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家住在西北工業(yè)大學簡陋的單元樓里,陽臺不足三平米,是學校房產科后來給加蓋的。陽臺的窗子一直沒安玻璃,蒙著白色的塑料布,以擋風避雨。
我家住在三層,樓下雖不是通衢大道,但過往行人也很多。白天,我在家里備課,喜歡把陽臺的門窗全關閉起來,免得受樓下人聲和車聲的干擾。
自從岳母來后,情形有所改變。老人嫌憋悶,清晨起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把陽臺的門窗打開,讓室內外空氣流通,整整一天都不關閉。盡管我對此很不習慣,但岳母好像很堅持,為不掃老人的興,我只好采取折中辦法,備課時,把書房的門窗關嚴實,盡量減少從陽臺外傳來的各種噪音。
看書或寫作累了,我有時也會到陽臺上小憩。過去窗子被塑料布蒙著,很少留意到窗外的風景,現(xiàn)在,窗子打開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一下子撲到眼前,明麗而溫柔的陽光,像天使般笑嘻嘻地擠滿窗口。遠處,法國梧桐的葉子閃爍著晶瑩的綠光,像記者們爭相打開的閃光燈;近前,兩只燕子正忙著在屋檐下筑巢,呢喃的燕語傳達著愛情的溫馨。此時我才覺得應感謝老人,是她通過陽臺的窗口,給我?guī)砹司眠`的春天。
岳母從北京來,一直不大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在北京,她住的是四合院,街坊鄰居都是她相處多年的老友,彼此見面,家長里短,無話不談,雖是一個人生活,但不覺寂寞。在我們這里就不同了,住的是單元樓房,鄰里之間,基本不相往來。一出門,到處是陌生的建筑和陌生的面孔,盡管守著我們,她心里還是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為排遣寂寞,她主動找活干,洗衣、做飯、收拾房間,一刻也不閑著。每當我們下班或孩子放學,老遠就能看到她的身影,正佇立在陽臺的窗前,守望著我們一個個歸來。
中午和傍晚,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邊吃邊聊,是岳母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她喜歡熱鬧,不怕辛苦和忙碌,惟怕孤獨。她不到三十歲與丈夫離異以后,就一個人獨挑重擔,拼死拼活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兒女們成家立業(yè)后,她又幫著兒女們照看下一代。孫女、外孫、外孫女都是在她的看護下長大的,而等到這些小鳥羽翼豐滿后,又一個個飛向父母身邊,留下一座空巢由老人獨守著。老人渴望兒孫滿堂、全家團聚,但也明白這是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兒女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哪能經常跟她廝守在一起呢?能常回家看看就不錯了。后來,她也不要求兒女看她了,自己想誰了就到誰家去住幾天。岳母這次到西安就是專程來看望我們的。
我們實在太忙了,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幾乎是各忙各的。白天,我和妻忙工作,孩子忙上學;晚上,我們忙備課,孩子忙著做作業(yè)。我在大學教書,一周上兩天課,在家時候多一些,可我一旦開始讀書或寫作,總不喜歡有人打擾,無意間冷落了老人。屋里有個人,卻不能多說話,岳母不習慣,但岳母又似乎能理解,總是說:“你們盡管忙你們的,別管我,我一個大閑人,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她有時想看電視,又怕影響我看書,就把音量調到最低,可她耳朵背,聽不太清,就將身子湊到電視機跟前,或者干脆把電視機關掉,拿本小說來讀。畢竟年紀大了,眼力又不好,讀起來很吃力。
我們有兩個兒子,他們出生后分別由奶奶和姥姥照看,大兒子由奶奶看大,上中學才回到我們身邊;小兒子由姥姥看大,上小學二年級才來到我們身邊。我們從來沒帶過孩子,也不太會照顧孩子,有時教育孩子,態(tài)度生硬,缺乏耐心,這讓岳母很看不慣。
每逢禮拜天和節(jié)假日,我們帶岳母和孩子們去逛公園或遛商店,想讓老人多散散心。老人有時跟我們一起去,有時卻借口嫌累留在家里看門,實際她是想讓我們多帶著孩子出去玩玩,拉近關系。當我們筋疲力盡回到家時,老人早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準備好,等著我們享用。岳母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處處為別人著想?yún)s很少顧及自己。
后來我們才知道,岳母在這里依然有孤獨感,她無法融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對岳母關心、體貼得不夠,吃、喝等生活瑣事也很少顧及到老人的心理和習慣。我們太粗心了,我們習慣了被老人關心和照顧,卻不太會關心和照顧老人,也包括對孩子。
正當我們感到愧疚但不知如何安慰老人時,老人卻意外地找到知音。
有一天早晨,我正在書房里備課,聽岳母輕輕地敲門并喊我:“小高,快來看!”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緊急情況,趕忙跟她來到陽臺。她示意讓我放輕腳步,向窗臺上看,原來是兩只麻雀在“打架”!一只嘴里叼著條小毛蟲,一只去爭奪,這個不愿給,邊吃邊躲,那個卻不甘心,又撲又搶。我家的窗臺,成了它們爭食的戰(zhàn)場。最終那只叼蟲的麻雀讓步了,被另一只搶去半條,爭戰(zhàn)才罷休,后來它們一起飛走了。“這兩個小東西,為爭一口吃食,都翻臉了,真不值得!”岳母邊觀戰(zhàn)邊發(fā)議論。
我對岳母的好奇心多少有些意外,敷衍地笑著說:“這有什么稀罕,不然怎么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呢!”
岳母卻說:“北京的院子里很少見到這種情況。人們在院里吃飯、洗菜,撒落的飯粒菜葉就夠它們吃的了,根本用不著搶。”岳母說得或許有理,但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對麻雀根本沒興趣。曾經,麻雀被列為“四害”之一,后又給它平反,才沒絕了種,能活到今天,已是萬幸了。岳母看到麻雀興奮的樣子,我實在無法理解。
第二天,岳母照例站在陽臺上瞭望,手里多了一塊飯團,她用手指搓碎,不停地往窗臺上撒。看來,她是想給麻雀喂食。
我知道,有養(yǎng)鸚鵡、養(yǎng)畫眉、養(yǎng)百靈、養(yǎng)鴿子的,很少見人養(yǎng)麻雀。麻雀俗稱“老家賊”,向來被人所鄙夷,岳母卻要像對上賓一樣款待它們。
幾只麻雀在對面房檐上一字兒排開,遠遠望著,并沒有要飛過來的意思。
“它們還假裝斯文呢,這些小東西!”岳母嘴里喃喃地數(shù)落著,故意躲進廚房,觀察動靜。
不一會兒,一只膽大的麻雀飛到窗臺邊,向屋里張望,甚至跳到飯粒上,但不啄食,很快飛走。它可能是那伙麻雀派來的偵察兵吧?
過了好大一陣,那只麻雀才又飛回來。這次它看看周圍沒有什么“埋伏”,才放心大膽地叼走一顆飯粒,匆匆飛去。緊接著,幾只麻雀同時飛來,嘰嘰喳喳的,像進了免費的公共食堂,一起大快朵頤。
岳母看著它們,開心得像小孩兒。
我看著岳母,只覺得好笑。幾只麻雀竟然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
從此,我家陽臺的麻雀越聚越多,有時竟達二三十只。岳母興奮地說:“好哇,西工大院里的麻雀全到咱們家聚會來了,歡迎歡迎!”
麻雀漸漸地和老人熟悉了,她在旁邊也不飛走。
岳母邊喂食,邊小聲叨念著:“別搶,別搶,誰都有份。”說著,把米團或饅頭碎渣盡量撒開。麻雀們變得文雅起來,不再惡斗,開始從容地進餐。岳母喜歡京戲,她一邊喂著麻雀,一邊哼著京腔,仿佛在給麻雀們聽。麻雀們竊竊私語,又像是給岳母唱歌。老人和麻雀,構成一幅美妙和諧的圖畫。
半年后,岳母回北京,臨走,千囑咐萬叮嚀,讓我們別忘了給麻雀喂食。我和妻子當時都滿口答應,但后來并沒有真正實行,因為事情多,常把喂食的事給忘了。后來,我圖省事,干脆把一大團米飯或蒸饃放在窗臺上,讓麻雀餓了自己來取。奇怪的是,麻雀好像視而不見,并不領情,幾天過去,飯團和饅頭依然原封不動。陽臺上的麻雀也越來越少了,后來基本不再光顧,我們都很詫異。
我和妻子后來才逐漸悟到,麻雀也許和人一樣,不僅需要食物,更渴望精神上的撫慰!于是,由麻雀聯(lián)想到老人。年輕人不知什么叫孤獨,而老年人感到了孤獨卻無處傾訴;粗心的兒女真正懂得理解老人,往往是自己也成了老人之后,記憶中留下的只能是永久的悔。
今年清明,我們全家到潮白陵園給岳母掃墓,看到蒼松翠柏間,一群充滿靈性的麻雀飛來飛去,我突然想到20年前岳母喂麻雀的那一幕,仿佛岳母正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給麻雀們喂食,嘴里依然叨念著:“別搶,別搶,誰都有份……”
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使我和妻在悲傷中也感到些許欣慰,岳母或許在天國里不會孤獨,因為,至少還有這群知音陪伴著她老人家……
責任編輯:黃艷秋題圖:劉松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