表達都持一種贊賞態度。最后,信仰的社會表達事實上也制約了企業家在經濟活動中的為人與行事,這一點尤其是在道德滑坡、腐敗成風的今天,已經成為一道獨特的抗腐敗的風景線。
“先做人,后做生意”是天主教企業家們將信仰與經營活動結合的總結。而一旦信仰成為做人與做生意的根本時,我們可以看到個體信仰中強調的“感恩”“愛心”“誠信”和“信心”等許多價值觀得到了整個企業的接納,并在企業的發展中發揮了作用,因而具有一種公共性。如有位企業家就提出企業追求的目標是四大利潤:陽光利潤——讓大家了解,透明賺錢,道德利潤——讓對方(即客戶)舒服、高興成交,良心利潤——讓自己高興、安心,最后才是經濟利潤。這種把經濟利潤置于最后的做生意的態度,自然是因其信仰所致。
盡管如此,由于商場如戰場,商場中充斥著爾虞我詐,充滿了風險和危機,因此天主教企業家和所有企業家一樣面臨著極大的壓力。對于天主教企業家來說,這種壓力還有另外一面,即他們不僅要在激烈的競爭中維持企業的生存并努力求發展,還要防止“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的可能。這種防止是刻意的,也就是說是有非常明確意識的,因為這是與他們的信仰沖突的。在商界,既要賺錢又要保持潔身自好,這本身就存在著巨大的張力。對絕大多數天主教企業家們來說,緩解這種壓力、松弛這種張力的方式,便是進教堂參加宗教活動。
三、結論
天主教企業家的信任仍然受到“關系”的制約,首先是血緣關系,然后是血緣關系泛化后的各種擬親關系。過去關于“信任”的許多研究中,“信仰”這一因素常常被忽略,而我們的調查說明,信仰對于信任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正是信仰使受制于這些關系的信任有了保障和變化。一方面,信仰是凝固劑,使信任牢固地與這些關系緊密地粘在一起;另一方面,信仰也是測試劑,它區別了“教內”與“教外”的不同,而“教內的”可以包括與企業家沒有任何私人關系的人。由此,信仰變成了調節劑,它使企業家們對他人的信任可以延伸到沒有私人關系的“教內”外人,甚至有的企業家還從自己因信仰而“誠”來推斷“教外”外人也會誠,因而愿意去信任他們。因此,韋伯等人關于中國人(企業家)信任的本質是一種“血親關系本位”的信任,只信賴和自己有私人關系的他人,而不信任外人的結論,我們對今天的天主教企業家的調查可以看做是對其補充。
在個人社會角色不易發生變動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相對而言有把握得多。在改革開放之初從事經濟活動的企業家們都提到,那時的交易只在為數不多的本地人中進行,“大家知根知底,誰是什么樣都清楚”,因而交易可以口頭商定,不用寫合同,也幾乎沒有受欺詐的事情發生。如今,這一切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首先,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人們可以隨時隨意改變職業,社會角色變得復雜;其次,市場不斷擴大不再受地域限制,人們對市場的了解也不再可能全面;最后,競爭的加劇使得任何一個企業都感到生存的壓力。這種社會變化也使得企業家的信任態度發生了變化,對他人“沒有把握”已經成為多數企業家的一種基本共識。這種社會變遷當然也會影響到天主教企業家,他們認為“過去辦事好辦多了”,現在不得不考慮一些與經營、生意無直接關系的東西,“提防之心”也多了一些。
盡管如此,天主教企業家多數人“上了當還是相信別人”,仍然保持著他們自稱的“心善”或“心軟”。我們的受訪者在經濟活動中雖然大多數人都有大大小小的上當受騙經歷(上過當、受過騙的有27人),但是他們要么從自己體驗的角度去解釋和理解騙自己的人——“他如果不到這種地步也不會騙人”;要么從“最后審判”的角度去化解個人的受損——“有天主罰罪呢”。
天主教企業家的私人信仰轉化為企業的公共價值之后,企業就有了一種精神、一種靈魂、一種超越了經濟利益的目標。而且轉化為公共價值的天主教信仰為企業帶來了不可忽視的社會資本:企業相對穩定——員工對企業家是“100%的信任”,“很少有員工跳槽”;在與政府職能部門的交往中“理直氣壯”——按時按要求納稅,積極配合管理部門工作;在競爭中多了無形的力量——客戶、供貨商對“天主教”的信任;無論是成功或失敗都有一種反省和平靜——參加宗教活動后會獲得心靈的平和、信心和警醒;在各種不良社會習氣的包圍中多了一種抵抗力——不會去干同自己信仰相違背的事;在社會上有良好的聲譽——經常、長期地從事社會公益活動,不忘回報社會。這種社會資本無疑推動了我們調查的天主教企業的發展壯大。而這種社會資本的形成與積累,將會對中國宗教生態環境的改變起到積極的作用。隨著這種改變而來的也許是,企業家們個人的私人信仰將逐步走向以職業共同體為基礎的“公民信仰”。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