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發生事故被疏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疏散了之后就再沒人管我們”。
1月7日下午5點半左右,中石油蘭州石化公司303廠316罐區發生爆炸,造成6名員工死亡,1人重傷,5人輕傷。爆炸發生4個小時之后,甘肅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向蘭州市民發出手機短信,告知民眾“由于該事故是由輕烴爆炸引起”,根據環保部門監測,沒有有毒氣體排出,事故污水也全部進入緩沖池,沒有對水體造成污染。
事故發生約20個小時以后,316罐區三個原料罐依然在消防水柱中吐著火舌,冒著滾滾濃煙,空氣中還彌漫著各種各樣的惡臭。不同的油罐,火焰中升起的煙霧顏色濃度亦有差別。整個西固區籠罩在一片灰霧之中。
蘭州石化公司副總經理、安全總監李家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由于明火尚未撲滅,具體是裝著哪些物質的原料罐著火爆炸,現在還并不清楚,事故調查組還在加緊排查。
關于近年來蘭州石化發生的多次事故之中,這一次算不算最嚴重的問題,李家民對本刊記者說:“這個,現在還不好評價。”
“廠中村”的焦慮
1月7日下午,55歲的劉紹弟正在廚房里做飯,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眼前的窗玻璃頃刻間爆碎,木制的窗框被沖進房間里,門也被震散架。“地震了?”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樣。手機也顧不上拿,就沖出房間。
西柳溝街道石崗村的這些居民與發生爆炸的罐區只一墻之隔。距離劉紹弟家大約200米的工地宿舍,幾個在蘭州石化廠打工的民工也已經跑了出來,他們一口氣在20秒之內沖到了黃河邊。再抬頭看天,已經是濃煙滾滾,半邊天都黑了,還有些鐵片在天上飛。
這些工人告訴本刊記者,記憶中,近年來蘭州石化發生過幾次爆炸,這次似乎是動靜最大的。而平時會出一些泄漏、失火的情況,那些小情況都不算什么了,馬上都能控制住。
劉紹弟告訴本刊記者,她家的幾戶親戚,原本住在一起的,早都搬走了,自己因為沒錢,所以還沒搬。
南面的桃源社區賈家堡村,130戶人家的房屋也不同程度受損。有的門窗被震壞,有的屋頂被震垮,還有人被碎玻璃劃傷。
“又爆炸了。”村民們很驚恐,他們被疏散到西固區政府后不敢回家,在政府大廳里過了幾夜。
桃源社區主任管齊林等人告訴本刊記者,蘭州石化公司合并之前是蘭州煉油廠和蘭州石化廠,是“一五”期間蘇聯援建的項目。“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石化來了之后,我們貢獻出了我們的地,在房前屋后建起了廠房,我們的村子成了‘廠中村’。多年以來,我們不僅沒有受益,卻深受空氣與噪音污染之苦。”
賈家堡村村民王明祥、王學忠等多人均對本刊記者說:“我們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發生事故被疏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疏散之后就再沒人管我們。”
2007年蘭州石化304廠爆炸那一次,“廠中村”的民眾就已經開始跟區政府協調,想要集體搬遷離開這個地方。但是該項議程一直被擱置。
43歲的王菊花指著自家院墻后面大約100多米遠的13個大球罐告訴本刊記者:“這些是大乙烯球罐,如果這些球罐爆炸的話,我們肯定就沒活口了。”
這個球罐區的公告牌上寫著注意事項:“球罐區內各儲罐貯存的乙烯、丙烯、抽余碳四、裂解碳四和丁烯-1均具有易燃、易爆、有毒特征……如罐區發生重大泄漏,請周邊的居民嚴禁有明火產生……球罐如發生爆炸,沖擊力特別大,將有可能摧毀房屋,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這個建于2005年的大乙烯球罐區是蘭州石化70萬噸乙烯配套工程,已經投入使用。
污染懸疑
王菊花、劉紹弟等多位村民告訴《瞭望望東方周刊》,他們渴望搬遷,不僅是因為擔心事故危險,也是因為“這地方沒法住人”,住在這里,環境污染對身體的傷害特別大,經常會在晚上聞到很難聞的氣味,然后早晨頭疼得不行。許多民眾呼吸道和皮膚都患病,王菊花是最突出的一個,從嘴唇,到舌頭,到腰腿的皮膚都變質潰爛,醫院化驗結果表明是二異氰酸鹽或酯、汞合金(含錫鉛)及鉻過敏。
村民們告訴本刊記者,工廠一般白天不排放那種非常難聞的氣體,但是幾乎每個月晚上都會放一次,熏得人受不了。村民打電話到各級環保部門舉報,得到的答復卻是,“他們是中央直屬企業,我們管不了。”
關于民眾的該項指責,甘肅省環保廳政策法規處處長馬曉軍及蘭州石化公司宣傳部長李海平均否認。
馬曉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作為央企的蘭州石化,環保意識會比小企業強很多,環保投入也要大很多,管理上也更規范,所以實際上監管起來比小企業更容易,他們做得也還不錯,“中央企業也要歸屬地管理,我們都在定期檢查,不存在‘管不了’的問題。”
李海平告訴本刊記者,蘭州石化公司絕對不會做晚上偷偷放毒的事,“我們在環保上的投入都非常大,對廢氣廢水都按照國家標準來處理,不達標是不會排放的。”
根據蘭州市環保局2009年4個季度的國控廢水重點污染源監測,第一季度蘭州石化公司化肥廠總排口懸浮物超標133倍,PH超標;第四季度蘭州石化公司四季青排放口揮發酚超標0.13倍。而根據廢氣重點污染源的監測,蘭州石化不存在超標的情況。
前任蘭州市環保局副局長、西北師范大學地理與環境學院教授白永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石油化工原本就是高危行業,不發生事故是幾乎不可能的;石油化工也是高污染、高能耗的行業,這個是客觀事實。”
白永平與馬曉軍意見一致,認為作為國有大型企業的蘭州石化管理上比中小企業更為規范,也更有技術實力和經濟實力來完善環保設施,一般說來不會像小企業那樣為圖小利而逃避檢查偷排偷放。
他告訴本刊記者,過去整個社會環保意識淡薄,蘭煉和蘭化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里造成的環境污染是很嚴重的,尤其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間。那段時間有人去黃河里游泳上來都是一身的瀝青。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特別是近年來,蘭州石化做技術改進、設備更新,環保方面進步很大,2006年松花江污染事故之后,蘭州石化便完成了各廠區事故緩沖池的配備,以保證事故發生后,污水不污染黃河。
看不見的隱患
“蘭州石化畢竟是運行了半個多世紀的老企業,在為國家做出了歷史性重大貢獻的同時,也留下來許多問題。不管怎么樣更新改造,也是在50年代建立起來的老廠基礎上修補,要徹底改變這些隱患,需要很大的投入。”白永平說,“運行了幾十年的工廠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磨損和老化,近年來蘭化的事故基本沒斷過,有爆炸、有泄漏,大概就有這方面原因。”
甘肅省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監督管理一處處長于志超與白永平觀點相同,他認為,“蘭化這些年事故是有些頻繁,他們最致命的問題還是國家的投入不足。”
1月11日,1·7爆炸事故的初步鑒定結果是316罐區一裂解碳四儲罐閥門發生泄漏。在爆炸發生之前,裂縫就已經被發現,但是當班技術人員沒能來得及處理。
安全隱患不僅關系到石化廠及西固區周邊民眾,也關系到整個蘭州市。
比如西起西固區陳官營,東至城關區東端雁兒灣污水處理廠一級泵站西側,全長26.77公里的地下油污干管,每日的排放量為10萬噸,已經超期運行了10年,成為了威脅蘭州市的重大隱患。
李海平對“投入不足”不太認可,他告訴本刊記者,國家近年對蘭州石化投入了巨額資金,在技術和設備改造以及環保保障方面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關于油污干管何去何從的問題,他說,這不是蘭州石化一家的問題,雖然蘭州石化排量比較大,但并不是一家在用,而且這涉及市政方面的規劃,主要還是應該依靠政府來解決。
看不見的隱患也在于監測上的盲區。根據蘭州市環保局2009年的環境監測報告,大氣監測的常規項目只有二氧化氮、二氧化硫和可吸入顆粒物。對于工業重鎮的蘭州,有許多可能的工業污染氣體沒有做常規檢測。對于水的監測也是一樣,按照地表水環境質量的國家標準,黃河蘭州段及蘭州市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的監測結果,除糞大腸菌、總氮超標以外,其余各項指標均未超過三類水標準。但是,對于水源地的水,按照《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仍有二氯苯酚、三氯苯酚、五氯酚、苯胺及聯苯胺等項目未測。
在國家標準之外,危害性巨大的持久性有機污染物如多環芳烴等,也沒有在監測項目之內。從2003年到2008年,南開大學、黃河水資源保護科學研究所、蘭州大學等科研單位分別有研究人員對黃河蘭州段的持久性有機污染物情況進行研究并發表公開論文,呼吁這類“致癌、致畸、致基因突變,常規污水處理工藝無法消除”的污染物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
根據他們的論文數據及分析結果,黃河蘭州段的這類持久性有機污染物主要由石油及其煉制產品的燃燒造成。至于到2010年的此時,這類污染物發展或控制到什么程度了,還是不為人知的空白。
可能的解決途徑
中石油蘭州石化公司是蘭州這個中國版圖幾何中心點上重要的石化產品加工、配送中心,某些工業品還是全國唯一的生產基地,如果停產的話,就會導致某些產品市場整個癱瘓。所以即便發生爆炸事故,各廠都還在繼續生產。1月11日晚,316罐區著火點還有一個尚未熄滅,煉油廠巨大的火炬已經燃起了比前幾天還濃烈的火焰,滾滾黑煙直沖天際。肉眼來看,西固區空氣中的煙塵依然很重,按照當地居民的說法,“這是常態,我們日常就過著騰云駕霧的生活。”
在白永平看來,蘭州石化的歷史遺留問題不僅是設備老化,從建廠之初,布局上就留下了隱患。因為按照過去的觀念和技術條件,石化工業都是沿大江大河布局,所以蘭煉和蘭化被設置在了黃河蘭州段的河谷里。這樣不易通風增加了空氣污染,又對黃河及人口聚居的區域帶來安全隱患。
“所以,可能最終的解決方法,還是需要搬遷,也不需要搬太遠,只需要從河谷搬到高地上去。這樣,環境容量也騰出來了,油污干管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并且,如果重新建廠,從規劃到廠房設備可以全部按照全新的現代化的模式來安排,也徹底解決了老舊工廠的瓶頸問題。”白永平說,“但是,這說起來容易,若真要搬遷,需要國家下大決心,花大成本來做。”
馬曉軍告訴本刊記者,這樣大型企業整個搬遷重建的巨大工程也不是沒有,如燕山石化的搬遷,但那是借著奧運會“舉全國之力”而完成的,蘭州石化要搬遷的話并不容易。
白永平則認為,蘭州石化的問題遠遠不止是一個蘭州的問題,一方面從戰略大區位上講,它是中國樞紐地帶重要的石化基地和運輸要道;另一方面,它的安全隱患和環境風險直接關系到黃河流域的安危,“這一次沒有禍及黃河,但是如果下一次再發生像松花江污染那樣的事故,受害的就是大半個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