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是什么?
近來,望著書攤上大堆大堆專門刊載“艷情”的書報,聽著幾位為生存所迫濫侃些“性”與“情”的年輕文友的樂道,我心里常這么琢磨。
在文人筆下,情是貴不可及的;在道家佛家的理念中,情是俗而又濁的;在社會學家和史學家的放大鏡下,情要慎之又慎;在叔本華那里,情欲是該遏制和禁錮的;在弗洛依德和榮格那里,情是本能,是個不可知的幽邃龐大的潛隱著的“結”;在朗格那里,情又成了符號……
情——形形色色,有惡的有善的;情——談之若輕,感之甚重,有時危若累卵;情——能把一顆心一個人燒成粉末;情——即使在人死之后,也存留于空氣中,在無垠的空間游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可不是,琢磨之余,我又想起一個人來……
2
也怪,每想起她,我耳畔總能油然回蕩起一首歌——
等待不難/時間總是不長不短/心中有渴望/跟你靜靜談一談/而雷聲轟傳/卻又讓人心慌意亂/終于冷卻了心情/窗外的天色已晚……
這歌,乍聽有點直白鋪陳,認真體味卻驚心動魄。這歌,是在漫步的詠嘆中一步一步把感情推向霹靂和烈火——這是一個被真情燃燒著的靈魂里流出的令人迷惘、攝人魂魄,又能把人引向肅穆和崇高的歌一它向我訴說著一個女人,她叫蘩漪。
說到蘩漪,其實不過是曹禺先生的話劇,后又改編成電影電視——《雷雨》中的一個女人。但是這個角色的復雜心態(tài)、濃重情感是值得我們作一番潛心細致的觸摸的。
按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繁漪是個亂倫的女人。她嫁給了蒼首富翁周樸園,后來又不安分、不守節(jié),搞上了周樸園前妻所生的少爺周萍。這是無論在情理上、倫理上、心理上都有悖的逆性。而且在一個家庭里這么干,明擺著阻隔重重、遺患無窮,早晚是要出亂子的……是的,如果我們把蘩漪的情感行為用單純的情愛性愛來闡釋,或者把她的故事放在社會群體大世界里探討,那都是極易歸納和總結的。
然而,人的生命運動和感情波瀾,是人類自我尊重和自我塑造的一片云天。
我們從彌而頓的《失樂園》里知道,即使是史前人類的情感、性欲和愛,連上帝和撒旦都只能在一旁觀看乃至興嘆。可如果我們自輕自賤地忽略乃至踐踏了自己的這片特有的云天,那無疑是在自戕、自毀、自掘墳墓。
說蘩漪的客觀處境,其實是十分緊張和難堪的。
——以假文明的棍棒折磨人的周樸園,整天價說她精神出了毛病,要她就醫(yī)吞藥,還強行讓她做全家“服從的榜樣”:一半被父子倫常困擾,一半又移情別戀女仆四鳳的周萍,又總是冷淡她、躲避她:她在已長成大小伙子的兒子周沖面前,必須隱藏內心、裝成長者;在魯貴這群竭力想掌握主人隱私、心懷叵測的惡奴面前,還得撐起主子的尊嚴;她極不甘心地追蹤著周萍和四鳳的往來,又得隨時應酬周樸園、醫(yī)生和那些客人們;她既時不時地想抽空找周萍傾吐自己的心曲,又要不失時機地慫恿兒子周沖去追求四鳳,以干擾破壞周萍和四鳳的發(fā)展,甚至找碴兒趁機把四鳳打發(fā)掉……
這是多么艱難的人生,這是執(zhí)著到了荒謬地步的情感。
試想,在這種真而不能真、怒而不能怒的偽飾的情緒夾縫中生活,在這樣的自我矛盾、自我分裂的砧板上支撐著,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個人的精神和肉體該受到何等的挫傷、煎熬乃至敗壞呀。誠然,這是她作為一個癡情女人所必然遭際的人生況味。這況味,可能僅屬于她蘩漪。
那么,我們可否暫時放下植根在我們頭腦里的各種觀念、是非意識,不用社會的和外人的眼光視角,而用蘩漪她的情感和心境,體會或展示一下她那獨特的“心電圖”?
3
在探討“情”的領域時,最怕的就是武斷的泛泛之論。
憑著“想當然”,用大家貫知的“理”來評判感情和心靈,無異于漫天風沙覆蓋萬物,除了污濁、冷寂,別的怕什么也看不見,找不到了。而人的靈魂的復雜與反復,人的感情的飄緲與幻化,又是永遠運作在思維系統(tǒng)的前頭的。這就像樹根之于樹干、引橋之于主橋、排練之于演出、妊娠之于臨盆一樣。我們所想到的,不過是在我們意識里已經(jīng)形成的東西,而我們的靈魂眼下正干著什么,我們自己也無法知悉。
這也正是理性意識常常在活生生的現(xiàn)實和活潑的生命面前,總顯得蒼白無力、滯后、困惑、呆板的根本原因。可惜,這并不復雜的道理,長期被忽視。
蘩漪,是個單純的女子。她嫁給周樸園自然是因為無知、虛榮和金錢誘惑以及家庭出身等其他客觀緣由。她跟周萍在“母子”名份下的戀情,除去周萍的因素,就她而言,是不會沒有思想斗爭的。但思想理智是一回事,人的情感趨向以及這趨向在偶然機緣下的大爆發(fā),是另一回事。人是不能完全被理性制控的,情感與本能的潮水,似颶風、似魔體,是人自己不能完全知悉和把握的洞穴與海底。何況她與周萍男才女貌、年歲相當,亦同處在周樸園偽善的令人窒息的封建陰影下……
于是,蘩漪既做成了一件人生的大快事,也陷入了自己編織的羅網(wǎng)中。
讓我們慢慢走近她,完全可以想見——
在周家,與周萍第一次碰面時,她從眸子到心頭浮起的是一種如針尖碰撞般的莫名的震顫,這震顫使她冷凝的臉上顯出更多的尊嚴……在越來越多的傾談后,她覺得周萍既有他父親的影子又是個全新的大男孩兒,而且有著同樣的煩悶。她心底的親切與這親切相矛盾的肅穆,將化作多少遠大的佇望和園中的獨步默語……當她第一次,幾乎毫無準備,終于與周萍赤裸遭逢了,她是否一驚醒來,覺得周樸園就站在床前,而這時她回眸酣睡中的周萍,自己又是何等的自慚形穢,憂喜交集……是的,她深知自己不可能回到原位,沒有回頭路了,只能緊緊抓住這個難說可靠與否的人兒,堅決地走下去,哪怕荊蓬阻路,險相環(huán)生……有時,周沖蹦跳著來到她眼前親呢,又向周萍喊“哥”,她剛才尚好的心情驀地一縮,覺出周遭的陌生,望著兒子的臉怎么也找不出令她恥辱的印跡,可她卻偷看了周萍一眼……當周樸園因昨夜的不遂意,跟她講話時臉板得更硬了,她眼前閃過一絲殘忍的冷笑,她想到他也許偶然間就會死掉,由是心頭涌起哀傷,她覺出這哀傷跟她是與生俱來的,是她的宿命……在她第一次聽說或察覺到四鳳和周萍有些勾連時,而且猛地覺得四鳳這丫頭還有些動人處,她先是疑惑不信,繼而恐怖起來,她覺得胸中有一片黑灰色的東西聚攏不散,像近日里天上的云,而這時一聲沉雷就在她頭頂炸響……她一次次找周萍,隱忍著焦躁,可周萍真的就像他父親一樣地跟她說話時,她從這父子逼肖的嘴角下垂線上,覺出自己末日的來臨。
是啊,我如此這般地想下去寫下去,會有許許多多,但即使是許多許多,我們也只能是“走近”她,而無法“走進”她——這就是人的復雜。
是的,這就是她,這正是她——蘩漪一一個能讓人感受到的,能被人感受到的,勇于去愛,也勇于為愛而受煎熬的、決不放松的女人。
——一個很有感情的,被曹禺先生視作“很熟的朋友”的女人。
4
生活賦予人的,可能永遠只是一首無字的歌,像一陣微風一片陽光,你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可人對生活吶,即便是匆匆過客,也必定有一番拼搏,有如鳥兒,只有不停地奮力振翅,才能飛越高山江河。作為周公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太太——蘩漪,愛,就是她人生的拼搏。不管你用什么眼光、什么觀點,或者評判指責她些什么。
她在愛,她為愛付出了一切。她死而無憾——因為在這個世上,她愛過。
說來,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審美情致,著實是有些區(qū)別的。我總不能忘記一個故事:在希臘神話的特洛伊大戰(zhàn)中,特洛伊人面臨希臘聯(lián)軍的大兵壓境,形勢十分險峻。而在這生死存亡之秋,當國中主事的元老們看到那位——引發(fā)這場戰(zhàn)爭的禍根、雙方爭奪的對象——海倫公主出現(xiàn)時,上下一片唏噓,都被海倫的神儀美貌驚呆了、傾倒了。元老一致認為,為了這么一位舉世無雙的美女,拿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做賭注進行這場戰(zhàn)爭——值得。
這,僅是一段神話傳說,可“她”一定程度地體現(xiàn)了西方人(古希臘文化是西方文明重要的母體)對美、對人、對女性的一種忘我的審美情致。這種情致與我們的東方人熟悉的政啦、道啦、教啦等觀念,是不太融通的。誠然,我們也有一些“一怒為紅顏”的故事,可那大多是個人行為,而且這些故事都被有意無意弄進些貶損鄙薄的注腳,搞得味道蠻不好,主人公的下場就更別提,譬如項羽、呂布、吳三桂。無論他們曾有過何等卓越的人生大手筆,也終讓人喊不出一個“好”來——我常常為此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