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羅前往埃及南部城市阿斯旺,需乘坐一夜火車。是夜,我獨享一個小小包廂,睡至半夜醒來,抬頭望見車窗外的天空掛著大半塊月亮。月亮是晶瑩的,無聲地放著清輝。我素來愛看月亮,便坐起來,對月亮久久望著。列車在運行,大地一片朦朧。而月亮凝固不動似的,一直掛在我的窗口。我觀月亮,月亮像是也在觀我,這種情景給我一種月亮與我兩如夢的感覺。
我有些走神兒,想到了故鄉的月亮,想到月光在我家院子里灑滿一地的樣子。清明節前,我回老家給母親燒紙。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在院子里坐著。一盤圓圓的月亮驀然從樹的枝丫后面轉出來了,眼看著就升上了樹梢。初升的月亮是那般巨大,大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必仰臉往天上找,甚至不用抬頭,好像月亮自己就碰在我眼上了。隨著月亮漸升漸高,皎潔的月光便灑了下來。沒有蟲鳴,沒有鳥叫,一切是那樣靜謐,靜得仿佛能聽見月光潑灑在地上的聲音。地上的磚縫里生有一些蒲公英,蒲公英正在開花。因月光太明亮了,我似乎能分辨出蒲公英葉片的綠色和花朵的黃色。
我相信,我在埃及看到的月亮,就是我們家鄉的那個月亮。我還愿意相信,月亮是認識我的,我到了埃及,她便跟著我到埃及來了。可是,埃及在非洲的北部,離我們家鄉太遠太遠了啊!遠得隔著千重山,萬重水,簡直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充滿神話的世界。家鄉離埃及如此的遙遠,月亮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是怎樣認出我的呢?月光是不是有著普世的性質,在眷顧著地球上的每一個人呢?由此我想到“普遍”這個詞。這個詞不是什么新詞,幾乎是一個俗詞,但我覺得用普遍修飾月光是合適的,是不俗的。試想想,就月光的普遍性而言,除了陽光和空氣,還有什么能與月光作比呢!其實,對于月光的普遍性存在,我們的前人早就注意到了,并贊美過了。李白說的是: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蘇東坡說的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只不過,李白是從縱的方面說的,蘇東坡是從橫的方面說的,他們以對人類生命大悲憫的情懷,從縱橫兩方面把月光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詩意化了。
月光是普遍的,也是平等的。月光對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你看見了月亮,月亮也看見了你,你就得到了一份月光。人類渴望平等,平等從來就是人類追求的目標。可是,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人類從來就沒有平等過。凡是有人類的地方,就同時存在著三六九等的差別。從權勢上分,人被分為官家、平民;從財富上分,人被分為富人、窮人;從門第上分,人被分為貴族、賤民;從智力上分,人被分為聰明人、傻子;從出身上分,人被分為依靠對象、團結對象和打擊對象;從職業上分,人被分為上九流和下九流;連佛家把世界分為十界的人界中,也把人分為富貴貧賤四個等級。“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就是等級差別的真實寫照。然而,月光不分這個那個,她對萬事萬物一視同仁。月光從高天灑下來了,灑在山巒,灑在平原,灑在河流,灑在荒灘,也灑在每個人的臉龐。不管你住別墅,還是棲草屋;不管你一身名牌,還是衣衫襤褸;不管你是笑臉,還是淚眼,她都會靜靜地注視著你,耐心地傾聽你的訴說。月亮的資格真是太老了,恐怕和地球的資格一樣老。月亮的閱歷真是太豐富了,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她什么沒看到呢!月光就是月亮的目光,正因為她看到的人間爭斗和歲月更迭太多了,她的目光才那樣平靜,平等,平常。月亮的胸懷真是太寬廣了,還有什么比月光對萬事萬物更具有包容性呢,還有什么比月光更善待眾生呢!
我突發奇想,哦,原來文學與月光有著同樣的性質和同樣的功能,或者說月光本身就是自然界中的文學啊!陽光不是文學,陽光照到月球上,經過月球的吸收、處理,再反映到地球上,就變成了文學。陽光是物質性的,月光是精神性的。陽光是生活,月光是文學。陽光和月光的關系就是現實生活與文學創作的關系。陽光是有用的,萬物生長靠太陽,世界上任何物質所包含的熱量和能量都是陽光給予的。月光是無用的,在沒有月光的情況下,人們照樣可以生存,生活。然而,且慢,月光真的連一點用途都沒有嗎?真的可有可無嗎?當你心煩氣躁的時候,靜靜的月光會讓你平靜下來。當你為愛情失意的時候,無處不在的月光會一直陪伴著你。當月缺的時候,你內心會充滿希望。當月圓的時候,會引起你對親人的思念。當久久地仰望著月亮,你會物我兩忘,有一種靈魂飛升的感覺。當你欣賞了陽剛之美,不想再欣賞一下月光的陰柔之美嗎!當你想到死亡的時候,是不是會認為陰間也有遍地的月光呢!太陽為陽,月亮為陰;白天為陽,夜晚為陰;正面為陽,背面為陰;男人為陽,女人為陰;陽間為陽,陰間為陰,等等。有陽有陰才構成了世界,陰陽是世界相互依存的兩極。正如這個世界少不得女人一樣,月光還真的少不得呢!
同樣的道理,只要人類存在著,文學就不會死亡。我愿以我的小說,送您一片月光。
(注:本文為長篇小說《遍地月光》一書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