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登記,例如:結婚登記、出入登記、材料登記、名單登記等等。我要說的登記并非此類,而是家庭收支登記。說起家庭的收支登記,我還有一段經歷哩。
八十年代初,我結婚不到三個月,父母就要求分家了。對于分家的事,我既高興,卻又擔擾。高興的是我從此可以獨立了,脫韁了,不需要再受父母束縛,更可以擺脫父母的啰嗦了。我仿佛就快成為“當權者”一樣興奮。擔擾的是,沒有父母在經濟上扶持,生活能維持下去嗎?帶著這種焦慮,我心里忐忑不安。其實,分家是早晚的事,大家都理解。父母已完成歷史使命,讓兒子自己獨立,去創造一片新天地,就如會飛的小鳥,任你翱翔。作為長子的我,是要接受這個現實的。于是,父母選好了日子,為我添置了一些日常用品,說分家就分了。當時,我口袋里只有十塊錢。分家時,父母只給我二十塊錢,就當作我日后的生活費用。
分家后,我和妻子說,我們現在只有三十塊錢,只能夠一個多月的開支,但是,一個月后又怎么辦?我十分擔心。但此刻的妻子一點緊張的跡象也沒有,反倒向我傻笑。她不緊不慢地取出一本存折讓我看,打開存折,我頓時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熱烘烘的。存折的錢雖然不多,但對我們拮據的口袋來說,也是一場及時雨。過去,我曾聽別人講,一些未婚青年女子很會打算,早早就為自己日后的生活未雨綢繆,將來嫁的貧或富,好歹也可解決燃眉。當時,我松了一口氣。
分家后,我們已有二百元了。二百元,在那個年代不是個小數目,起碼可以維持一年的家用。那時,我在生產大隊當出納員兼報道員,每月工資有六十元。不過,最不理想的是半年才發一次。若不是妻子月月能領到工資應急,相信定會為兩餐操透心。
分家后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妻子整夜在描繪今后的藍圖。我們打算,存折的錢暫時不要動用,妻子每月的工資可作生活費,我半年支一次的工資就可存入銀行,銀行一年還有十塊八塊利息,日積月累,滴水成河,分家后的日子還算可以挺過去。但是,從長遠來看,將來如果有了孩子,那筆費用可大啊!雖然可以應付,但那些積蓄可能會花完。計劃經濟開支,此刻我們靈機一動。于是,從這天起,我們把收支帳建立起來,每天的收支由我負責登記。
當時,我在生產隊分得一畝多耕地,還有一塊菜地,可以減輕生活上的部分開支,唯有魚肉和配料之類的需要購買。記得第一天登記時,我只買了五角二分豬肉。那時,國家統購統銷,要能買上豬肉是非常困難的。很多人為了能吃上豬肉,起早摸黑到豬肉檔口排隊。我沒這種耐心,便等別人挑揀完了才去買。我有時遲去,只能買到一些肥肉。要想買到瘦肉,真是難上加難。有時去遲了,豬肉檔口便空空如也。我們也只能一個星期吃上兩次肉。
我每天堅持登記,一個月的統計,我才支出了二十二元,在收支本上,還有盈余。
十月懷胎,妻子生下個兒子。那時,我又喜又慌。生了個兒子當然皆大歡喜,但一想到要辦兩件事,我就感到頭痛了。這兩件事無時不在我腦海里縈回:一是要擺滿月酒;二是要為兒子“慶燈”。我們預算過,要擺這兩場酒席,起碼要花去近千元,再加上兒子要買奶粉、尿片等等用品,也需要一筆開支,存折上的存款根本無法負擔。我們在歡喜之余,也愁辦喜事的資金不足,可謂有心無力。于是,我和妻子決定,有錢辦有錢的事,沒錢做沒錢的事,喜事一定要辦,那只有看菜吃飯罷了。后來,得知我們地區的風俗,生第一個孩子的擺酒一切開支,是由爺爺負責的。
添了個孩子,開支也隨之增多。那時,哪怕支出一疊尿片,或添置一只調羹,在我的收支登記本上,一一沒有漏網。登記本上的欄目不斷遞增, 我們便開始有了去找副業收入的設想。那時,妻子在公社工藝廠工作,她便領回草繩在家編織爐底席。就這樣,我們共同艱苦奮斗。晚飯后,大家含著一口飯馬上投入編織爐底席,一個晚上,我能織一塊半;妻子巧手,一晚可以編織兩塊。每塊成品爐底席可掙四角的工錢,我們一個月也可掙得四至五十元。炎熱的晚上,我們口渴了,但連汽水都不敢喝,只是喝些白開水解渴。編織爐底席,一天能掙一元幾角,登記本上又增加一個項目。一年來,登記本上的文字已填得滿滿。
家庭的收支登記,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標尺,也是一個導航儀。收支登記,無疑是為我們的日常生活指明方向。多有多花,小有小花,這是我們的生活準繩。現實生活中,我們不能缺少這本收支登記本,倘若沒有一個準則去開支,那么,就好像失去雙眼一樣。家庭收支登記,并非我一個人的創造發明,這應該是在現實生活中逼出來的。相信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在家庭拮據的日子里,大部分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或者,有些人的登記方式方法不同。
幾年后,改革開放的號角越吹越響,我開始跟著別人去做點小買賣。那時,有本錢去做小買賣,口袋很容易塞滿,我本錢雖小,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很快,我也成為萬元戶。那時,改革開放不久,我們地區的口號是,讓群眾人人成為萬元戶!我跟上了時代的步伐。過去,一天為開支一元幾角要搔腦袋,當有了錢以后,人們會毫不吝嗇、不暇思索地扔十塊八塊出去。從此,我這本登記本已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現在,我仍保存著那本登記本,它記錄了我走過的艱辛。登記本的每一行字,都寫得整整齊齊。這是一項很重要的記錄,倘若不重要,我寫的字跡一定會糊里糊涂。從字跡上分析,可以想象出那年那月那日登記收支的重要性。其實,這本收支登記,我并沒有刻意去收藏它去保存它,也沒有刻意留下來教育后人的意思,它一直放在抽屜里,我從沒有動過它翻過它。那天,我無意中推開塵封的抽屜,偶然發現這本登記簿。當時,我對這登記本的記錄甚感興趣,翻來翻去,看了一個多鐘頭,往事便在腦子里像電影回放一樣。
水井
故鄉的水井,坐落于幽靜的小巷里。一口水井,可供二三十戶人使用。
我家門前這口水井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水井橫臥在小巷中央,占據了小巷一半面積,過路的行人要擦肩而過。這口水井,雖然與我近在咫尺,但我卻沒有飲用過它,只是用它來洗衣服和洗澡。水井的泉眼很大,但水不清澈。這口水井大概有五米深,沒有井壁,井臺上只用水泥砌了個井圈,四周鋪上水泥地面。沒有井壁,顯現出黃泥,那黃泥很堅韌,百年沒塌方。村民稱之為黃泥井。井壁長了很多青苔,也有小小的喬木在井壁凹處生長,那些喬木生長很茂盛,可是在井中長不大。人們在井里打水,水就沖擊著黃泥,導致水質產生混濁。
春天,雨水特別多,雨水把水井灌得滿滿的,即使人們不停地打水,泉眼與雨水很快會補充上,雨水掉進井里,使得井水更加混濁。一些蟾蜍和青蛙不知天高地厚,跳下井里游來游去,人們往往要費些工夫,才能把它們打撈上來。
在距離我家百余米的小巷里,也有一口老井。這口井是用青磚砌的井壁,用石砌的井口,井臺高高,地面四周砌上青石板。這口井水質清澈,是這一帶村民選擇飲用的井水。女人們往往在打水前,首先在井里照照, 看看自己的俏容,看看自己的頭發有沒有零亂。水井成為婦女們的鏡子。
水井最繁忙的時間是在早上,晨曦初露,那些腳步聲就在小巷“嘀嘀嗒嗒”響起,人們忙著挑水回去,然后又趕著下田。
夏天,井水很清涼。不少人從田間回來,都要打一桶上來飲個痛快。清甜、嫩滑的井水,涼透心脾。用井水洗臉,去暑解困。人們用完井水之后,會發出一陣感嘆聲。那時,人們沒有冰箱,就嘗試將西瓜或荔枝,用一個網袋裝著,放進井里,一兩小時后打撈上來,西瓜和荔枝像放進過冰箱似的,吃了透心涼。冬天,北風呼嘯,寒氣襲人。人們冷得牙齒在唱歌。然而,水井卻冒出青煙,像蒸爐的煙向上升騰,飄在井臺上被風吹散。青煙不停地往上冒,永不休止。打一桶水上來,水卻是暖融融的。
冬天泉眼冒水緩慢,往往供不應求。各家各戶為當天能飲到井水,先用一只大桶放在井里,再用一只小桶打水,小桶用兩條繩子,當小桶灌滿水后,要將小桶的水提到大桶里,這是有竅門的,這竅門很簡單,將后面一條繩子拉高便盛到大桶里了。一小桶水大概半斤至一斤,要打滿一桶水,小桶要在井里不知上落多少回。有些人覺得這樣吊水很麻煩,就索性爬下井去,用一個口盅,一盅一盅地將水盛到桶里。有些人一夜未合眼,披著棉被,搓著雙手,口里冒煙,守在井旁,目的是為了打兩桶水。雖然打水困難,但泉眼冒出來的水,也能供應人們的飲用,但要耐心等待。如此艱難挨過冬天。當春天到來時,水井的水才會多起來。
水井打水,需要麻繩。人們會準備麻繩更換。麻繩斷了,水桶會掉在井里,每戶人家都準備了鐵鉤,鐵鉤綁在繩上,可以把浮在水面的水桶打撈上來。木水桶是會浮在水面的,容易打撈。但是鐵桶就麻煩了。鐵桶斷繩后會沉入水底,鐵鉤很難找到鐵桶的位置。有些人就用一枝竹篙綁住鐵鉤,那樣尋找鐵桶就方便了。有時,鐵桶底向上翻,那就需要下井潛水打撈了。
過去,有些人輕生,別無選擇時,只有投井自盡。投井大多是一些不識水性的婦女。有的為生活所迫,有的與丈夫吵架一時沖動而導致等等。要投井很容易,但要等到水井四周無人卻難。一些婦女往往因一時沖動就跳井,如被人發現得早,很快就可以把她救上來。據說,曾有幾個婦女投井輕生,但沒有一個成功。水井是人們的命脈,人們會想方設法來保護自己的飲用水,不允許任何東西污染水井。
水井也是小孩安全的大忌,小孩子調皮,喜歡在井邊玩耍。白天在井里照鏡子,照著自己流鼻涕的樣子,便用衣袖抹去。有時,一群小孩在井臺旁,嘻嘻哈哈,一塊捉迷藏。一不小心掉進井里,雖然被救上來,但孩子受了驚嚇,井旁經常出現“喊驚”的現象。晚上,小孩聽過“猴子撈月”的童話故事,一班小孩子會圍在井臺上嬉戲……
每年,水井都被清洗一次。一年時間那么長,小孩子扔的石頭瓦礫,井壁長了青苔,不對水井清潔,就無法保障水源的衛生了。因此,每到年底,組織者就會到各家各戶募捐,捐款多少不限,只要有飲這口井水的家庭,大家都會自覺捐出一角幾毫。這些捐款是用來買鹽和人工費用。捐完款后,組織者會用一塊紅紙寫上捐款人的姓名和金額,貼在井旁的墻上,公布于眾。
如今,水井在我腦海的圖像里早已淡忘了,但關于過去與水井打交道的經歷,我還歷歷在目。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