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經過廬山站,我心理有點激動,這是父母曾下放的地方。下放期間,父母只有艱辛的權力,對他們所受的苦難,我是無切膚之痛的。
那時候,我才5歲,華華該比我大得多,農村的小學,一、二、三年級合在一個教室,所以我們是同班同學。我們的友誼產生于一次共同抗暴同仇敵愾的結果。查放是某隊長的兒子,他把我們的座位畫得漆黑,我一聲不吭,走過去拿了他的墨水往外走,到山邊,用力扔出去。查放驚呆了,我得到一頓痛打。我沒哭,我贏得在以后的游戲中成為理所當然的“獅子王”,但當時,沒人敢幫英雄。放學后,見同學都走了,我才哭出聲。我的頭發都被他扯亂了。“妹子,我來跟你梳。”是華華,她在一角落等我。她微笑著,臉上一塊紫色月牙形胎痣更彎了。鄉間的生活,伴著華華,割草、打栗子、捉泥鰍,其樂無窮。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走之后才兩、三年,她就嫁到一個鄉村,聽說是離廬山站很近的一個鄉里。我疑心她是被繼母給賣了。
九廣線成了我生活奔波最直接的目擊者。如今,列車過廬山站,我百感交集。
“嗨,買茶蛋,買玉米,新鮮便宜啦,還有提神補腦的美國花旗參,每包才87元咯!”幾個婦女在吆喝,信口胡說漫天海吹他們的商品。一看劣質包裝,多次旅行的經驗告訴我,又是蘿卜切片制成中為洋用的“美國花旗參”。這群人中,嗓門最大的那位,忙得像蝴蝶,她甚至把花旗參、玉米棒扔向四方旅客。先下手為強的方式令旅客哭笑不得。“喂,東西都擺你面前了,才幾個錢,退什么貨呀,你吃吃看再說。”她這么軟磨硬泡,你已不由自主地掏錢了。
她轉向我,“小姐,美國花旗參才87元,養顏健美的。”她倒會煽動,知道青春無價,女人若為美麗,會視錢財為糞土的。
“我要幾個玉米吧。”我不想揭破她,遞上十元錢。誰都不容易,我還見過一婦人天天坐列車乞討,一日往返三四次,說同一句話:“我流落到此,想要點回鄉路費。”
“小姐,你嘗嘗幾片人參吧,有意就買,才87元呀,大商場好幾百元呢。”天哪,她當我是“薄弱環節”了。
我抬起頭,盯著這位大嗓門婦女。她是華華,臉上一個月牙形的胎記痣。
她一怔,猶豫著什么。我發誓,她認出我來了。但她像咽下一口什么,又遞上一包人參,小姐,你要一包,拿去,80元好啦。她竟“降價甩賣”。
她有難處,臉色、衣著,一目了然,她依舊貧苦。
我打開錢包給她看,拉著她的手,“我只有港幣,你可去兌換。”給了她幾百元。她胡亂地塞著錢,向下一車廂走,我向過道追去。她是華華,這兒沒人,十幾年來我太想她了。
她低著頭,嗓子顯然低了下來:“玉米、茶蛋……”繼續往前走。我止步,有些事說不明白。坐回我的位子,但,放在上面的錢包不翼而飛。對面坐幾個小青年,旁若無人地高談。我才離開一、二分鐘呀。
乘警過來了,辦事利索,一查,小青年們身上都有港幣:“誰能說你有港幣我們沒有?你能讓這錢開口嗎?你有錢包我們可不知道,你能找回你的錢包嗎?”他們哈哈大笑。
我無能為力,我的證件、錢、支票、信用卡,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從沒有過。
華華在最后一節車廂,我只能寄希望于她,我的錢是從銀行取的,有號碼順序。乘警很明顯同情我:“你看見過她的銀包?里面裝的是港幣?你那幾百元是嗎?能拿出來查對一下嗎?”華華望望那幫匪氣十足的小青年,好久以后,才盯著地面說:“我沒看見她的錢包,也不知道什么是港幣。”
也許,華華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
也許,她根本就不是華華。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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