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探戈

迎親的花車還沒有到。

天陰沉著個臉，像被水墨涂染了的宣紙。寒風迎面撲來，仿佛一個暴君，撕扯著前面的一切阻擋物，所有的一切在它面前都變得羸弱不堪?？蔹S的樹葉蝗蟲振翅般地抖動著。遠遠地，幾只麻雀站在光禿的樹梢上，瑟縮著身子，仿佛小學生在書頁上涂的一個大大的逗號。它們的爪子一定被凍僵了，微微顫動的身子搖搖欲墜。風還帶來了雪粒，颼颼地，子彈一樣橫掃過來，從沒有關嚴的窗戶鉆進去，炫耀似的在房間里舞動著。屋檐下，圍墻上，甚至去年還沒有來得及拆除的花架上，都結滿了一尺多長的冰凌條，整齊地排列著，仿佛成熟的莊稼，等待農人的收割。稍遠的地方，是一個小水坑，上面已結了厚厚一層冰，幾個孩子在上面滑，或者用石塊在上面砸，但石塊落在上面，只顯出一道白白的印子，沒有一點破裂的跡象。

仙女村里，老余家的院里人來人往。顯得很熱鬧?？繓|墻的地方，修了一排簡單的鍋灶，磚塊草草壘就的，縫隙里的泥還沒有干，火已經燒起來了，靠里的三口大鍋里分別燉著豬肉、羊肉、牛肉，還有整只的雞和鴨子。火苗舔著鍋底，濃稠的香味便彌漫開來。它們和寒冷爭奪著院子里有限的空間，斗得不亦樂乎。兩個大師傅站在鍋灶前，仿佛兩個將軍，氣定神閑地指揮著手下的人。師傅都是從郭家莊請來的，菜做得好，做事也有條理，人緣也極好，附近人家辦喜事請不來郭家莊的大師傅，菜再多再好也不能算是一個出彩的盛宴。牛皮不是吹的，在大師傅的操持下，院子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忙而不亂，洗碗的，刷盤子的，燒火的，切菜的，上籠子的，還有上街買菜的，就跟陀螺似的有序旋轉起來。院子外，一溜搭起十來個塑料棚，人們正在往里面放桌子、凳子，把塑料布鋪在桌子上，間或把被風吹開的棚子重新拴好。這些幫忙的人都是請來的村里人，他們不但帶來了老婆孩子，也把狗帶來了。狗伸著腦袋，鼻子里發出咻咻的聲響，敏捷地在人群和桌子中間鉆來鉆去，一不小心撞了人，人手里的盤子掉在地上，熱菜散落一地。狗自然是知趣的，掉落的菜雖然極具誘惑力，但它看了看，嚶嚀一聲，還是忍痛割愛，匆忙跑開。就在它轉身的一剎那，一根棍子掃著它的尾巴，帶著風聲過去了。

今天是老余家接兒媳婦，客人們都來得差不多了，去迎親的花車也早早就出發了，但到現在還沒見影子，看看時間，都快十點了，主人未免有點急。

客人很多，屋子里地方小，人們就站在院子里，或院外的大路旁，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手里夾著香煙，瑟縮著肩膀，寒風刀子一般從他們的臉上劃過，冷得他們連心都縮起來了。戴了帽子的，急忙把帽耳拉下來，光腦袋的就盡力縮著脖子，人被冷得變了形，仿佛丟在路邊的大蒜頭。今年這個冬天太冷了，冷得有些日怪。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可不是，活這幾十年還沒見過這么冷的天，聽說昨晚葦子家的兩頭小豬崽都凍死了。剛才還聽來的客人說，路上見到一個討飯的，直挺挺倒在路邊一個柴垛旁，肯定也是凍死的。這天，是不是天年哪?身邊的余伯接著說。余伯是長輩，專門被主家請來陪客人的。中年人吸了口煙，眉頭皺成一個疙瘩，說，誰知道呢，眼看都快過年了，今年這個年可真不好過啊!余伯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說，可不是，地里收的那點東西賣不出去，兒子也從廣東那邊回來了，說是企業倒閉了，老板也跑了，他們兩手空空地回來了?？晌揖褪遣欢ゴ蟮钠髽I咋說倒閉就倒閉了!中年人搖了下頭，說，這外邊的事咱也不懂，不過，今年好像回來的年輕人特別多，都說是企業垮了，沒了工作就回來了，我當時就對他們說，這個企業垮了，不會去別的工廠干!他們就說，很多企業都關門了，沒有關門的也不招人，往哪里去!你說這究竟是咋的了?余伯搖搖頭，這農村日子剛好過一點，老天就眼紅了，給咱找磕絆，這些娃囡都留在家里，活不會干，力也出不了，以后可咋辦!

他們的身邊漸漸圍了一圈子人，跟著唉聲嘆氣，一副深有同感憂心忡忡的樣子。

又有客人到了，新郎出來迎接。新郎叫余偉林，一個很精干的小伙子。天雖然很冷，他仍穿了一套西服，打了領帶，胸前別了一朵大紅花，顯得很精神，也很喜慶。跟在他身邊的小伙子叫昌平，是他的表弟，才從廣州那邊回來。兩人從小在一起玩得好，這次聽說表弟從廣州那邊回來了，偉林就早早打了電話，昌平也很高興，很早就趕過來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沒什么事可幫，該做的事都有大師傅和“支客”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一點都插不上手。偉林就說，那就和我一起迎客人吧，稍后還要攝像、拍全家福，他們都不大懂，就要你操心了。昌平拍了拍挎在胸前的DV機說，你就放心吧，一定會把你們拍得漂漂亮亮的，就等著嫂子來了。

這次來的客人是個女孩子，騎了一輛紅色踏板摩托，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跟一團火似的刮到院子里。女孩子把摩托放好，先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就看到了迎上來的新郎。偉林忙笑著說，是蘇蘇表妹來了，聽說你回來了，早想去看你的，可一直脫不開身，表妹這些年是越長越漂亮了。蘇蘇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表哥真會說話，再漂亮也不會有嫂子漂亮，表嫂子呢?我還要鬧鬧洞房哪，晚上你可不能把嫂子獨占了。蘇蘇說著，自己的臉先紅了，引得邊上的女子們也跟著笑。偉林的臉也有些紅，說，你這丫頭，幾年沒見，嘴巴是越來越利了，一見面就玩表哥的難堪，等你明兒個出嫁，看表哥咋讓表妹夫教訓你。說著轉身去看昌平，想把表妹介紹一下，卻意外地發現昌平正盯著表妹看，眼珠幾乎是不錯珠的。蘇蘇也注意到有人在看她，把目光從亂糟糟的人頭上移了過來，也張大了嘴巴。偉林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捅了一下昌平，說你這是咋了，看你那樣子，中了魔怔似的!這是我表妹蘇蘇，你也應該叫她表妹的。說著又對蘇蘇說，這是昌平，是我表弟，是你的表哥，沒想到我這次結婚你們都回來了，真要好好謝謝你們呢!

說著話，又有新的客人到了，昌平急忙過去安排座位，倒茶，遞煙。人很多，腿一動起來，就跟旋轉的陀螺似的，沒個靜止的時候?？伤苫畹臅r候，仍不時拿眼去看蘇蘇。蘇蘇隱在一群姐妹里，嘻哈說笑著，有時也拿眼往這邊看。有兩次，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蘇蘇的目光便像彈子似的跳了開去。昌平有些拿不準，世上不會有這么巧的事的?？捎窒Ｍ@是真的，那眼睛，那一舉手，一投足，分明就是日夜想念的那個叫麗英的女孩子!

偉林過來了，昌平說，你那個表妹，那個叫蘇蘇的表妹……，話沒說完，臉先紅了起來。偉林看了眼昌平，突然笑了，說，你是不是看上蘇蘇了，你看你小子剛才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昌平急忙搖頭，不是，我只是想向你打聽點事。啥事?你表妹是不是也在深圳打過工。偉林說，是啊。昌平說，啥時候回來的。偉林搔搔頭，這我可說不清，你問這些干嗎?昌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也就是隨便問問。不會吧，看你小子那樣兒，臉都紅了，一定是有啥事吧。昌平說，真的沒事，也就是隨便問問。偉林看昌平不說，也不追問，笑了笑，忙自己的事去了。

風越刮越大，裹著雪粒，就像一個揮舞著掃帚的醉漢，攪得漫天昏黃。

昌平靠著一棵光禿的樹站著，手里還拿著熱水壺。他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神情有些亢奮，也有些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喊他沏茶，他才拎著茶壺往那邊走去。原來是主家請來助興的歌舞團到了。

“支客”喊幾個年輕人過來，再搭兩個塑料棚，給歌舞團的人坐。搭棚子需要的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昌平就去了。昌平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蘇蘇正站在那群請來的女孩子中間，和她們說著什么。他想過去問一問，但人太多，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棚子搭好了，昌平幫著唱戲的人往里面搬東西。蘇蘇也在，有兩次兩人幾乎都碰到了一起，蘇蘇回頭笑了笑，昌平也笑了笑。第二次，昌平突然就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叫陸麗英!蘇蘇看著他，似乎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嚇著了。昌平有些緊張，忙又補充說，我是說，你是不是在深圳順發電子廠打過工的陸麗英?話說出來了，還覺得有些不妥，還沒有把自己想說的意思完整表達出來，臉憋得通紅，又說，我的意思是，咋說呢，你是不是半年前在深圳順發電子廠干過，和劉揚在一起的那個陸麗英?蘇蘇看著他，很長時間沒說話，最后點點頭。昌平一下子蹲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

好一會，昌平才平靜下來，蘇蘇還在看著他。蘇蘇說，你是昌平!昌平點頭。蘇蘇的嘴角挑了挑，臉上是驚喜又疑惑的表情，我說一看到你咋就覺得恁像呢，以為是你，可又覺得這事有點太巧了，我還聽他們說過你是信陽那邊的，咋會在這出現了，就不敢認你。昌平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很像，可他們咋叫你蘇蘇呢，你不是叫陸麗英嗎?我的小名叫蘇蘇，在家里他們都這樣叫我的。昌平抹了把眼，眼角竟是紅紅的，濕濕的。

你咋說沒影就沒影了，讓我好找啊，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昌平說著不時去揉眼。蘇蘇說，那次我去你們廠找你，工友說你有急事回家了，你也沒給我留個信，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的，可沒想到，后來發生那么多事，我們的廠子倒閉了，我們沒地方去，去找你，你還沒有回來，就只好先回家了。昌平說，那次是我媽生大病，我匆忙就走了，跑了一個多月，可再回去，啥都變了。到你們廠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打你的電話，你的手機早停機了，又不知道你的地址。那些天我跟瘋了似的在附近的廠子里轉，希望你還在別的廠子干著?？梢粋€多月過去了，連你的影都沒有。接下來，我們的廠子也不中了，老板跑了，工人們也散了，我本來是想再找一個廠子干的，可哪都不招人，沒有辦法，就先回來了，我想著，這一回來，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兩人說著話，已遠離了人群，來到一個僻靜處。風仍然跟刀子似的，割著人的臉，可他們一點都沒感覺?？烧鏇]想到，我們會在這里見面，而且我們還是親戚呢。你當初咋沒有告訴我，昌平說。你也沒問我呀，蘇蘇笑著說。我真是傻，當初咋就不知道問你呢。昌平拍著腦袋，你都不知道我這小半年是咋過的。他說著摸了摸心口窩。主要是這里，難受，跟壓了塊石頭似的，喘不上來氣，憋得幾乎要窒息了。蘇蘇低著頭，腳踩著一枚枯葉。你呢?昌平說。啥?蘇蘇抬起臉。昌平說，你就沒有想?蘇蘇扭了下頭，說，誰讓你當初不吭不哼就走了，讓人家上哪找!昌平說，事兒趕得急，想著很快就回來了，倒是你，就那樣把我丟一邊了。蘇蘇說，你倒怪起了我，你那一跑，滿中國的我上哪找你!再說，我一個女孩子，你也好意思說。昌平說，我跟你說過我的地址的。蘇蘇想了想說，也許吧，可那時誰想會發生這樣的事，也就沒往心里記，我不是也跟你說過嗎!昌平搔了搔頭，也是的，當初只知道盯著你看，在一起說啊笑啊玩啊鬧啊，哪想到記這些勞什子了。兩人說著都笑了起來。

幾個年輕人走過來，看見他們兩個人在說話，就知趣地走開。蘇蘇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還是過去吧，這里冷死了，今年這天咋就恁冷。昌平要脫下身上的大衣，但被蘇蘇制止了。兩個人回到路口，向路的盡頭望一眼，還沒有花車的影子。這么冷的天，人們已經等得有些焦急了。

院子里的大鍋已經燒起來了。剛剛打過去電話，說車子已經接上人，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新人到后客人們就要入席。一溜拉了十幾席，一個席上是二十多道菜，菜是當地的“九大碗”，蒸頭碗、肉扣、雜扣等，加上素菜，下來就是二十多道。十幾席下來就是二百多道菜，一點也馬虎不得的。大師傅一聲令下，兩個大鍋燒起來，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響。站著嘮嗑的人，也忙碌起來，在“支客”的指揮下，把桌子重新擺放齊整，每個桌上的煙茶都擺放到位。然后是端盤子的，被“支客”叫到一起，簡單交代幾句要注意的事項，譬如，菜不能亂上，送客席要先上，而且菜也和一般的席不一樣，要豐盛一些，一定要看清楚，問清楚。如果送差了，問題就大了。還有端菜時也要講點衛生，講點儀容，不能讓客人反感，現在的客人很多都是在城里進過大酒店見過大世面的，還跟以前那樣邋遢肯定是不行的。前不久鳳凰村就出了這么一件事，一個端盤子的不小心打了個噴嚏，沒來得及扭開頭，結果讓一個小孩子看見了，菜照舊端了上去，都吃到一半了，小孩子才順嘴說出來，結果就很嚴重，一席子客人都離了席，還有兩個人出門就吐。由于是送客席，問題就變得越發嚴重起來，娘家人認為是主家看不起女方，有意讓女方家人難堪，弄得婚也結不成了，吵得一塌糊涂。你看，多好的一件事讓一個噴嚏給攪和了，千萬馬虎不得的。問都聽明白了沒，大家都說，明白了。可其中的一個人說，就是這天賊冷，手都伸不出來，還真怕手凍僵把盤子給扔了?！爸Э汀闭f，大家堅持一下，一會兒我就跟主人家說，給大家先做點吃的，墊墊肚子。今年這天也真是冷得日怪，這棉襖都不叫棉襖了，冷氣都進到骨頭縫里了。

昌平他們站在邊上，聽“支客”說話，覺得挺有意思的。這時，偉林過來了，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們，說，你們真認識?想了想，拍了下腦袋又說，也是的。咱們都是親戚，咋能不認識。兩人看著偉林笑，把偉林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正好有電話打過來，偉林忙著聽電話去了。

昌平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說，咱們是親戚，咱們咋能是親戚呢?昌平好像很緊張，接著說，你跟偉林是啥表親?蘇蘇有些奇怪地看著昌平，說，是姨家表親。那你呢?蘇蘇也問。昌平如釋重負地噓了口氣，說，那就好了。蘇蘇說，你在想啥呢，賊頭賊腦的，我剛才問你話呢?昌平做了個鬼臉，說，我們是叔家表親，老人們過世后，本來就不走了的，可我爹和偉林爹關系好，就一直走下來了。蘇蘇哦了一聲，說，你咋想起來問這個?昌平神秘地說，很重要呢。說著對著蘇蘇的耳朵說了句話，蘇蘇忙用兩手去推昌平，臉也紅了。

天上的黑幕越鋪越大，風越刮越大，把一個棚子掀翻了，像是有人拽著往前跑，桌子上的茶杯嘩啦散了一地，人們笑罵著，追著棚子跑，終于抓住了棚子的一角，風抓住了另一角，都在拼命拉，跟拔河似的，眼看著人就要被拉跑了，幸虧又來了人幫忙，總算把棚子拉回原處，重新去找了更粗的繩子，還有楔子，用大錘楔進地里，足有一尺恁深，應該再不會被風吹跑了。

蘇蘇說，新人咋還沒到呢!人們都等得有些著急了。說著伸著頭往路的盡頭看。昌平也伸著頭往前看，嘴上卻說，皇上不急太監急，你是不是也有些羨慕了。蘇蘇嗔怪地看他一眼，你胡說個啥，再胡說我就不跟你說話了。昌平搓了搓臉，忙說，不說了，不說了。蘇蘇說，我們到屋里去吧，那里暖和些。昌平說，再等一會兒吧，屋子里人太多，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再說，我還真想看一眼表嫂子呢。蘇蘇說，你急什么，關你什么事。昌平厚著臉皮說，是我表嫂子呢，咋叫關我什么事，不過，你要不讓我看我就不看了。蘇蘇手伸著手要打，卻感覺身子被風擋著，一步也挪不動。蘇蘇退到墻邊，這里的風小些。昌平也跟了過去，蘇蘇說，聽說表哥和表嫂子也是打工認識的，又都是一個地方，回來一說，兩家都同意了。昌平說，那你家同意不同意?我明天就托人去說。蘇蘇扭了扭身子，你再胡說我真不跟你說話了。昌平忙舉雙手做投降狀。蘇蘇說，回來這半年，我還真想念打工的生活呢，那么多姐妹在一起，雖然累一點，可多自由啊，多快活啊，回來這半年，幾乎要把我悶死了，你呢?昌平沒有說話，盯著飛舞的雪?？础ＬK蘇接著說，你還記得那個叫劉揚的女孩子嗎，就是和我一起到你們廠，舞跳得特別好的那個女孩子。昌平說，咋不知道，還是她把你們領到我們廠的，我們廠的男孩多，你們廠的女孩子多，兩個廠子又離得近，周末老鄉聚會開露天舞會，那么多年輕人聚在一起，真是熱鬧。蘇蘇說，可現在廠子破了，人都散了，蘇蘇說著嘆了口氣，聽說劉揚也回家了。和他的男朋友回家結婚了。這次，聽說很多年輕人都回家結婚了，反正廠子散了，待不下去了，蘇蘇說得有些傷感。

有幾輛披著紅綢的小車開過來，但很快就從身邊開走了，是朝另一個方向去的。寒風把人們直起的腦袋重新按了下去。雪粒子已變成了冰溜，在地上鋪了一層，人走在上面，東倒西歪的，像是在耍雜技。公路上，幾個騎車子的人晃著晃著就歪倒在地上，所幸速度都不快，人很快就爬了起來，罵了幾句鬼天氣，推著車子又往前走，但推著也不好走，車子和人都跟喝醉了酒似的。蘇蘇看著路上的人說，如果在那邊，就不會有這樣的天氣了，說不定我們正準備去跳舞呢。說到了跳舞，蘇蘇的眼睛亮了，情緒也高漲起來，她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跳舞嗎。昌平說，咋不記得，我不會跳，怕得要命，生怕站在面前的漂亮女孩子取笑，可沒想到，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個“舞盲”，這一下，我心里有底了，就胡亂地跳著腳，居然把那個女孩子給蒙住了。蘇蘇笑了，把誰蒙住了，你還好意思說，那次你跳得跟個鴨子似的，引得人們哈哈大笑，連我都替你不好意思呢。昌平也笑了，我才不管別人咋笑呢，只要面前這個小女孩不笑就行了。蘇蘇正了臉色，說，我也是從那時才學會跳舞的，跳舞真是好啊，舞曲一響起來，啥煩惱都沒有了。昌平說，那我們現在就來跳一曲，說著就去拉蘇蘇的手。蘇蘇忙推開昌平的手，目光四下里看，嘴里說著，你瘋了，在這里跳舞!

新人還沒有到，偉林都到路邊看過幾次，電話打過去，說是路上的冰溜太滑，車子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爬，還沒有人走得快，就這樣也好幾次都差點滑到溝里。他們已經決定讓人下車步行，這樣要比車走得快，也相對安全些，五、六里地，十二點前應該能趕到的。這邊也急忙找了幾個年輕人，穿上防滑靴，順著公路往前走，去接一程。

天太冷了，屋檐下的冰錐像充氣娃娃，胳膊腿都伸展開了，足有鋤把那么粗。灶臺上冒起的水蒸氣，還沒等升到空中，就變成冰冷的雪沫子一頭跌下來，打得鍋蓋噼啪直響。幾個端著飯碗的孩子。飯還沒吃到嘴里，就吵吵著飯冷了。大師傅看著已經結了冰的菜盤子發愁。這該死的鬼天氣，實在沒有辦法，只有讓人把灶里的火燒得旺旺的，灶上的蒸籠摞得高高的，就像一個小炮樓，需要一個人專門扶著，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人沒地方可去，棚子里幾乎和外面一樣冷，還不如蹲到墻角，把自己縮成一個圓球。可還是冷。冷風就像一把鋒利的剪刀，把人身上的衣服都剝去了，都要冷到骨頭縫里了。生個火吧，有人提議，立時得到很多人的響應。柴都是現成的，都是耐燒的樹疙瘩，用柔和的柴草點燃了。火開始小，然后就大起來，熊熊地燃燒著，把整個院子都映紅了。人們圍過來，臉上、身上開始感受到了溫暖，仿佛冬眠后剛醒來的蛇，一下子開始活泛起來。手從袖子里伸出來，指頭也慢慢伸直了。上下牙不再打架，說話也變利索了。男人們從火堆上拿起一根正在燃燒的樹枝，把煙點燃了，就又說起今年那些讓人鬧心的事。那些賣不出去的苞谷、花生和辣椒，還有剛剛打工回來的孩子們，以及剛剛從電視上看來的消息，順嘴說出一些他們不大明白的新詞兒，金融危機，對外貿易等。他們對這些不大明白的東西心存困惑。但他們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糟糕。一個客人說，管它啥危機不危機的，咱有這二畝地，種上莊稼，就會有吃的，只要有吃的，還有啥可操心的呢。大部分人都表示了贊成。但也有人說，咱不怕它啥金融危機，就怕這鬼天氣，今年這天，把莊稼都凍壞了，我今年種的二畝大棚讓雪給壓塌了，里面的菜全凍死了，再這樣下去，連麥苗也會凍壞的，到時候吃的都成問題了。他的話也引起大家的共鳴。圍著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熱烈的話語似乎把寒冷給驅走了。

年輕人不喜歡地里的事情。他們聚在一起，聊的是城市里的生活，飯店，酒吧，夜市，歌舞廳，繁華的商業大道，五光十色的夜景。城市里的事情無疑是讓人激動的，他們僵硬的臉上顯出了笑容。那種生活就像面前的火一樣溫暖著他們的心。他們喜歡那種生活，喜歡那種散發著紅酒和玫瑰花的略顯甜膩的氣味。

可高興里面也隱藏著擔憂，一個年輕人說了一句，明年咋辦呢?是的，明年咋辦呢?大家都靜下來，看著飛舞的雪粒。他們大都回來幾個月，有的甚至大半年了，而且都是在無奈之下回來的。原來也想著，廠里的困難也是暫時的，等等就會好了?？汕闆r似乎比他們想的要糟糕得多，聽正在往回走的人說，形勢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加糟糕了，很多企業都沒有訂單，撐不下去的就關門歇業了。原打算過完年再出去的，可出去找不到工作咋辦，大家的臉上都寫滿了擔憂。

是啊，下一步該咋辦，蘇蘇也把目光轉向了昌平?；鸸庥持哪?，映出了一片紅暈，使昌平以為春天到了，桃花開了。他被這片紅暈引得入了迷，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看，蘇蘇的臉更紅了，不得不推他一把，嬌嗔地說，問你話呢!呵!昌平仿佛從夢中醒來，搖著頭說，啥，你說啥?我在問，你下一步咋打算呢?下一步，昌平重復了一句，正在想哪，你呢?昌平反問蘇蘇。我還要出去，反正是不想在家里待了，過了年就出去，不過不去廣東那邊了，到杭州去，聽說那邊的情況會好一些，你去嗎，要不我們一起去。

昌平看著蘇蘇，好一陣子沒說話，一粒木炭突然爆開來，火星四濺，幾乎崩到人身上，人群呼啦散開，可很快就聚攏上來。昌平突然說，你剛才不是問起劉揚嗎。蘇蘇有些疑惑的看著他。昌平說，我前幾個月跟她聊過，就是打聽你下落時跟她聯系過，你猜她現在在干啥，你一定想不到的。昌平的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她回家后，正好遇著他們縣搞林權制度改革，她就和男朋友一起承包了一座山。說起將來的打算，她說她不準備出門了，不給別人打工了，要在家里干，自己當老板。聽她說話的口氣，她還干得不錯。蘇蘇說，我知道，劉揚姐是個剛強能干的女孩子，在哪里都能干出自己的事業來的。如果不是廠子倒閉，她早已是廠里的管理人員了，這些年虧得她照顧，真該好好謝謝她哪。說到這里，蘇蘇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準備出門了。昌平點頭，看著蘇蘇，我已經報了名，準備競選我們村副主任。真的，蘇蘇有些驚奇地說，你說你準備競選村副主任，你才二十多歲，就要競選副主任。昌平說，你不相信我有這個能力?蘇蘇忙搖頭，不是，不是，就是覺得有些驚奇，覺得你還跟個娃娃似的。蘇蘇說著自己也笑了。

偉林走過來，見他們說得那樣熱火，就說，你們倆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把你們這個表哥當外人了，說著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把蘇蘇鬧了個大紅臉。偉林突然拍了拍腦袋說，竟然連這事都想不到，你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還不給我從實招來!昌平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說得偉林張大了嘴巴。真是緣分哪，你們可真得感謝我，如果不是我結婚，你們咋能再遇到一起，千里姻緣一線牽，真是沒有錯的，你們兩個可得好好感謝我。

偉林說著突然就住了口，仿佛剛想起什么，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說，不成，不成，這事不成，你們都不知道你們在干啥，咱們都是親戚，是近親，近親是不能結婚的，你們連這一點都不懂，都恁大了，啥事都不懂，再說，親戚家出這事，讓人家外人咋說，看笑話呢!偉林說得很嚴肅，兩個人愣住了，昌平想說話，可被偉林制止了，偉林繼續說，開始我就看你們不對勁，眉來眼去的，我就懷疑你們，悄悄觀察你們，這一看果然就看出了問題，幸虧我發現早，不然出這事，可要丟我們幾家人的臉呢!

一頓話說得兩個人臉色都灰灰的。偉林背過身，使勁捏了下鼻子，才回過頭，但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笑邊說，你們兩個傻瓜，看把你們嚇的，真是一對情迷心竅的傻瓜。兩個人回過神來，知道偉林是在跟他們開玩笑，也跟著笑起來。蘇蘇更是用手捶著偉林，連說，表哥，你壞，你壞!

雪粒下得更稠密了，面粉一樣在地上鋪了一層白。那邊有音樂聲傳過來，是請來助興的大棚劇團，兩個年輕人正在測試音響，音樂時斷時續地飄過來，仿佛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從臉上撫過。兩個畫眉毛畫眼的女孩子隨著音樂扭動著腰肢，在踢踏的舞步聲里，寒冷似乎已經遠去了。

圍在火堆前的人越來越多，差一點把前面的人擠進火堆里，不時引來一陣驚叫聲。昌平和蘇蘇索性擠出來，看著漫天飛舞的雪粒，聽著悠揚的音樂聲，看看大棚里那兩個舞動的女孩，昌平突然說，我們也跳個舞吧，跳個舞就不冷了。蘇蘇的目光從那兩個女孩子身上移了回來，臉竟然有些紅，說，就在這里?就在這里!昌平說。蘇蘇還有些不好意思，四下里看。昌平說，拿出你第一次跳舞的勇氣，你忘記你第一次跳舞了嗎?那次你根本不會跳?？稍谀敲炊嗳嗣媲?，你還是跳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不要顧慮，勇敢去做就是了!

蘇蘇點頭，昌平笑了，跑到大棚里，跟那個把頭發染成黃毛的小伙子說了幾句什么，黃毛往這邊看了看，點點頭。稍后，一曲悠揚的探戈舞曲傳過來。昌平已雙足并齊，伸出手臂，蘇蘇往前一步，微微探出身子，伸手挎住昌平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昌平的肩膀上，踏著鼓點，身形隨著昌平旋轉起來。

人們都停下手里的活，往這邊看，開始還能看到兩個人的影子，然后便是一團旋轉的舞影。他們被漫天的雪粒包裹著，地上的雪也升騰起來，成扇形向周邊散開。他們被雪裹挾著，被風裹挾著，被目光包裹著，仿佛一對精靈，在潔白的大地上，在漫天風雪中，在人們溫暖的目光中翩翩起舞，人們都忍不住拍起手來。

在他們的帶動下，又一對年輕人走下“舞池”，然后是三對，四對，所有會跳舞的年輕人都跳了起來，他們的臉上蕩漾著青春的喜悅和熱情。雪仍在下，雪粒已經變成了雪花，紛紛揚揚的，仿佛一朵朵盛開的雪之玫瑰，盛開在雪原之上。

鞭炮聲突然響起來，是新娘到了，耀眼的一片紅從路盡頭席卷而來，把天空遮蔽了，把人們的目光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