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歲那年,父親遠離故土,離別妻兒到離家千里之外的礦山去工作。一年難得回來兩次,于是,書信便成了我們聯系感情的唯一方式。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連作文還不會寫,母親便鼓勵我,讓我試著給父親寫信。我記得母親讓我給父親寫的第一封信只有短短17個字:他爹,你好嗎?我和永兒在家都好,你別掛念。
第二天上午,郵遞員路過村口,母親把信交給郵遞員捎走了。從信寄出的第一天起,我常常發現母親掰著手指計算日期。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母親當年掰指斗,是在掰一種期盼,更是掰一種思念呀!
在母親的熱切期盼中,父親的回信終于到了。我至今還記起母親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信時那一種羞澀而又激動的心情。母親接過信,腳步匆匆地往家走。一進院,就把我喊到跟前,說:“永兒,快拆開,看看你爹都寫的啥?”
我拆開信,一字一句地念給母親聽。父親在信中夸我會寫信了,問我奶奶身體好嗎?問我母親心口疼病又犯了沒有?囑咐我好好學習之類。我念信時,母親是那樣地聚精會神,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母親就讓我給父親回信。我拿著筆和作業本,一字一句地記錄著母親的話。母親把對丈夫深沉的愛隱藏在心底,即使想念丈夫,也不露在表面,而是變換一種說法。比如說,她把想念丈夫變成是孩子想念父親,說孩子夜里做夢常常夢見他爹,醒來之后就哭鬧,非要爹爹回來。我把寫好的信一字一句念給母親聽,母親滿意了,就點點頭;不滿意,就一本正經地說哪里需要改動,我就將信撕了重寫,直到母親滿意為止。當時寫信的時候,我認為這是在完成一件應該完成的家事。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在代替母親寫那一封封算不上情書的“情書”啊!在那偏僻的鄉村,在那通訊方式落后的20世紀70年代,書信變成了母親向父親表達思念和愛情的唯一方式。
1975年,父親調到了另一座礦山。也許是工作太忙,臨近年底,父親還沒有回來一次。眼看著在外工作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母親變得神不守舍、焦躁不安起來,她常常對著西北的方向出神。半夜里,我常常被翻來覆去的母親弄醒。睜開眼,清冷的月光里,母親仰靠在那里,我分明看見有兩行亮亮的東西在母親臉上閃爍。
一天,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她說:“永兒,給你爹寫信,就說我病了?!?/p>
我抬起頭,不解地說:“娘,你不是好好的嗎?”母親的臉倏地紅了一下,繼而兇著臉說:“叫你寫,你就寫!這孩子,恁不聽話!”
我按照母親的敘述寫好了信。信郵出去的第五天,父親就急如星火地趕回來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堂屋里,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我趴在椅子上辦作業,母親坐在矮凳上給父親納鞋底。一陣風刮過,院子里忽然響起“苦吃苦吃”的踏雪聲。母親像嗅到了什么,支棱起耳朵聽了片刻,忽然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說:“永兒,看是你爹回來了不是?”
我剛拉開門,一個雪人就出現在門口。我無法表達母親喜出望外的心情。母親激動得聲音都顫了,她上下打量了父親一眼,似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說:“他爹,你、你真回來了!永兒,快、快接過你爹的提包?!蹦赣H把父親讓進屋,先是用毛巾把父親頭上、身上的雪拍打一遍,然后又讓父親坐在火塘前烤火。父親仿佛剛緩過神似的,他端詳著母親半天,說:“你不是有病了嗎?啥病呀?”母親愣怔了,說:“沒有呀?”父親說:“那信上寫著你病了,讓我掛念得飯都吃不下去。”
母親立即羞紅了臉,她低下頭,羞澀地說:“好了,好了,你一回來就好了?!蹦赣H感覺到說慌了嘴,“撲哧”笑了。她站起身,說:“他爹,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飯去?!?/p>
母親走進灶屋,剛往鍋里倒上水,就喊:“他爹,過來燒火?!蔽襾G下作業,跑進灶屋。母親見是我,嗔我一眼說:“誰讓你來啦?去,叫你爹過來!”
父親脫下大衣,走進灶屋,往火塘里添起了柴火,紅紅的火苗把母親那張端莊而秀麗的臉映照得紅艷艷的。父親也不知說句什么笑話,逗得母親“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像玉珠一般在寂靜的雪夜里跳蕩。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