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
姥姥去世時,整整98歲,加上每四年一次的閏月,該有100歲高齡了。
姥姥是山東慶云張家莊人,年輕時很漂亮,大眼睛,皮膚很白。16歲時就被剛剛死去妻子的姥爺相中,嫁給姥爺時,姥姥并沒有因為是續弦而感到委屈,她很喜歡姥爺那個剛強性格。姥爺姥姥開始在天津南八里臺村的大家庭里過著平淡的日子。后來年景不好,姥姥就扭著小腳跟著姥爺闖關東去了。姥爺有一身好手藝,在奉天一家火車配件廠作領工,大把大把的錢往老家寄,可都讓姥爺的大伯獨占了去置房子、置地。姥爺后來知道了這事,一氣辭去生計帶著家小又回到老家南八里臺村。姥爺氣性大,成天郁悶在家,不久生病,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大胯還生瘡套膿,脹起個大包,沒錢醫治,姥爺抄起剪刀一下子扎進去,膿血噴出來濺了一墻。后來,十多歲的大舅借錢買來“冰凌四消片”,姥爺吃了后已無濟于事,大口吐血,不久離開人世。當時姥姥才30歲。此時的姥姥,除了姥爺前妻生的大舅,又生了母親、二舅和老舅,但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姥姥孤兒寡母受不了家族那伙人的冷眼,拖家帶口,住到十多里外的幾畝薄田邊的水車房子里,就是現在的二道橋村的西小莊。娘兒五個相依為命,含辛茹苦,在幾畝稻田里春種秋收,那苦日子是可想而知的。
那年天津發大水,田里顆粒無收,姥姥娘幾個吃了上頓沒下頓,三歲的老舅餓得趴在炕上直哭,未成年的大舅只好跑到天津東浮橋扛河壩,當時只有10歲的母親對姥姥說,這樣會餓死人的,我去要飯吧。姥姥臉皮薄,不忍心讓孩子去要飯,母親就偷偷溜出土屋,到八里臺,大韓莊一些富裕人家門口要飯。當敲開一家大門時,走出來的是姥姥家的遠門二娘,她看著母親可憐巴巴的樣子,問,孩子,你怎么在這?母親流下淚珠,弟弟餓壞了,您給口餑餑吧。二娘踮起小腳,從屋里拿來兩個窩頭塞給母親。母親忘記了饑餓,飛也似地跑回家,給老舅一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又給姥姥一個,沒想到姥姥一個巴掌打過來,窩頭滾落在地上。老舅一邊兒吃著一邊兒哭著說,媽,您別打姐姐,打我吧,是我餓得受不了讓姐姐去的。姥姥也哭了,拾起窩頭,遞給母親,吃吧,孩子,是媽無能啊。
靠母親討飯,一家人總算熬到年關,姥姥又開始盼著扛活回來的大舅能捎些白面來給孩子們包頓餃子。大舅終于回來了,土屋里吹呼起來,大舅抱著四棵白菜、幾斤白棒子面,掙的那幾個小錢沒能買得起白面。姥姥說,咱貼餑餑熬白菜,明年過年三十再吃餃子。這時,二娘端著半小簸箕白面來了:“老嬸,給孩子們包頓餃子吧。”孩子們再次歡呼起來。二娘又說,“好過的年,難過的春,你得想法子屯上稻地呀?!崩牙训莱隹嘀裕I稻種的錢早都花光了,沒有勞力,沒有牲口,怎么屯啊。二娘說:“別愁,我借給你錢買稻種,再把那匹瞎馬牽來拉水……”姥姥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每天,姥姥領著幾個孩子,牽著牲口到地里屯田澆水。頑皮的二舅最愛騎那匹瞎馬,上不去馬背,他就把馬牽到墳頭邊兒,他踩著墳頭才能上馬。那時二舅只有9歲,把牲口韁繩系了在腰間,走著走著牲口突然驚跑起來,把二舅在滿是高粱根茬的地里拖得嗷嗷叫,姥姥不顧一切地扭著小腳飛奔起來,神奇地追上牲口,把遍體鱗傷的二舅抱在懷里。入夜,豆油燈下,姥姥擦洗著二舅的傷口,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憑著堅韌和勤勞,姥姥的生活漸漸好起來,后來買了大牲口,蓋了像樣的房子,還置了一輛膠輪三套馬車。大舅、母親和二舅相繼成親,姥姥臉上開始有了笑紋。土改時,姥姥家的成份被劃為中農,這說明姥姥家的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可想,姥姥是多么能干!
巧手
姥姥手很巧,什么樣的針線活都能做。在我的記憶里,我第一次去姥姥家是三四歲時走著去的。那年,二舅到我家看母親,回去時,我哭著嚷著要跟著二舅去姥姥家,母親拗不過我,便答應了。我高興地跟在二舅屁股后頭一溜小跑,從海河邊的黃莊子,經李樓,過雙港,穿過白塘口,到新橋,走出五登房,終于到了二道橋的姥姥家。姥姥看見額頭盡是汗珠的我,十分高興,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真有本事,跑了二十多里路,跟個沒事人似的,姥姥犒勞你!說完,姥姥便忙開了,先是給我做了一雙鞋,千層底,實納幫,前臉兒是繡著十字花圖案的三塊瓦。往腳上一穿,格外精神!去姥姥家,穿的還是開襠褲,這回姥姥給我做的是囫圇襠的。剛一穿上真有點別扭,干什么都得解腰帶,慢慢就習慣了。母親太忙了,都三四歲了還沒給我換褲,還是姥姥心細。
姥姥對我們的愛和親,跟別人是不一樣的。有一次我和表哥、表弟幾個孩子到生產隊地里偷甜瓜吃,讓外號叫李瞎子的生產隊長逮個正著。我們一個個被押送到姥姥家,李隊長對姥姥說:“孩子小,不罰了,好好教育教育吧?!崩牙褮獾脪嗥痼灾悖阉麄兏鞔蛄艘怀纛D,輪到我卻說:“你是戚,不打了?!?/p>
有一次,我騎車老遠就看見姥姥在河邊揮著木杈在翻曬青草,太陽火辣辣地烤人,姥姥卻穿著個紅兜兜,露著雪白的后背??匆娛俏遥谚咀右蝗?,邁著兩只小腳便進屋做飯。我說:“姥姥您歇會兒吧,有點吃的就行了?!崩牙阎睋u頭:“能叫我外孫子吃那個嗎?烙餅炒雞蛋!”姥姥烙餅的手藝可叫一絕。就說和面吧,盆里放進白面,加上適量的水,不是三下五除二地和和,就餳著去了,而是一邊加水一邊用手掌在盆里來回轉,一層一層地把水和面攪勻,待轉到盆底時,才算和了第一遍,餳了一段時間后,再和第二遍。這時,姥姥把和成一個兒的面砣,上下翻幾個身,感覺軟硬適合后,再一邊往盆四周灑水珠,一邊用手上下揣面,剛才是轉圈和,現在是上下揣。姥姥揣面的姿式相當美,整個腰肢都跟著面團動,每一個動作都利落細膩,偌大的面團在姥姥手里像個氣球一樣,上下翻滾,叭叭作響,面不沾盆,盆不沾面,這時的面,熟得像膠一樣了,但還不能搟劑子下鍋,還要餳一個時辰,和了第三遍后才開始烙。那火候也有講究,不用木頭、煤那種硬火,用的是干透的柴禾。烙出的餅,一張張白如紙,一層層軟如綢,外面是泛著金黃色的脆皮兒。吃起來那個香,不用就菜,就讓人饞得直流口水!
姥姥把三個舅舅和母親帶大成家后,便一直和老舅一起生活。老舅母生了六個孩子,每天和老舅在地里忙,孩子們都是跟著姥姥長大的,孩子們和姥姥的感情很深。這使我想起一件事,姥姥是個賢慧的女人,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她和我從未見過面的姥爺,養育了一個偌大的家族,她的孫子,已經有了孫子,她已經是見了五輩兒的老人了!掐指一算,啊,共有34個家庭,140多口人啊!
病逝
今年3月6日,正好是農歷二月初一,姥姥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時光,終于去了她要想去的地方。姥姥活著疼愛子女,死時還為子女著想,沒有把日子選在春節,也沒有選在正月,而是選在了剛剛出了正月的頭一天。人們難以相信,她瘦弱的身體怎么這么能熬,不吃不喝地在炕上躺了一個多月,真是神了!
我跪在姥姥靈前,沒有流淚,一張一張地為老人燒著紙錢,默念著,姥姥您這是到了好處了,在世上整整活了36,500天,這是一個奇跡啊!您要多帶些錢走,好生照料自己,那個世界沒有錢也是不行的,有了錢別人不會小看,有了錢說話才算數。燒夠了,站起身來,忽然發現姥姥靈前少點什么,噢,鮮花!姥姥生前是個漂亮女人,一生愛花,房前房后不僅是成片的大麥熟、西蕃蓮、向日葵,爭芳斗艷,而且姥姥還能用靈巧的手,把這些美麗的花兒繡在炕上的被褥上,繡在女兒、孫女的衣服上,可在我的印象里,姥姥的發髻上從來沒有戴過一朵鮮花兒!想到這里,我和大哥還有弟妹們商量好為姥姥獻花。我撥通了一個花店的電話,讓他們馬上送8對花籃來,其中有兩個是金山(黃色的花塔)和銀山(白色的花塔),那是我專門為姥姥敬獻的。其余的分別是大哥、大妹、小妹、老弟還有兒子、侄女和外甥女的署名。不到一個小時,花車到了,姥姥的靈柩周圍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花園,赤橙黃綠青藍紫,裊娜多姿香襲人。姥姥,您快摘一朵戴上吧,這花都是您的,別舍不得,您到的那個世界一定比這個世界還要漂亮。
在火葬場,太陽變得明亮起來,把每個人的影子照得更清晰了。姥姥的骨灰盒也抱出來了,人們紛紛鉆進車里,等待著“大了兒”發令開車去墓地,可遲遲不見動身的樣子。一會兒大哥和我悄聲說,來了這么多車,都不愿拉姥姥的骨灰盒……母親說,把姥姥的骨灰放在咱車上吧。我馬上說,他們把這么好的盡孝機會讓給我,是求之不得的啊。
就這樣,姥姥坐著我那輛面包車,經板橋,走津港路,一路風光地來到位于八里臺村的骨灰堂,那是她的新家。
責任編輯:阿文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