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后一次病在公元一九九九年,陽歷五月。
我在縣城家里接到農村來的電話,得知父親又病倒了時,陡然感到某種不祥的預感。
父親初次大病在一九八九年,即二叔故后不久。他是患肝、膽、胃多種病,住進西昌醫院的。西昌街攤的算卦先生和村里的畢摩說他能度過這一劫。父親出院后,母親早晚悉心為他熬中藥煮粥調養,父親也戒酒幾年,伯叔的兒子們也為他多方找土方偏方,父親漸漸康復了。但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他陡然又大病了一場,嘔血便血,渾身發熱,雖然經送縣城醫院搶救過來了,但自此次父親病重后,父親的臉色變為灰黑,他的身體常令我們擔憂。只要家里來電話說父親又發熱了,我便感到了不祥,感到了慌恐,仿佛有一場痛楚災禍即將來臨。
我必須急忙趕回農村,把父親送到縣城醫院來。
父親住進醫院的幾天,醫生為他輸了些止血的藥水。但可能是父親病情重,住院的第一個晚上,他又嘔了幾次血。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會嘔這么多的血!父親極度脆弱地躺著,他醒來時說,“我讓孩子們累著了。”仿佛對不住我們似的,他剛說了幾句,又昏睡了。女護士在過道對我說,“他病情重,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這使我更加悲泣起來。我擔心父親能不能度過這個夜晚。而當我想到父親隔壁,同一過道里的病床,已故的二叔、二姑重病時都曾住在這里時,更使我感到不吉。父親吊瓶的液體在一滴滴落下時,我暗想父親會好的……在醫院的最后幾天,父親大部分時間也是昏睡著。他清醒時,言語不多,我們問他想吃點什么,他說想嚼一小瓣西瓜。因為醫生說不能進冷食,我們沒去買西瓜。他只能喝幾瓢稀粥。他說話時,我們的憂郁暫時消散了。他望我們的神色,似乎放不下我們。弟弟到了醫院時,父親說,“如果你運氣好,可能我活著……”他似乎憂慮弟弟可能將成敗子。他說話的神色有時似乎變得有些古怪。已經多年染毒的堂兄,即二叔的兒子,低著頭,悄悄擦去淚水守在他病床前時,父親說,“你怎么到了這里!”堂兄探他神志是否清晰,對他勉強開玩笑,“外面,在下雨。”父親望了望放晴的窗外,又望了望他,“你是瘋了,還是怎么了!窗外明明是晴天!”但父親能感覺到他的病為我們所帶來的痛苦擔憂,他望望愁眉不展的母親時,似乎最放不下母親。他言語時,心情似乎最累,身體似乎最疲憊痛苦,他不時側睡,或仰睡,病痛令他難堪。但他一點不呻吟,他既脆弱又堅強。他神志清晰能說幾句話時,我們兄妹和母親感到幾分寬慰。他昏睡時,病房里充滿了沉默的痛和無奈的傷感。每每此時,母親那張瘦弱焦黃的臉帶著灰色的憂郁,“看來不行了!”父親的病倒,是母親最為憂痛的。母親不是守在病房,就是問畢摩占卜,看卜辭是否吉利。我的母親是典型的彝族農村婦女。她既不懂彝文,也不懂漢字,漢話能聽懂平常的幾句,她會講的幾句漢話常常也是生硬的。她的思想是傳統的,她的青春耗在了我們幾個兄妹身上和勞動里。她的一生縮影了彝族農婦的人生。每次我,或我的弟妹,或我的父親病了時,吃藥打針時間拖久了,母親便向畢摩占卜算卦翻經書。畢摩卜辭的不吉和父親身體的每況愈下,使母親和我們的祈望成了泡影。后來,父親昏睡神志不醒,雙目緊閉,喘著微氣,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往床枕方向伸了幾下。父親生命的脆弱,仿佛一座山將崩塌,醫院里我和母親的目光聚焦在父親的臉上,黯然悲痛。族人說,人將離開人世間時,用手臂往上伸舉,是走在那個世界時趕走狗或別的什么東西的。父親可能想揀石塊,或劈木棒趕跑他遇到的那些東西……醫生在我絕望的目光里取下了吊瓶。我看到了死亡的來臨,看到了一個人將離世時給族親所帶來的慌亂和楚痛。眾人都忙亂而緊張。不久,有人牽來了一只活公羊,角彎了幾轉,到了病房。兩人將羊抬起,羊嘴對著病床上父親微張的嘴唇,讓父親喘出的氣流人羊嘴。我知道,這是我們民族先祖留下的沿習。人剛停止呼吸,便立馬掐死這只羊。據說,進入那個世界的人在畢摩的撐渡下,最先將這只羊帶走。這只溫順的羊,也將成為父親去世時最先犧牲的殉葬品。
在暗黑的土屋里,父親仰躺在披氈上。他依然雙目緊閉,兩唇不能合攏,喘著微氣。村里人陸續趕到我們后面在土屋聚集。我在屋內,聽到屋外有人說,
“還有沒有氣?”“還有。”也有人以為父親去了,走近土屋時哭喊幾聲,聲音不大,大概是不敢肯定父親真去了。屋內有人出去,“還未走,不要哭喊了。”第二天,土屋里有人說,父親是不行了,但可能還要等幾天;也有人說找畢摩占卜一下吧,看有什么做什么,說不定還有希望的。畢摩說,父親是哪一年出生的?父親是牛年出生的。畢摩經書上說,父親可能終于十二屬相的牛日。我們這個民族是信奉畢摩的,也許彝族開始形成,不久便有了畢摩。據說,畢摩的歷史有幾千年了。當父親住進醫院時,我的親族幾乎每天都向畢摩卜辭。在土屋里,父親喘著微氣,神志不清。我們跟父親說了最后的幾句話。可父親的話永遠閉上了。他嘴唇發干,我們用瓢喂了他幾次果汁水和溫開水。父親不能合的嘴唇完全沒了知覺,喂的水從下唇溢出來。父親躺在醫院還能言語時說很想吃上一小瓣西瓜,可醫生說不能吃冷食。想到此,我們都后悔在他彌留之際,沒讓他吃上一小瓣西瓜。我在想,父親這樣受病痛的折磨,倒不如死了解脫。那幾天晚上。村里人陸續來土屋聚坐,給我們許多慰藉。他們圍著炕火席地而坐,你一句,我一句談著,不時望著神志不清的父親,表情沉寂而肅穆。土屋的空氣也沉重而寂靜。父親全然不省人事地躺著,他生還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我感知到父親離世的日子越來越近,村里人也似乎等到這一天。這一天竟被畢摩經書言中了。我懷疑畢摩經書,又相信畢摩經書。畢摩經書是先知先覺們留下的?我不得而知。但畢摩念經為一個人祛病消災避禍時,常常以羊、豬、雞作為犧牲的祭品。我常常認為那些生靈是無辜的。但我不敢反對,尤其當一個人生命垂危,醫院醫生無能為力時。我的憐憫是偽善的。陽歷五月十二屬相牛日下午,我守住呼吸垂危的父親,摸著他極度脆弱的心跳。父親的心臟微弱地跳著,心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降到他的下腹處,很微弱地跳了最后一下時,鄰居說不行了。鄰居摸了父親的腳心等其它身體部位,父親身體開始冰涼了。鄰居說“人已經沒有了。可以給他穿衣服了,趕快把衣服拿來!”他和大妹夫等人忙亂地邊脫父親的舊衣,邊為父親穿上純棉布的新衣。母親拿出一枚碎屑銀,是為父親去那界時備用的錢,鄰居將它放在父親的口里。然后把父親的嘴合上。鄰居開始為父親穿衣時,我們悲慟大哭起來。土屋里充滿了生死別離的悲苦。我們的哭聲被鄰居和幾位老人止住。因為那只活公羊還沒有掐死。村里幾位年輕小伙麻利地掐死了那只公羊,剖了膛,砍了幾塊羊肉,放進鍋里煮,稍熟撈出,放在一木制盛具里給了畢摩。畢摩接過熱氣氤氳的盛具,端在父親的嘴前,口里念念有詞。我聽不懂全意,但知道大意就是讓父親把這只羊帶走。這只羊就這樣成了我父親的殉葬品,也許就像族人所說的,父親能夠帶走它吧!
我恍惚看到了這樣的幻景:父親生命垂危之際,他戀戀不舍地看著我們。他看了他的妻,又看了他的四個子女,他的妻悲苦憂郁,他的子女淚水漣漣。他不忍離去,他發干的嘴唇不能合上,示意他想給我們說些什么,可說不上來,哪怕是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因為病魔不準他說話。他灰黑的臉帶著憂郁。他憂郁的是他離世后,母親孤苦,弟可能將成染毒敗子……他想,與其讓我們彼此傷痛,不如離我們而去,死是人生必然而無奈的結局和歸宿,也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那邊,有人在召喚他,也許是祖父,祖母,伯叔,或其他已走的親族。他將離開時,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看他修建的土屋,還有他親手修建的圍墻。他走入那界趕路時,那只公羊被他趕在前面,路上不會感到孤單的。公羊的角彎成幾圈,角尖鋒利,可以斗走父親趕路時遇到的兇鬼猛獸……
父親睡去了,微微向左側睡在木條搭起的木板上,蓋著雙層黑色的純羊毛披氈,頭裹黑色純棉巾,下身是天藍色寬松長褲,小腿纏著白色純棉布,腳穿黑色布底布鞋。父親遺體后掛遺像,旁邊陳設了一木柜,有兩瓶五糧液。父親病著時不能喝酒的,但可以把酒帶到那界再喝的。他的身子在我們這里,他的靈魂卻去了天國了。他睡著了,但嘴唇沒有閉合。他睡著,不能醒來了,永遠。我,我的弟妹,堂兄們,堂姐妹們,所有的人都撲簌簌落淚。我的眼淚里充滿了死的痛楚,生的憶念。我們的悲哭聲充斥了土屋。土屋內外的空氣,仿佛悲泣起來,彌散了一股濃濃的悲愴味——也許這是死亡的力量!當晚,村里男女老少聚集在土屋里,像往日族人的去世,德高望重的老人帶著悲痛,議論著死的永恒話題,同時也是委婉地勸死者親屬節哀。他們說:父親走了,拉也拉不住就走了。醫院醫生看了,畢摩迷信也做了,可他還是走了,有何辦法呢!一個人該如何走,該過多少陽歲,如何死,這早已注定了,這事上蒼說了算。人的死有幾種,孩子的死是令人撕肝裂肺的痛,老年人的死是脫一件舊衣裳,或猶如竹筍老了就要脫皮。人活在這世,最終都要走的,但誰不希望過八九十歲,最不行也能過六、七十歲。但人奈何不了天,俗話說魚是大的被捉去,人是好的先離開人世……他們面對萬物不能超越死亡,帶有無限無奈的惆悵,帶有隱隱的沉痛——村里人死去了,從來都是如此。他們的議論含蓄深沉,死亡的氣息,從幾千年的歷史古道沿襲彌散而來,使人感慨惆悵。那邊有人在對著父親的遺體哭。他們有時一個人獨哭,有時齊哭。哭一陣,累了,歇下。又哭。這邊圍爐火席地而坐的老人們從對死亡的議論感慨里漸漸冷靜下來,繼而慢慢交談父親的葬禮——該擇哪一天吉日出殯火化父親遺體,該喊哪些親戚,該宰殺多少豬羊……他們的交談使死亡的冷清變得熱鬧起來,多少稀釋了死亡的悲情味。這是父親去世的第一個晚上,我是在土屋里為父親守靈的人的時歇時起的交談聲和哭聲里待到天亮的。這個夜晚,其實成了另一種意義的白天,村莊的安謐變為死亡的喧囂。
父親是我們家族最后一位離世的父輩,他生前待伯叔的子女不錯。哭父親時,我能感知到伯叔的子女是徹肺裂心的哭,是從此與父輩生死別離再不相見的哭。他們哭出的詞叫人斷腸,一句句,一段段,時歇時繞在土屋里外。因為是對最后一位父輩的哭別、憶念,我仿佛覺得他們哭的那個人,不只是父親,也是已故的伯叔。而與我們隔代較遠的族親,或者不是我們的族親,他們的哭,似乎只是族人的一種習俗,不帶任何情感,哭幾聲便止了。我看到了悲痛與不悲痛間的距離,看到了死者親眷和不是親眷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父親的死是隆重的,他的去世如我記憶里祖父、二叔的去世,使山里山外的親戚在一天時間集聚起來。父親在天之靈,應感寬慰。這天,人流向村莊土屋涌來時,整個村莊鞭炮聲聲,哭泣陣陣。土屋里傳來的悲泣聲劃破了村莊寂靜的天空。父親躺在木架上,雙目永閉,臉色灰黑。我從他表隋里似乎看到了他在那里還續受著病魔的痛苦。有時讓我想到他已經走遠了,哭又有何用,它只能使人更悲。有時族親們悲愴的哭聲傳到我耳際時,我聲音哽咽,淚水撲簌,很想哭,卻哭不出一段詞來,一兩句便止了。土屋里有老人飲酒微醺,勉勵哭父親者,說現在不哭,什么時候哭。這話偶爾讓我聽到時,我為哭不出一段完整的詞自責,尷尬,愧疚,甚至使我在族人前無地自容。
土屋院壩,村里兩位老人用干木條、屋頂蓋的干木板和白布捆編好木抬架,我知道那意味著父親就要離開他親手蓋建的這座老屋了。望著木抬架,我的淚水撲簌簌落了。村里幾位年輕男人用已編好的木抬架抬出父親遺體出來,屋里屋外親戚們哭喊悲泣,充斥了土屋上空。父親遺體從土屋里抬了出來時,父親的侄兒侄女們用劈來的綠樹枝葉拍打土屋的木門和父親遺體旁的土地,有淚如泉涌的,也有泣不成聲的。死亡的告別是如此悲壯!親族的悲泣,和送葬隊伍的壯觀,形成了一條穿越時空的河流。眾人疾步匆匆,一路跟在抬父親的人的后面,用綠葉樹枝拍打著,哭喊著。一直到了村口河邊,停下了。按家鄉彝人的規矩,畢摩念經做法事,邊念經邊向他后面送葬的人群拋撒些米,唰唰聲一次次從半空中落下來,后面的人群爭先捧著雙手或兜著擦爾瓦和衣服來接。據說,誰接的多,誰就有福氣。爾后,畢摩用母親備好的四只雞念經后,將活雞逐一給了我們兄妹四人。據說,用活雞是來招魂的,不讓我們兄妹和母親的魂跟父親走。雞是不能掉的,養在家里宰殺時,也只有自家人吃。但我的內心來不及裝著祖輩們信奉的這些事,只想到從此父親和我們隔成了兩界,永不相見了。畢摩做完法事,抬父親的人過了河岸,我準備跟隨在后好好送父親一路時,被母親勸住了。按族人的習慣,此時,眾人停住腳步,不再前往,眼望抬父親的一步步上了河岸那邊山坡地……我想起了,十幾年前,二姑、大姑、二叔相繼病逝將火化的情景和場面,被父親真實地經歷體驗著。而今,我又真實地經歷體驗到了這種情景和場面。
在河岸那邊翻過一山坡地后,在一些耕地和一棵結有紅果的樹邊火化了。彝人說,生是男人為尊,死時女人為尊。父親尸體火葬場就選在大伯妻子墳場下,隔十幾步遠。青煙騰起時,村口,鄰縣來的父親的外侄女,即二姑的大女兒遠望著青煙,哭喊捶胸膛,“舅舅,化成一股青煙走了……”她哭了許久。我想她想到了她母親的去世,還有很多……堂兄說,“他被病折騰得可能很想走了,燒了三四個鐘頭將完了。”父親真的想走了,不然陽歷五月份往常是雨季,但父親去世到火化后的幾天一直放晴,尤其是火化那天,天湛藍湛藍的,火化場上空浮著一朵白云,也許他化作白云走了。也許陰陽兩界是可以溝通的。我的岳丈后來說,那天父親遺體火化時,他上了山坡地,火場上空一縷青煙向他飄來,當時沒風。岳丈說,你走吧,你走吧。那縷青煙就往上方飄去了。岳丈淌下了淚。父親病重嘔血的幾次,是岳丈用車送他去醫院的,也許父親在那界依然記得這事。
父親走了,化成青煙走了。青煙不知飄逝何處。父親的骨灰,有些撒在墳場下的那棵紅果樹下。這樣做是為父親在那個世界有食物可吃。有些骨灰,我們揀起裝在母親縫的一個白布袋里,我們備了些酒和煮熟的雞蛋,還有炒麥,祭司念念有詞后將袋子先掛在火化場不遠處一棵樹上,次日又放進河岸懸崖縫里。族人說,懸崖縫須是干燥的,白袋骨灰不能受雨水淋。那些陡峭的懸崖供奉著我們先祖的神靈,就像巴人的懸葬。外縣祖父的侄兒說,他要將裝在布袋的骨灰放到高山祖父、大伯、二叔等已走的家族的骨灰里去,和他們團圓。但母親和堂兄等人似乎沒同意。原因是那里山路遠難行不便。后來,母親打了一斤白酒,叫人將裝在布袋的骨灰從懸崖取出,又放到村外一棵紅果樹下。這是因為,母親聽村里人說,以前村里有人死了時,將布袋骨灰掛在懸崖一棵樹上,這死者的母親夢見他死去的兒子對她說,你們讓我坐在懸崖上,我擔驚受怕,怕掉下懸崖去。聽母親這樣一講,我似乎相信了那里的存在,我原以為那些東西只是虛無的而已。那么父親現在安然否?
父親走了,猶如一只從手里飛掉的鳥。它曾給我們美麗的生活。它飛走了,不知落向何處?它留給我們難以抹去的思念憂傷。
父親生下幾個月,祖母便故去了。父親在饑餓寒冷中長大。他記憶里總忘不掉他的姨媽,他的大姐,她們呵護他成長。命運有了轉機,父親成了國家干部。在那個年代,他省吃儉用,像一只鳥,不倦地尋食,買苦蕎包谷以保證我們一家人在青黃不接時糊口。我從父親的遺物里翻到一張極度憔悴的父親的像,這使我淚如泉涌。他也曾疲于工作,想讓當地的村民傳頌。也想為了一個小小的鄉官而向上司諂媚。他晚年變得有些世故虛偽,這使我厭惡起來。我跟他也吵鬧過幾回,可他事后冷靜下來,總讓著我,說他的不對。我成家后,他時常關心起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我家里手頭緊時,他說我們夫妻倆的工資怎么用的,還不給孩子湊點學費,說著每次拿出幾十、百把塊留下來……直到病倒前,還在為我操心。他讓我成了城里人,他把世界給了我,把憂郁苦痛留給自己。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是柔弱的母親不能代替的。
父親離去的很長一段日子,他的身影恍然如在我眼前,他或在土屋里,或在院壩,或在飲茶聊天,或在觀看電視……想著想著,恍惚中我的淚水就禁不住來了。土屋里少了一人,似乎顯得空蕩蕩的。父親的茶杯、寫字臺兀自陳在那里,他的遺像大的小的一張張述說著他的經歷,而老土屋里的每一片瓦,或每一根梁,默默地傳達出父親對我們一家人存在的意義——不止是為我們遮雨擋風,避暑躲寒,父親就像土屋包容我們。再望望母親,她瘦弱的身影,憂愁焦黃的臉,母親比我更難堪,我偶爾回一趟土屋,都會生萬種無奈的憂傷之情,更何況在土屋居住了這么長時間的母親,每個夜晚,每個白天,母親都在孤獨中守住一些往事。我擔心,母親在懷舊孤獨的歲月里可能比老土屋老得更快。一個守寡的女人,守著一間土屋,那種孤獨想來令人難堪、害怕,母親是柔弱的,父親離去后,她整日少言寡語,一臉憂郁。我不想看到母親的憂郁,不想看見她在眾人之前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悲苦。她因為受我們民族傳統習慣的影響,沒有淚水,但我感知到她的悲苦比流淚更叫人難堪。她的悲苦,猶如一只失伴的鴿子。她難以從對父親的憶念中解脫出來。對于生死,她知道的。然而,她想不通為何父親先她而去,為何這樣早撇下我們。一個老實安分的柔弱女人,喪夫之痛,意味著她晚年光景一下被孤獨寂寞剝蝕去。我不知道母親何時才能從喪夫的陰影中走出來。
母親守住土屋,守住一些忘不掉的傷心事。我探望母親時,禁不住想到父親,便難免談到父親的死因。母親說父親的死是因為一杯酒。最后病倒那天,家里來了幾位客人,其中有人給父親滿滿斟上一杯,那人也斟了一杯,勸父親干杯。父親知道自己有胃病,不適喝酒,但盛情難卻,喝了這杯,不久,老病復發,嘔血便血。母親又說,父親的死也可能因那條狗。那條狗是土屋后面的弟媳婦家的,弟媳婦還未嫁來,那條黑狗便先來了,彝族人是忌諱這事的。母親認為那只狗克死了父親。那只狗,像狼狗,又像土狗,是土狗與狼狗雜交品種。父親在時,細心喂它食,它把父親當主人,常爬過那堵隔墻,進入老土屋的院內,吃在這里,睡在這里。母親說,那條黑狗,父親死后不久,出了村口,到父親墳地附近,撒了一把尿。母親咒罵那只狗,認為是不吉利的。再沒隔多久,那只黑狗,人們發現它死在河岸,河岸那邊翻過山坡地是父親的墳場。人們說,那只狗在父親未死前,從沒出過土屋院門,更沒出過村口,不知怎么就跟到了父親的墳場,父親死后不久它也死了,并躺在河岸那邊山坡地,與父親的火化墳場那樣近。我想,也許它的主人死了,這只狗也悲痛思念而隨去了。我們猜疑著,也許冥冥中真有什么存在。那條狗的死,永遠是個謎。
母親還說父親的死或是祖父作的孽。不然,祖父的五個兒女,伯叔、大姑、二姑都沒有過五十歲走了,父親也剛五十便走了。我從別人和生前父親對祖父的講述里知道祖父是山里山外聞名遐邇的“德古”(彝族民間糾紛調解者),解放前,涼山彝族械斗糾紛不斷。德高望重的“德古”是糾紛調解者,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我祖父當“德古”可能是因膽大果敢爽直大度的脾性和有一身能拔倒樹干的氣力,還有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材。據說,他調解糾紛時,大度到可以對向他吐唾沫的糾紛人置之不理;他身體強壯,有一次糾紛者開槍時,子彈誤打在他大腿,他沒有拔出那顆子彈,竟吃完一竹篩的牛肉,別人問他子彈打落身上的感覺時,祖父說只像肉里扎了根刺似的。我祖父為我們家族帶來榮耀。這種榮耀是因為他是聲望較高的“德古”。我的祖父的名字現在還被家鄉的山里山外的老年人記著。現在,說起我祖父的名字,知道祖父的人,總是給我講祖父的故事,說祖父身材如何高大,調解糾紛時如何果斷大膽,如何調解糾紛,如何吃完一竹篩的牛肉。祖父的故事仿佛講不完。祖父當“德古”時得罪過人的。但祖父命大,龍年龍日出生,祖父作的孽沒有報在他身上,而報在他的子女。這不只是母親這樣猜疑,叔父的子女也這樣說。祖父到了晚年眼睛失明,據說是因為晚年得了一次大病,送到醫院輸液,吃錯了藥造成。祖父眼睛失明后是持拐杖的。由于我父親在本縣它鄉當小學教師,祖父進出門檻大都是我的母親或我們兄妹扶著的,怕出門撞到牛棚。他年輕時的英武蕩然無存。祖父最重男輕女。據說,母親生我和弟時,他開心不已,而生下我兩個妹妹時,祖父把臉一轉很生氣,整天不吃飯。失明的祖父最喜歡摸我的鼻、眼睛、手腕,看我的鼻梁是不是高而直的,眼睛是不是大的,手腕手臂是不是粗的。他用觸覺感知我們,感知他晚年看不到的這個世界。他和二叔關系一直不好,所以住在我家。他曾說在二叔家吃口飽飯,不如在我家吃口餓飯。父親病重時,最放不下母親,在這一世,似乎欠她什么沒有報答,現在想來,這是父親生前最遺憾的了。
母親也說父親的魂可能早幾年就離我們而去了。那個時候,及時請畢摩招父親魂,可能父親不至于過早走了。畢摩念經招魂是最感染人的,在我聽來招魂經猶如古代楚辭,我總是覺著招魂經與古楚辭有一定的淵源。雖然是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字。我也最喜歡聽畢摩念招魂經,雖然經文很怪誕。母親也說,可能一切都是無奈的,一切都是前定。
死亡是無奈的,憂傷也是無奈的,憶念更是無奈的。
父親走了,他還是回來看看的。但不知他是擇哪一天回來。我的母親找了幾位畢摩翻經書,經書上說,父親某天現白兔或其它什么回來。如果成白兔回來那是吉利的。畢摩的經書很玄妙,我們凡人是不知道的。哪只我看不見的白兔,是我的父親?我猜疑,永遠猜不出那些玄虛的東西。那些玄虛的東西,有時連畢摩也不知道的。但它確實在我的腦海里存在著。母親還聽村里人說,在這天破曉時分,在土屋門檻后撒些燒柴灰會留有印跡,可顯出來。父親有胃病以來,很多時候的早晨,只能吃稀粥,母親每天清晨都要為父親煮粥調養的,那天破曉時分,母親如往日侍候父親一樣煮了粥。母親煮粥時,我能想象出她那會兒的情緒,是令人難堪的物是人非的悲哀,這悲哀,如電影里的鏡頭,許久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想著,又禁不住為她擔憂而淚下了。而我想象里從冥冥中來的那只白兔,它有人的思維,它覺察到或看到了母親的悲哀,它看母親時也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父親大去后,我的夢里常出現父親臥病的情形,依然如彌留之際,喘著微氣。雙目緊閉,雙唇不能合攏,一臉灰黑。夢醒后,我為夢里父親躺病而不安起來,父親也許在那界還病著?如真的病著,父親太可憐了。祭司說,人故去了,靈魂經過洗滌,在畢摩念經撐渡引路下,才能去已故的祖輩那里。畢摩說,過第二個彝族年,父親的靈魂就不病了。大致一年后,我夢見父親時,他不再是喘著微氣,一臉灰黑的那副叫人擔心的模樣了——也許是在歲月中的淡忘使然,或如畢摩所言,恍惚的夢里,他在老家故居,或在陌生之地,他有時似乎跟我說些什么,有時他不說話。夢醒后我又全然忘記。也許父親在那界有時掛念我們?
我憶念父親時,很想在夢中見一見他,也想去父親火化墳場看看,那里該已長滿青草。我想跟那些父親火化墳場長出的草說說話,觸摸一下。
父親走時,我的女兒才滿兩歲。現在女兒已上小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