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為一個經濟超級大國的崛起”是過去十年人們閱讀最多的新聞故事,超過伊拉克戰爭和“9·11”事件。
剛剛過去的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最重要的世界大事是什么?不少人會選擇“9·11”事件,因為“9·11”之后,每個人都感覺世界進入了恐怖時代。不過美國《新聞周刊》國際版編輯、著名評論家法里德·扎卡里亞卻在一篇文章中說“恐怖時代已經過去”。
這篇文章發表于2009年11月,“這個十年行將結束之際,在我看來,影響這個十年的實際上是相當不同的事件,一個不那么危險、不那么聳人聽聞,卻在長遠看來重要得多的事件——中國的崛起。”扎卡里亞寫道。
扎卡里亞的判斷在一個月后得到美國一家媒體追蹤機構的數據支持。這家機構的結論是:“中國作為一個經濟超級大國的崛起”是過去十年人們閱讀最多的新聞故事,超過伊拉克戰爭和“9·11”事件。
世界上到處都在說著“中國故事”。
美國《華盛頓郵報》2009年11月14日的一篇題為《中國人正在“改變我們”》的報道是這樣開頭的:不久前,在坐落于起伏的群山和牧場之間的一座大庫房里,一群農場主圍在一位買主身邊,他們的談話顯示出美國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名買主身穿帶有設計師標識的便裝,腕表的價值跟外面停放的通用公司的卡車相當。他說:“我覺得你們美國人還沒弄明白,我們需要高質量。”對這些壯實的農場主來說,被一名來自中國的制藥公司經理批評還是件新鮮事,但誰也沒有反彈。這些美國中西部的漢子把他們的中國客人看作類似于救星的人物……
諸如此類的種種故事組合成為一種席卷全球的“中國風”,與此同時,一個概念在這個十年中大為流行——“中國模式”。這個起自海外的概念,一經提出就“激起千層浪”,而此次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更是讓這個概念炙手可熱。
這個概念,可以看作是國外對中國快速發展的一種描述,但它又不僅僅是描述,而是包含著世界對中國的復雜態度。當這個攜帶著復雜能量的概念“撞”上中國人的眼球和心坎,激起的波瀾就更加豐富難言。
因為他寫了一篇關于中國的文章
6年前,美國人喬舒亞·庫珀·雷默聲名鵲起。這可不是因為他參加了什么選秀,而是因為他寫了一篇關于中國的文章。
雷默(Joshua Cooper Ramo)畢業于芝加哥大學,主修經濟學,研究方向為拉丁美洲經濟。他在1996年加入《時代》周刊并成為該雜志最年輕的助理執行主編和外事版主編。他曾是一位出色的特技飛行員,是美國兩項飛行速度紀錄的保持者。如今,雷默則是美國約翰桑頓辦公室主管合伙人、高盛公司高級顧問和清華大學教授。
2004年5月,雷默在英國著名的思想庫“倫敦外交政策中心”發表了一篇題為《北京共識》的論文。該文寫道;“中國的發展正在使它發生變化,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更加重要的是,中國的新思想在國外產生了重大影響。中國正在指引世界其他一些國家在有一個強大重心的世界上保護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政治選擇。這些國家不僅在設法弄清如何發展自己的國家,而且還想知道如何與國際秩序接軌,同時使它們能夠真正實現獨立。我把這種新的動力和發展物理學稱為‘北京共識’。”
雷默總結了“北京共識”的三個定理:其一,創新是中國經濟發展的發動機和持續進步的手段;其二,集中改善人民生活質量,化解和處理發展過程中的社會矛盾;其三,自主發展,使用影響力把想要踩踏自己腳趾的霸權大國挪開。
專業水準的追求加上記者式活潑的筆觸,使此文流傳甚廣。在中國以外的世界,這篇論文被看成是官員、商人以及其他試圖了解中國的人們的“必讀物”。在中國國內,也引起了關注和討論。2005年8月,在天津專門召開過一次“中國發展道路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外百余名政治學者與會。這次會議,雷默及其“北京共識”成為絕對主角。
雷默坦承,“《北京共識》發表后所受到的接納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此文成為近年來討論“中國模式”的一個新起點。“此前對‘中國模式’的認識還是比較弱的。雷默的文章是西方學者第一次比較全面地論述中國的發展道路問題。”中國前駐英國大使、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馬振崗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盛贊“中國模式”的大合唱
從“北京共識”到“中國模式”,有一個概念轉換。而雷默卻并不喜歡將二者畫等號。
2005年4月在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雷默表示,“中國模式”是“北京共識”的一部分,即關于經濟的部分。“北京共識”的范圍更廣,和“華盛頓共識”一樣,含有許多不涉經濟的思想。
但一些中國學者仍然更傾向于使用“中國模式”這個概念。
中共中央編譯局副局長、著名政治學者俞可平就表示,他更喜歡用“中國模式”的提法。“‘共識’的基本意義是廣泛認可的或一致同意的解決方案,而‘模式’指的是一系列帶有明顯特征的發展戰略、制度和理念。”
拋開概念之爭,繼雷默此文之后,對于中國發展模式的贊譽之詞漸呈井噴之勢。同在2004年5月,美國《國際先驅論壇報》刊登了題為《中國將以自己的方式改變》的文章,稱贊中國以循序漸進的方式推進政治改革是果斷明智的。還是在這個月,墨西哥《每日報》一篇題為《中國:亞洲的地平線》的文章,認為中國奇跡是依照自身情況理智制定社會經濟政策的結果。
一些重量級的人物和媒體相繼加入這場“大合唱”。2004年7月,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在接受中國記者采訪時,對“中國模式”給予充分肯定。中央黨校教授邱耕田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他還清晰地記得斯蒂格利茨說過的一句話——“‘中國模式’堪稱很好的經濟學教材。”
2005年,中國熱持續升溫。美國三大報刊罕見地集體推出重磅報道。5月9日,美國《新聞周刊》以《中國的世紀》為題多角度解讀中國;6月20日,《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以《中國的挑戰:崛起的大國對美國意味著什么?》為封面文章,認為中國正在從一個缺乏生機的經濟體變成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市場,而一切都在中國共產黨的控制之中;6月27日,美國《時代》周刊以《中國的新革命》為總題刊載了超過20個版面的文章,全面解讀中國的崛起。在此組報道中,另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邁克爾·斯彭斯教授說:我們從未見過像中國那樣規模龐大的經濟體,在一段時間內以如此強勁的步調增長,中國經濟發展模式獨一無二。
知名經濟學家、新制度經濟學的倡導者張五常積數十年研究的基本結論是:自己平生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制度,全世界歷史上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制度。
人類思想寶庫需為中國傳統留有一席之地
1989年,當蘇聯體制瀕臨崩潰時,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在其《歷史的終結》一文中斷言,美國模式——政治民主與經濟自由相結合——擊敗了對手。在福山看來,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為方向的人類普遍史”。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從此之后,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就不再進步了,是為‘歷史的終緒’。
中國的異軍突起沖擊了這種“終結觀”。
2008年2月,美國著名政治學者、“軟實力”概念提出者約瑟夫·奈說:“中國的經濟增長不僅使發展中國家獲益巨大,中國的特殊發展模式包括特殊的民主方式也被一些發達國家稱為可效仿的模樣,更重要的是將來,中國倡導的民主價值觀、社會發展模式和對外政策做法,會進一步在世界公眾中產生共鳴和影響力。”
2008年被英國的《衛報》評為“中國模式”年,其文章稱:“中國模式”成為了從莫斯科到迪拜、從伊斯蘭堡到喀土穆全球各地的榜樣。
此后,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使西方陣腳大亂,在一些學者看來,這回被終結的竟是西方自己。
2009年剛入夏,西方社會就來了一本比夏日氣溫還熱的書——《當中國統治世界的時候》,副標題是“中央帝國正在崛起,西方世界走到頭了”。作者是馬丁·亞克,英國倫敦經濟學院亞洲研究中心的一位研究員。在歐美書市,這本書躋身非小說類書籍暢銷前十名;評論此書觀點的各種網站網頁超過了1000萬個。
馬丁·亞克的結論是:到2050年,中國將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超過美國和那時的第三大經濟體印度。“我們習慣于西方化甚至美國化的世界,不能想象若非如此世界將會怎樣。”但是中國的崛起將推翻對何為現代化的“西方式”看法,借助GDP“無情的手段”,中國將在政治和軍事上成為全球最強大國家。
“另一個總結‘中國模式’的重量級人物是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約翰·奈斯比特。”邱耕田說,2009年9月,奈斯比特在其新著《中國大趨勢》中明確指出:中國在創造一個嶄新的社會、經濟和政治體制,他概括為“縱向民主”模式——政府自上而下的指令與中國人民自下而上的參與所形成的新政治模式。他認為這一模式將以難以令人置信的力量影響整個世界。
更具說服力的是福山自己。日本政論雜志《中央公論》2009年9月號以《日本要直面中國世紀》為題,刊登了福山接受該刊專訪的文章。
福山說,中國發展模式的價值內核源于延續幾千年的政治傳統,可概括為“負責任的權威體制”。這種傳統達到西方難以企及的歷史高度:一是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國家機器和軍隊由中央政府掌握,而非歐洲那樣由封建領主或教會掌握;二是高度的行政官僚體制,官員由公正、普遍的考試制度選拔,而非西方或中東那樣由世襲和門第操縱;三是政治對人民負責,體現“民本主義”,強調當政者對人民負有道義責任,而非西方那樣在特權階層內部進行權力分配。
“近30年來,中國經濟令人驚異的快速發展體現了‘中國模式’的有效性,一般認為有望再保持30年的增長。”福山說,“客觀事實證明,西方自由民主可能并非人類歷史進化的終點。隨著中國崛起,所謂‘歷史終結論’有待進一步推敲和完善。人類思想寶庫需為中國傳統留有一席之地。”
這樣看來,中國的崛起竟讓“終結”了20年的歷史重新復活了。
一個向中國獻媚的世界
中國經濟奇跡的光環,使得西方媒體之前習慣于教訓中國的文章驟然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西方要向中國學習”的論調。
2009年11月12日,美國《時代》周刊網站在總統奧巴馬訪華之前推出文章說,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增長的發動機,它經受住了世界經濟衰退的考驗。相比而言,美國似乎突然變老了,變脆弱了。美國的國民情緒仍然低落,經濟仍然沒有起色。
“現在是美國表現謙虛的時刻,因為中國在一些重要事情上都做對了。”文章總結了美國需要向中國學習的五個方面:要有雄心;照顧老人;大量儲蓄(儲蓄是良好經濟的種子);放長眼光;還有一條竟是“重視教育”。
文章說,經過幾十年的投入,目前中國的教育體系已經覆蓋偏遠的農村地區,現在文盲比例已經不到10%(美國是14%)。文章援引一位前美國駐北京高級外交官的話說:“他們在基礎學科上做得很好,特別是數學和自然科學。我們也應該這樣做。中國孩子走在了我們孩子的前面。”
美國《赫芬頓郵報》2009年中的一篇文章還提出“美國司法也應向中國學習”。“想想布什政府在解釋使用嚴刑逼供時所表現出的傲慢吧。當對付全球反恐戰爭的‘敵方戰士’時,華盛頓迅速將我們對國際條約的莊重承諾置于腦后,并為實施酷刑審問創造條件。”文章對比中國:過去30年,中國已經頒布250項新法律,并且從白手起家后,一直在構建系統性的國家法典。
“中國共產黨也已經采取法律措施保護選民免受政府侵害。1989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允許公民起訴政府——1990年有1.3萬人將政府告上法庭,如今中國每年都會受理15萬件以上的此類訴訟案件。與此類似的是,2005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對政府官員設定了嚴格的行為規范。”
作者說,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的體制是完美無缺的。中國總理已經告訴美國學者,中國司法系統需要進行改革以保證司法的“尊嚴、公正和獨立”。“看來我們將要在美國使用這種誠實的猛藥。”
“高舉自由、民主和人權大旗的領導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向中國獻媚的世界,即‘媚華世界’正在形成。”日本和平安保研究所理事長西原正在日本《產經新聞》2009年8月4日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