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所熟知的青海新詩作者中,昌耀和白漁是如此的不同:一個,喜歡把感嘆凝成五味的鐵蛋讓你啃嚼;一個喜歡把感嘆化成五味的雨淋澆你的心。白漁的詩中也有雕刻般的造型,不過都如浪花,是流動中的造型。
白漁有言:“如果人真能夠轉(zhuǎn)世,我仍選在青海……”他愛青海,青海也愛他。雖然他生于四川,養(yǎng)于四川,但青海的天、地、人,像母羊育化小羊一樣育化了他的詩情。他對青海的愛,帶著一種“跪乳”的情懷。當然,不僅因為青海的天、地、人是他詩情的乳母,更因為青海的河源和江源,有著偉大民族母親河誕生時的產(chǎn)盆和胎衣!
他這樣詠嘆河源:
藍得不能再藍的天
白得不能再白的云
靜得不能再靜的曠野
濃釅的癡情,連感官也凝滯了
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jīng)
都因過度的興奮而顫動
——《約古宗列感受》
他的悸動,他的顫抖,在我心里如數(shù)復制。詩中的情態(tài)低聲對我喊:跪下!我于是拂凈衣塵,跟他跪了下來。
他這樣詠嘆江源:
我終于來了,依偎你潔白的胸脯
……不敢呼喊:格拉丹冬,你的
兒子回來了
讓不肖子孫的一時沖動碰疼雪嶺的
肅穆
我不敢撲在你胸前含淚傾訴——
無言告慰!
這位四川的赤子,他在長江母親出生地這番含淚的傾訴,伴隨的情態(tài)不是跪著,而是匍匐。讀這些句子的時候,我哭了。
詩人用自己真實的詩的造型堆塑自己人的造型。詩的美學任務(wù),是用精純的藝術(shù)語言實現(xiàn)感嘆的復制。這兩首詩中的白漁,他的整個身子都在燃燒的詩情中抖動,如同感受圣靈的小兒。這兩首詩,將他抖動著的身軀和靈智所感受的大善、大真和大美,送到讀者心中去復制,讓讀者在平常感受力的進裂中感受圣潔的崇高與輝煌。我想,人們升高對白漁人與詩的喜愛,大概是從這里開始的吧。
2
讀白漁的詩,如行山陰道上,好景好情,應(yīng)接不暇,而那令人駐足的佳句,則如驛外鮮葩,讓你動不動就折得兩三枝。譬如,你會在《牧女的拉伊》中讀到“唱什么,不必看人的臉色”;你會在《在哈薩克氈房》中讀到“哈薩克的夜是屬于冬不拉的”;你會在《姑娘追》中讀到“溫柔的哈薩克姑娘/執(zhí)掌愛的權(quán)柄”;你會在《冰舌》中讀到“冰舌無語/持一片純潔”;你會在《鹽湖》中讀到“看時間的翅翼/在藍玻璃上緩緩滑翔”;你會在《孤山》中讀到“小孤山,像擰成疙瘩的心”;你會在《春之盼》中讀到“我寧愿是一截胸懷千絲的藕……/盛夏,為你捧出一枝蓮荷”;你會在《成熟在斜陽》中讀到“朝霞是絢麗的/卻帶著夜的胎印”;你會在《等你的日子里》讀到“等你,多簡單的小事/連時間也長滿了刺”;你會在《思念是什么》中讀到“思念是什么/能暖人也能傷人的火……好折磨人呵,卻甘愿被折磨”……
唐人白居易說過:“人間要好詩”。不少人更增之曰:“詩中要好句”。然而詩藝詩才畢竟不能靠一兩個句子向外顯示。要寫出好詩來,應(yīng)當把握那感嘆的“核”。和復制感嘆所必須的整體框架。從創(chuàng)作論上看,白漁的優(yōu)秀詩作全都從感嘆起步。對那些作品來說,感嘆就是撓心撓肺的情緒化主題,或日詩的主題。感嘆一旦產(chǎn)生,它就不斷返回產(chǎn)生它的生活境域,去選取和提煉形象原料,把它們喂養(yǎng)成意象和情態(tài)。前文說過,昌耀是讓情態(tài)攜著意象凝結(jié),白漁是讓情態(tài)攜著意象奔流。看他《巖縫間的索取》中的一段:
青苔攜小草私奔了
春風立足未穩(wěn)
已匆匆離去,匆匆離去
唯有百靈鳥沒有失望
和土蜂在石壁上同唱一支歌
干枝梅,在這里
咬著巖縫,鉆入砂礫
收集著云的碎片,霧的殘淚
珍惜它,滋潤一片片稚嫩
看,情態(tài)奔流著,攜帶著意象;意象奔流著,像浪花的小手拍打著水流。呵,這是何等魅人的流動著的雕刻。
白漁發(fā)現(xiàn),在雪線上,蜜蜂畏怯地跑光,為美麗的格桑花傳播花粉的是蒼蠅!要么,是蜜蜂換了蒼蠅的軀殼;要么,是蒼蠅干了蜜蜂的營生。白漁被劇烈的感嘆撼動了:
它沒有玷污吉祥的花朵
丑惡的形象反而建立了美的功勛
……
當秋霜寒凝高原
蒼蠅也隨格桑花坦埋入雪中
花為棺槨的葬禮
也堪稱壯美,別有一番詩情!
——《雪線蠅》
呵,該死的白漁,他盜來繆斯的指令,讓我熱愛起蒼蠅來!這首詩是詩人將感嘆返回生活原形后,提舉起自己的情態(tài),讓他化作歌的彩流,讓這歌的彩流把蒼蠅采花的主體造型溶沒。他好像有意識讓視線從那主體造型上移開,將蒼蠅帶著嗡嗡之聲像蜜蜂一樣在花間忙來忙去的形象虛掉。事實上呢,他從“為美立功的丑惡”上背過臉去,卻讓我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它。他白漁的文字里實者虛之,我高嵩腦子里虛者實之,沒完沒了地看見蒼蠅在格桑花的瓣蕊間嗡嗡。
這樣,他通過情態(tài)線的展開,將客體自我的形象都寫進了詩里。
3
白漁詩的風格,要分三個層面來說。第一個層面,是他作詩特有的方式和語言習慣,或日他的創(chuàng)作作風(Manner)。是什么呢?是他喜歡讓他喜愛的美的造型隨著他的詩思流瀉。很少見他靜止下來用刻刀造型,他能“聽見霞光和云彩簌簌流動”,他能在寒風肆虐,暴風巨響中“分辨出春微弱的步履”……他能把很多靜的境界寫成動的,例如他的《悠悠》:
天悠悠,地悠悠,人也悠悠,牛羊也悠悠
可摘云片,可撫雨頭,閃電拖著長舌,在身邊轉(zhuǎn)游
四季擠在一起,擠不動,流不開,抽不出的繭頭
人也木然,山也木然,雖然總是等不來,總在木然地把一個什么等候
盛夏易逝,隆冬長壽,倒不如多些冬雷夏雪
任該發(fā)的發(fā),該凍的凍,該凝的凝。該流的流走
遠也悠悠,近也悠悠,愛也悠悠,恨也悠悠
歷史和現(xiàn)實,難忍地邂逅……悠悠,悠悠
這首詩,誰能對著他久久發(fā)愣,誰就會變成一支交響曲。這是白漁詩中最能顯示他獨有的創(chuàng)作作風而又能夠洗凈時俗習氣的代表性作品。第二個層面是他內(nèi)在的品格與素性,所謂“風格即人”是也。白漁性善,有“民吾同胞,物吾同與”的胸襟,故能和青海各族兄弟姐妹心連心,寫出了與哈薩克民族和撒拉民族貼心貼肺的風情詩,如《鷹鈴兒響》、《姑娘追》。他的《孤雁》,則顯示了他與萬物為友的精神:
一只孤雁繞湖盤旋
叫苦了黃昏的雨絲……
……我的心被憂傷灌滿
白漁愛鄉(xiāng),愛土,愛祖國,故能在約古宗列和格拉丹東唱出驚天動地的“兒子的歌”。我只見他對那些做好事的蒼蠅笑笑地背過臉去,其余看到的全是他和藝術(shù)對象的正面擁抱。第三個層面是他的主觀情懷與客體境界的滲透與融合。他的主觀世界由于吞進青海山河曠原的大境界而擴張為豪放,為獷莽,由于吸吮了小巧、輕盈和悠閑而擴張為優(yōu)美。“輕盈如林梢滑落的風/悠閑如高空飄忽的云”;“春擁著我,我擁著春/多愜意的良辰美景”;“森林之晨/云霧橫腰一抹”……那主客觀擁合而成的種種境界顯示出來的種種風格,才是藝術(shù)意義上的白漁風格(Style),那主要的屬性,我以為是豪蕩、雄奇和俊放。
2009年11月9時草竣