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就是這樣從山溝里被選拔出來,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的。
1月13日,是原地質礦產部黨組書記、部長孫大光去世5周年的日子。這一天,他的親屬和老同事們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了由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撰寫的紀念文章《深切懷念孫大光同志》。
溫家寶在文竄最后引用了杜甫的詩句來緬懷這位老領導:“磊落星月高,蒼茫云霧浮”。
1934年入黨的孫大光曾長期從事地下工作,上世紀60年代曾任交通部黨組書記、部長。1979年任地質部部長,1985年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1995年離休。
在孫大光領導地質礦產部期間,中國于1984年發現了塔里木油田。同在這一年,他第五次帶領從省局中青年領導中篩選的優秀分子到基層做流動調研。
就是在這樣的調研中,溫家寶于1981年第一次接觸了孫大光。溫家寶說,“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得到兼有領導、嚴師、益友的感受。”
讓地質系統更年輕
在和平里5區的家里,《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見到了孫大光的夫人張剛。
張剛在孫大光去世后搬進了這個寬敞的房子。像許多老干部家一樣,顯眼地擺了一些仿古擺設,兩面墻上掛了山水畫和梅花圖,落款是不太出名的現代畫家。
一進門正對的墻上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孫大光在上海參加會議時講話的照片,他面容威嚴,雙手張開,在慷慨激昂地講話;另一張是頭發花白的他和溫家寶的合影。老人穿著棗紅色的羊毛衫,拄著手杖。和第一幅照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時的他顯得消瘦,更像一位和藹的老者。溫家寶穿白色襯衫、藍色外套,微笑著和他并排站著。
不過,張剛也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2005年編輯《孫大光紀念文集》的時候,工作人員沖洗出來掛上了墻。
1942年,在重慶從事地下工作的張剛與孫大光結婚。其實孫大光和張剛都不是他們的本名。1948年,東北局讓孫大光改名字到內蒙古工作。到組織部報到時,妻子沒去,孫大光順手給自己起了個孫大光的名字,給妻子填了“張剛”。
張剛說,老伴后來經常“笑話”她,說“張剛不剛”。“跟他過了一輩子,我都是個好脾氣,從來只有大光脾氣暴的份兒,”93歲的張剛說起話來很慢,很軟,會不時地停頓,笑著陷入回憶。
70年代末,“文革”中被打倒的孫大光復出后,張剛在北京師范大學擔任教務長。1980年,當孫大光第一次帶中青年干部下去調研時,她正好也去新疆出差。
曾任孫大光秘書的程利偉告訴本刊記者,孫大光在1975年就進入國家計委地質局任職,“他當時就敏銳地意識到,地質系統的干部存在著嚴重的老化和非專業化問題。”
70年代時,地質系統各級領導班子數千名領導,絕大多數為部隊轉業到地質系統的干部,年齡普遍在60歲上下,孫大光也說自己就是“外行領導內行”。
于是,1980年上半年,孫大光要求組織部門從各省局的副局級干部中挑選一批“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優秀干部作為部級、局級領導后備干部,進行重點考察培養。
溫家寶則回憶說,1980年地質工作的管理體制改為以地質部為主的雙重領導后,孫大光把注意力逐步轉向選拔干部、培養接班人的工作,在創造性地完成這項“老干部第一位的任務”中起了很好的典范作用。他從近年擢升為省局領導的中青年干部中篩選若干優秀分子作為考察對象,親自帶隊赴基層做三四十天的流動調研。
1980年10月,孫大光從組織部門列入部后備干部的名單中圈定了5名既懂專業又年輕的副局級干部,再加上著名的地質學家和組織部長等組成調研組,深入新疆、甘肅和青海3省區20多個部屬基層單位開展調研工作,歷時40天。
這是孫大光第一次帶“專業加政工”考察組調研。自此到1985年,孫大光先后5次率領33名年輕干部赴新疆、青海、甘肅、黑龍江、遼寧、吉林、湖南、江西等14省區進行調研。
后來在這些青年干部中,有11位擔任副部級以上領導職務。
考察內容:大觀樓長聯
張剛回憶起1980年的考察,曾有這樣的情節:“在西寧作總結時,有幾位副局長想合做一個,大光不同意,要求他們各做各的。事后他對我說:朱訓的總結做得很好,有水平。”時任江西省地質局副局長的朱訓于1982年后歷任地質礦產部副部長、黨組副書記、部長、黨組書記,全國政協秘書長。
程利偉后來聽說,1983年時孫大光是這樣考察川西北地質大隊技術人員張文岳的:已經到了云南石林的孫大光讓秘書通知張文岳迅速前來報到。次日凌晨,腳蹬一雙塑料涼鞋、風塵仆仆的張文岳邂逅了出門散步的孫大光。
沒談業務,兩人開始聊天,孫大光又給張文岳出了考題:“知道大觀樓長聯嗎?”張文岳流利地背誦出了那首“上寫滇池風光,下寫昆明興亡”的i80字長聯。
“部長身材高大,穿著一身洗得發舊卻很合體的中山裝。他神色和藹而目光銳利,似乎有一種能看到人的內心深處的穿透力。”2006年孫大光逝世一周年之際,張文岳曾這樣回憶兩人的初次見面。
張文岳成了這支考察隊伍里唯一一名來自一線的地質隊長。一路上,張文岳把16年的基層找礦經驗,針對地質找礦、地質隊專業化改組、多種經營等問題的意見和建議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這次調研過后不到一個月,張文岳被任命為四川省地質礦產局副局長,一年后,任局長。
孫大光說,一把手必須懂歷史,政治是歷史的積累,不懂歷史就不懂政治。
2007年lO月,能隨口背出大觀樓長聯的張文岳當上遼寧省委書記。
“小人物”就是這樣被選拔的
曾任地質礦產部副部長的張宏仁在筆記本上記錄下1981年調研時的行程:“26日上午考察松花江,下午與地質局技術人員座談;27日從哈爾濱乘火車到雞西;28日考察雞西柳毛石魔礦;29日上午從柳毛到牡丹江,下午聽取黑龍江地質一所匯報;30日上午從牡丹江經東京城到鏡泊湖,下午考察火山堰塞湖;31日上午考察火山堰塞湖瀑布,下午及晚上與黑龍江干部座談……”
彼時,他剛被任命為北京市地質局副局長。這已是孫大光的第二次調研。另外幾位干部還包括吉林局的張文駒、貴州局的韓至鈞、河南局的方樟順、甘肅局的溫家寶以及湖南局的宋瑞祥等人。
根據公開簡歷,北京地質學院地質構造專業研究生溫家寶于1968年開始在甘肅地質系統工作。1979年至1981年擔任甘肅省地質局副處長、工程師,1981年起任甘肅省地質局副局長。
這次調研,是他第一次見到統管全國地質礦產工作的孫大光。
國土資源部原正局級紀檢監察員、曾任地質礦產部政治部副部長的王淑琴也曾在--文章中回憶起這次東北之行;他們一起聽匯報,一起到野外,一起到礦山。
每個省的調研工作告一段落時,工作組內先開會,請年輕干部講體會、講意見、講設想。“大光部長只去聽,有時會問,很少講意見。”內部會議過后再召開由省局領導及有關人員參加的會議,反饋意見,也是讓這些同志再一次發表意見。
王淑琴這樣講述1981年調研中的溫家寶,“溫家寶同志從不爭先,但每次發言都很有條理、很嚴謹,有簡要的幾點肯定,有幾點意見,又有幾點建議,問題點得準,建議很切實際,非常清晰明了。”那次東北之行,溫家寶是同行的幾個年輕干部中年齡最小的,還在吉林過了39歲生日。
而在本刊記者查詢這些調研名單時發現,溫家寶是唯一一位兩次被孫大光圈定,一起下基層調研的青年干部。
溫家寶則在文章中回憶,“我有幸參加了第二批和第四批考察,在大光同志的言傳身教、年輕干部相互學習和向基層干部學習中獲益良多、終身受用,也切身感受到大光同志為此的殫精竭慮。”
他說,“我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就是這樣從山溝里被選拔出來,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的。”
1982年,溫家寶從甘肅來到北京,開始擔任地質礦產部政策法規研究室主任、黨組成員;1983年起任地質礦產部副部長、黨組成員、黨組副書記兼政治部主任;1985年,43歲的溫家寶調任中央辦公廳副主任,離開地質系統。
不過對于溫家寶的考察培養情形,孫大光從來不愿意和別人提起。“后來家寶同志到中央工作,有人向他問起,他打個哈哈就應付過去了。”程利偉說。
這個習慣,也被張剛延續了下來。她說,“大光選拔年輕干部是應該的。”
孫大光去世一周年時,溫家寶曾為《孫大光紀念文集》作序。孫大光的女兒孫茜苓告訴本刊記者,后來溫家寶一直想單獨發表這樣一篇文章。
被收回的古畫
1985年離開地質礦產部時,孫大光告訴當時的秘書,“為不打擾新一屆班子的工作,我將不再踏入地礦部的大樓”,這句話,他一直守到去世。
兩年后,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孫大光上書中顧委領導,針對當時的物價問題、經濟理論和政策認識混亂的問題、黨的生活中的“透明度”問題、黨的建設和黨風問題,痛切陳辭,直言不諱。
特別在黨風問題上,他歷數“人們談論的所謂‘三上三下’(即:‘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者下效’、‘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高級干部的子女出國和工作安排問題、干部的使用問題、黨的高層領導與人民群眾的關系問題,直指社會風氣存在的嚴重問題。
孫大光在文中說,自己“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忠藎之言,難免逆耳。心所謂危,不敢諱飾,黨性猶存,豈能為個人之茍安計”。
溫家寶則評價說,“這三四千言,可以說是一位積54年黨齡的共產黨員,用赤膽忠心凝聚成的字字珠璣,給人以很大的穿透力和震撼力,……”
其實在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一次會議上,孫大光就曾公開提出復查劉少奇冤案。
程利偉曾向孫大光求證,卻被“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這樣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帶過。張剛對此也毫不知情。
孫大光家曾經有豐富的古玩。他自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收集字畫。“文革”時,孫大光把字畫分別送到故宮和安徽省博物館保管。故宮用三輪車拉走了一車,給安徽省博物館選的20多幅珍品一直沒來取,結果被造反派席卷一空。“文革,’過后幾經周折才歸還給孫大光,失而復得使他更加珍惜愛護。
但在1986年,孫大光決定將所有古字畫捐給安徽省博物館,并要求他們“給點錢”,幫安徽省壽縣堰口小學重修校舍。最終161幅明清古畫加上瓷器、古玩共計193件換來了45萬元專款用于堰口小學和孫大光的另一個母校壽縣一中的校合建設。
張剛說,如今在安徽省博物館,人們會發現有一幅黃山題材的山水畫上有點點墨水的痕跡。那是孫大光的兩個孫子年幼時打鬧闖的禍。1986年捐字畫前他曾把這幅畫送給孫子作紀念。
不過幾經猶豫,孫大光還是以“借來看一晚”為名將畫收回,使捐贈數目由192件增加為193件。
直到2005年88歲的孫大光去世,他家里只剩了些廉價的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