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沒時間觀念的,就是雪花了。雪花不緊不慢,晃晃悠悠,有時與風(fēng)勾肩搭背,途中拐幾個彎兒,這瞅瞅,那看看,方才飄落下來。
雪花舞蹈的上午,我在林中小徑漫步。雪花飄得慢,我晃悠得比雪花還慢,胸膛里那把算盤停止撥動,除了賞雪,什么都不想了。雪花還在途中,而我已達(dá)目的,我比雪花還瀟灑,還清閑。
晃著晃著,遇見一群雀鳥。麻雀們神情專注,正在一塊露著草尖的地方刨什么。
雀群們也發(fā)現(xiàn)一個龐然大物朝它們晃蕩,驚飛四散,逃脫“獵人”的追擊。我不是獵人,但鳥把我當(dāng)成了獵人,這是無法向鳥解釋的。鳥遭遇的明槍暗箭太多了,它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歉疚地停下來,想讓鳥把我當(dāng)成一位好心人,而非燒殺搶掠之徒。鳥在高枝俯視,就是不肯下來,還帶著虎口逃生的慶幸表情。它們見我不走了,以為我在盯著它們盤算什么詭計,一個領(lǐng)頭的,一使眼色,“呼啦”一聲,全都飛了,鳥對我的誤會更深了。富人和閑人在雪落原野的時日,希望雪越下越大,下個不停,或者停停再下,好持續(xù)自己的雅興。但對于鳥,這是它們的災(zāi)難。鳥艱難覓食的時刻與人遭遇,是更為不幸的事件。人在此時對鳥的沖撞,是殘忍的,有時這種殘忍的程度,無異于殺生。
鳥在覓食,而我在休閑。鳥在求生,而我在享樂。享樂雖然對于任何生命都是生活的高層目標(biāo)。但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看問題,此時鳥的求生比我的享樂更重要。如果鳥死絕了,以鳥為食的動物也會死絕。惡性循環(huán)下去,早晚有一天,生物鏈碎裂導(dǎo)致的惡果必然危及人類的生存。
我站在小徑上,想著這些許多人都知曉的大道理。想著想著,竟想呆了,我像一根黑色的木樁釘在路上。樹梢上又掠過一群麻雀,在我的附近盤旋,我駐足的方圓可能有食物,這群麻雀一時沒搞清楚這里有沒有危險和潛藏的殺機。它們觀察到小徑上的那截木樁的造型有點兒怪,怎么不像通常的木樁那么勻稱?為什么要栽在小路的中央?鳥搞不懂,也把握不準(zhǔn),不敢草率著地。它們在空中盤旋的時間久了,感到有些累,也許是勞頓和地上食物誘人的氣息使鳥放松了警惕,降低了理智程度。鳥經(jīng)過再度揣測和集體研究,重新作出判斷,果敢地降落在我附近被鳥刨過的地方。這回,它們也許認(rèn)定我就是一截木樁了,只不過是一截畸形木樁罷了。至于說為什么要栽在小路的中央,也能解釋得通,也許是人類搞的什么“此路不通,前行止步”的指示牌。這年頭,人類無論是在城市街區(qū)、鄉(xiāng)村集鎮(zhèn),或是深山老林,搞的花樣多了。這根木樁做的指示牌,也許不是禍,沒準(zhǔn)兒是人類護(hù)鳥的擋箭牌呢!
既然鳥把我當(dāng)作了一截木樁或是擋箭牌,我就得像木樁一樣,甚至裝得比木樁還要像。
鳥開始刨食,黑豆一樣的小眼兒偶爾左右瞅瞅,提防著四周的動靜。雪花飄落的聲音不會驚嚇鳥,它們天生就知道雪是溫柔友善的生命,雪花會把鳥的食物一時收藏起來,暫時保管一陣兒,但雪花不會與鳥爭食,也不會傷害它們。這群鳥很多疑,它們不時地往我身上瞅一瞅,看看這根形似木樁的東西還有沒有生命。我屏住呼吸,讓呼吸變緩、變細(xì),細(xì)到看不見白煙兒,細(xì)到像雪花飛舞的弧線,以混淆鳥的推斷。
我像一條被封凍了的河流,只有體內(nèi)的血脈在緩緩流淌。時間一長,僵尸一樣的寂靜使我有點兒受不了,我快支撐不住了。這時,我開始嫌鳥吃飯?zhí)ゲ洌胱屗鼈兛禳c散攤兒,回家休息。但我說不出口,也不忍心去做。人類在豪華酒樓里大吃大喝,縱情行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時通宵達(dá)旦,鳥為什么就不能多吃一會兒?而且這種吃,與其說是在吃,不如說是在找,找沒找著還在兩可。何況,我才僵持了這么一會兒!這樣想想,我又想通了,“耐心”又來了。耐心,耐心!“木樁”的耐心此時對于覓食的鳥具有很高的使用價值。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木樁”和鳥群分處兩個時空。“木樁”堅持的一刻鐘,也許相當(dāng)于覓食鳥群的一天。
原本一場高雅的休閑,卻演變成被鳥捆起來讓嚴(yán)寒拷打,這是我壓根兒沒有想到的。以“凍僵”的形式來助鳥,強者為弱者主動付出代價,值?還是不值?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